第10章 如山（1）
他越过摇摆不止的蒿草，跌跌撞撞扑倒过来，碎石撞在他的盔甲上，崩溃的声音在阴晦的天空下裂成了可怕的粉末，洒到在场的每个人心里。
众人面面相觑，心头唯一的一线希望，如同从盔甲下淌出的血一样，难以遏制地溃散着。
“出不去……”受伤的人，用力抓住他面前的男人的腿，抬起绝望的脸，“将军，那个阵太厉害……我们没有路可以走了……于副将还有其他弟兄们，全部回不来了！”
血水，汗水，与泥浆混在一起，埋掉了受伤者整个身躯。
男人蹲下来，扶住他的胳膊，银白飞翼的头盔下，被骄阳严寒考验成古铜色的脸，看不出进退，猜不到意图，眼神比脚下的石头更僵冷。
围在他们四周的人，静得连呼吸都听不见，像一根根高低呆立的枯树桩。
“将军……”伤者的手指，仿佛要掐到男人的骨头里，“我们不全军覆没他们是不会罢手的！”他的喉咙一阵蠕动，噗地吐出一口血来，句不成句，“我们……交出……交出那个人吧！”
男人不点头，不摇头。
“将军！！”压抑到无法压抑的焦躁与悲哀，从伤者口里爆发成绝望的大喊。
“将军……”围观的人里，一个矮矮瘦瘦的小兵，发出同样矮矮瘦瘦的声音，怯怯的。
“将军！”头上缠着纱布的高个子，眼里沉淀的红色就像纱布下浸出的血，浓浓的眉毛扭结成了两条解不开的绳子。
所有人开始用同一种声音与情绪，讲出能撕裂这片天空的，生死一线的愿望，跟等待。
所有人，都在等这个男人。
“先回撤。”男人冷静得让人害怕。
伤者的手，渐渐松开，无力地垂下。没有人再开口话。
男人抓住他的手，将其背到自己背上，站起身，视线从在场的每张脸上逐一扫过：“你们是我带出来的兄弟，我带出来多少，就要带回去多少！”
字字铿锵。
背上的人，在这个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想回家。”小兵开始呜呜地哭，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别的情绪。
七尺男儿汉们，一个个都红了眼睛，神情复杂，迟迟都挪不动步子。
正在这时，其中一个士兵突然指着那男人的斜上方，大叫：“将军小心！”
男人眉头一皱……
*
姜南海果然守信。上次的CASE，如他所承诺，在工资之外，还付了钟小魁一笔不菲的提成。钟小魁看到银行ATM机屏幕上显示的账户余额，大大松了口气。
取出银行卡，钟小魁吹起了口哨，这笔额外收入带来的欢乐，足以抵消白天那场持续N个钟头的惨无人道的数学考试所带来的悲痛。
高三了！！！
——这句话无疑是个紧箍咒，随时被人念起，誓要将一班猴子念到满地打滚为止。
钟小魁黑着眼圈往家走，背上的书包沉得像装了几十块砖。但是，再辛苦也要把书念好！
因为——小爷我全靠自己交学费容易么！不好好学习，对不起自己的血汗钱！！当然也不符合基本价值观！
有了这样的想法，钟小魁倒也良心发现的体谅起了父母，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自己赚钱不晓得生活有多累！
十二月的天真冷啊！回到家，钟小魁提着大白菜跟猪肉走进厨房，倾城欢欣鼓舞地摇着尾巴，一路嗅着他手里的晚餐跟进了厨房，正盘算是炒是煮时，他的手机上传出了QQ消息的提示声。
手机QQ上，姜南海的头像邪恶跳动，打开对话框，有字如下——月光灿烂，人约深夜，我在世纪欢乐公园的鬼屋等着你。一个钟头之内，迟到要扣工资哦！
末尾是个露出大牙的笑脸。
世纪欢乐公园在城西五环路之外，钟小魁用十根火腿肠作酬劳，倾城才不情愿地点了点浑圆而顽强的头，驮着倒霉的小主人，十分钟内把他扔到了公园里一处无人经过的小树林里。
各种款式与大小的游乐设施，凝固在夜色里，尚未熄灭的各色彩灯，闪着虚弱的光。游人是没有的，早过了闭园时间，沿途只见到几个工作人员聊着天搓着手，例行巡视而过。
钟小魁忍着腹中饥饿，后头跟着家常版的倾城，小心行走于暗处，边走边咒姜南海买方便面一辈子没有调料包！
循着指示牌，他很快走到公园里那个叫“惊悚鬼屋”的地方，被故意刷得惨白的墙壁上画着各种诡异夸张的图案，被装饰成一个骷髅头的售票窗口早已关闭，紧挨着它的一道血红色大拱门，在钟小魁靠近它的时候，竟自行打开了一道缝，刚好够他进去。
