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水怪
呼啸而过的风,吹散了我的头发。
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闭紧了眼不敢往下看。
以云代步的滋味,并非我想象中的那么安逸。
脚下那团白气,看来是又厚又软,可踩在上头才知是空无一物,带着这种不踏实的虚无感飞驰于万里高空,我怎不心惊胆跳?!
“呵呵,不要害怕,慢慢就习惯了。”他觉察到我的紧张,拍拍我的手宽慰道,“还好九厥一早便离开了,否则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又少不了一番取笑。”
后面的那句话倒是提醒了我,我睁开眼,只敢仰头不敢低头,理直却不气壮地反驳:“他敢说他第一次驾云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吗?恐怕连我都不如呢!哼,只会取笑别人不会检讨自己的无聊家伙。”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了好了,看来以后你们最好少碰面,免得扰我清修。”
气呼呼地住了口,心想昨夜我酒醉之后,不知这家伙又说了多少风凉话。
这么一气,开先的恐慌竟被抵消了大半。
“还要多久才到玳洲城呢?”我鼓起勇气低头看了看脚下,云雾缭绕重峦叠嶂,宽大绵长的河流缩成了一指不到的细绳子,统统以极快的速度向后退去。我一阵眩晕,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
他看向远处,眉头微微一皱:“马上就到。”
那么快?!
我的嘀咕声尚未落下,一股不明来路的猛烈飓风悍然而至。
席卷其中的砂土毫不留情地击在我的脸上,撞进我的眼里。
惊叫一声,我本能地松开一直抓住他的手,去捂住发疼的眼睛,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危险。
一个趔趄,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若非他及时揽住了我的腰,恐怕我登时就从云上被吹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他一手护着我,一手捏诀,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
刹那间,肆虐的狂风被驱散得无影无踪,仿若从来没有出现过。
惊魂未定的我这才发现此刻身处的天空比方才暗淡了许多,云朵灰黑掺杂,深深浅浅,沉重得很,似乎一碰就会从天上落下去。
他睁开眼,看了看面前的景象,对我说:“乌云下头,就是玳洲城。”
话音刚落,他按下了云头。
只觉身子一坠,不消片刻,我们已经稳当地站在了一片湿软的泥地上,四周一片稀疏的树林。
还未及喘上一口气,马上就感觉有东西“稀里哗啦”地砸在自己的头上,一抬眼,啊,好大的雨啊!
可是,为什么自己没有被淋湿呢?
我看到豆大的雨点在我们头上飞溅开去,却始终碰不到我们分毫。
是他施的法术么?
“走吧。”
他拉了我,转身朝林子前面的城池走去。
这个地方不知被大雨侵袭了多久,本该鲜艳醒目的红色城门已经没有了本来的模样,颜色深得如泼了墨一般,难看至极;浑浊的雨水沿着城墙上条条的砖缝“哗哗”地往下淌,汇集到墙根,形成了一条浅浅的河流,顺着低洼的地势一直流到我们脚下。
他不说话,细致而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虽然有好些问题想问他,可这会儿我不想打扰他,只安静地跟在他身后,随时听他的吩咐。
掐指一算,沉思片刻,他喃喃自语:“果然是妖孽作祟。”
这里真的有妖怪?!
那么多年来,除了极少数偶尔路过浮珑山的兽精蝶妖,我没有见过其他任何“本家”。玳洲城里的妖怪,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很好奇。
“进城之后,切记不要乱跑,老实跟在我身边。”入玳洲城之前,他以手指点了点我的头,很严肃地警告我。
“嗯,知道了。”我吐了吐舌头,猜想定是上回的活蹦乱跳满城乱窜让他印象深刻。
“进去吧。”
他左手轻轻一动,被风吹得半掩的城门缓缓打开,发出一阵沉闷又厚重的声音,迎接两位不速之客。
城里的情况糟糕得超出我的想象。
水,到处都是水。
除了天上的倾盆大雨,还有地上蜿蜒成河的积水,深深浅浅,污浊不堪。两旁的楼宇房舍,竟没有几处是完好无损的,有的没了房顶,有的坍了半边墙壁,还有的根本就只剩一片残垣断瓦,孤零零地立在暴雨冷风之中。
如此惨淡光景,都是因为这场雨水所致?
越往前走,积水越深,流动得越迅速。
尽管他的法术把所有肮脏的积水隔绝在我们身外半步之距,但我还是看到最深处的积水已经到了没过我