“进去吧。”钟小魁对倾城歪了歪头，他觉得姜南海应该不是提前让他过愚人节，如果是，他一定会让那个死男人穿上小可爱的连衣裙在市中心走八圈。
倾城蹲在他脚边，生动地打了个呵欠，然后趴下去装死。
“不去不给你做饭哈！”钟小魁威胁。
倾城斜睨了他一眼，不动。
“不去不给你介绍女朋友哈！”再威胁。
倾城精神百倍地窜起来，摇头摆尾地表示出愿意誓死追随的意愿。
刚一进去，身后的门砰地关上了。
待钟小魁的视线渐渐适应四周的幽暗光线后，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公寓”的走廊里，走廊上每隔几步就装了射灯，发散着刺眼的光。
踩在染满了“鲜血”的木质地板上，嘎吱嘎吱的声音从弥漫起的尘土跟其他的怪味道里钻出来。
钟小魁抬头，天花板上，趴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姑娘，长头发像柳条似地垂下来，咧着嘴冲他笑。再看看墙根，有个没脑袋的家伙从墙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当然，都是假的，木偶而已。
无聊……钟小魁反感公园用这样的地方赚游人的钱。
快到走廊尽头时，钟小魁摸出手机，给姜南海的电话刚拨了一半，他身侧那扇紧闭着的破朽房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灰色袍子，披头散发的人冲了出来，一把勾住了钟小魁的脖子，朝屋里拖去。
两秒钟后，房间里传出姜南海的大叫：“你居然打我脸？！哎呀！胖狗你敢咬我屁股！”
被布置成欧洲中世纪风格的房间里，姜南海一手捂着左脸，一手捂着屁股，带着长发的逼真鬼怪面具掉在地上，钟小魁若无其事地站在他面前，脚边的倾城呲着牙，前身微倾，一副随时要再扑上去的凶样子，房间中央的床上，林七七那小妞坐在床边，搂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笑得花枝乱颤。
“钟小魁同学，你的反应显然不是正常人！”姜南海揉着屁股，愤愤地瞪了倾城一眼，对它的主人投诉，“难道你的第一反应不该是大叫，然后挣扎么？哪怕只是一瞬间！你怎么能一来就打我的脸？！还有，工作时间不允许带宠物！”
钟小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面无表情：“十公里外都能闻到您身上热情澎湃的香水味了，是什么versace的男香吧？其实你完全可以换一个牌子对不对，每次都是这个味道。还有，这显然不是我的宠物啊，你看，它都不听我的。”说罢，他朝倾城一使眼色，小家伙心下有数，顿时摆出比刚才更凶的模样，作势就要扑上去狂啃姜南海。
“好好！我不追究你们的关系！”姜南海唰一下躲到钟小魁背后，嘿嘿一笑，“年轻人嘛，玩一玩嘛，轻松一下没啥不好。不过，你的运动反射神经很让我满意啊。”
“报告领导，我很饿，有工作要交代的话，麻烦赶快！如果你纯粹只是恶作剧……”钟小魁朝倾城眨眨眼，它顿时跳起，窜过来抱住了姜南海的腿，一口就要咬下去。
“STOP！当然是有工作要讲！”姜南海大叫，“快快，快把这胖狗弄走！我对毛绒动物过敏！”他指着床上那个小男孩，“那个那个！！”
钟小魁叫住倾城，目光自动过滤林七七，只注视着那个沉默坐着，穿着蓝毛衣黑裤子，剪着西瓜太郎头的小男孩。
这是个什么情况？大半夜姜南海把他拎到鬼屋里，就是让他看个陌生小男孩？
沉默片刻，钟小魁看回姜南海：“你私生子？”
“你的思维太发散了！我表示暂时无法与你沟通。”姜南海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七七，你来跟你的同事阐述一下。”
林七七像个被人从土里扒拉出来透气的老鼠，兴奋地窜到钟小魁面前，说：“这次的CASE，十三叔说由我们俩一起去。”她从怀里扯出一张快递单，献宝似地，“看，都填好了。”
钟小魁狐疑地拿过单子，借着微弱的灯光一看，内容如下——收件人：陈异凡/收件地址：乱世·枭铁之役/寄件人：如山/寄件地址：世纪欢乐公园鬼屋。
“不懂。”钟小魁把单子反复看了两遍，塞回给林七七，“到底要送什么？收件地址我听都没听过。还有，”他看看林七七又看看姜南海，“你管他叫啥？十三叔？”
“十三叔说的果然没错，你从来不玩游戏吧？”林七七小得意了一把，“《乱世》是早些年非常流行的RPG游戏，枭铁之役是这个游戏的最后一关！”她瞟了姜南海，狡黠一笑，“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能装……十三的男人，吃个烧饼都要用自带的纯银刀叉！！南海十三叔这样的称号非他莫属。”
“七七，你要尊敬领导。”姜南海艰难地保持着绅士风度，“你知道的，卫生习惯很重要，细菌无处不在。你，不要这么犀利行不行？”
“呃……我回去睡了。”钟小魁打了个呵欠，朝他俩眯眼一笑，“你们叔叔侄女啥的慢慢认祖归宗哈。”
“请……帮我。”
钟小魁背后，传来艰难的，小小的声音。
小男孩怯怯走到钟小魁面前，鼓了很大的勇气才抬起头：“他说，只有你们能送我去。”
小男孩局促地搓着手指，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闪动，但眼底的急迫与某种沉重，却是清清楚楚的。
“为什么是我们？”他看着小男孩，问的却是姜南海。
“唉，我老了，你们年轻力壮，当然你们去！”姜南海任重道远地拍拍他的肩膀，神情不再戏谑，“钟小魁，请按客户要求把快件送到。”他看看时间，“这次客户给出的deadline是……嗯，天亮之前，也就是说你还有六到七个小时的时间完成。”
“你到底要我送什么？”钟小魁望着姜南海凝重的脸孔，恍惚想起神说过，你若打了那人的左脸，应将他右脸一起打了。
“不就是他咯！”姜南海把小男孩揽过来，摸着男孩的头笑道，“很可爱吧？”
“你在害怕吗？”林七七上前，挑眉看着他。
钟小魁瞪了她一眼：“他更年期发神经，你也跟风？你觉得我们可以把一个大活人送到游戏里么？”
“PKD的宗旨你不会忘了吧？我身为新员工都能倒背如流！”林七七毫不让步，“你的快递都送到别人心脏里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十三叔全告诉我了。”
去人所不能去，送人之不能送。——PKD宗旨，钟小魁当然没忘。但，要不要这么给力地刺激他啊？上次被一个程骏心搞得差点摔死，这次更离谱，让他去一个游戏里头送个大活人，怎么弄，难道要把自己分解成电离子塞进去么？！
姜南海拿过来一个密码箱，拍了拍，说：“这单CASE的分成可比上一单还高哦！你知道的，最近物价一直在涨啊涨啊……”
钟小魁长长吁了口气，说：“怎么做？”
其实，那孩子看向他的眼神，才是迫使他做出决定的根源。他无法解释那种扑面而来的重量，压得人心都要碎了似的。不去的话，竟觉得会对不起这小人儿。
姜南海跟林七七都松了口气，林七七更是万分雀跃，姜南海承诺过她，只要顺利完成这单CASE，作为对新员工的鼓励，他会在工资及提成之外，再私人送她一个IPHONE 4。
姜南海那个变态的MEPAD里又吐出了一张纸，纸上内容很简单——陈异凡，明康中学高三一班学生，无不良嗜好，寡言，胆小，宅。除上学之外，全部时间用于网络及游戏。母早逝，父为某中学教师。
上头照例有一张当事人照片，田野中，一对亲密父子，十一二岁的儿子欢快地提着一条蹦跳的鱼，旁边的父亲拿着鱼竿，一脸幸福地揽着儿子的肩头，夏日的明朗阳光与血脉之情，从照片上呼之欲出。
“只有这个照片么？”林七七道，“他现在高三了，模样走动了吧。”
“这就要靠你们明亮的眼睛去找寻了。”姜南海收起他的东西。
“你到现在都没讲过我们要怎么‘去’一个游戏里！”钟小魁两眼发直地瞪着姜南海，“十……三……叔！！”
“用这个。”小男孩拉了拉钟小魁的手，走到床边，打开躺在上头的一个普通黑色13寸笔记本。
开机，点开桌面上唯一一个图标，《乱世》的起始界面跃然屏上，进入，读取存档“枭铁之役”，小男孩非常熟练。
进度条不快不快地前进着。
“麻烦哥哥姐姐抓住我。”小男孩朝钟小魁跟林七七伸出左手。
那两人互看一眼，同时抓住了小男孩的手。
这时，进度条前进完毕，却又跳出个对话框来——确认读取存档？
小男孩抿了抿嘴唇，右手食指在回车键上轻轻一点。
眼前的世界，突然被抽离了。
而钟小魁的意识，长久又缓慢地定格在了一段对话上——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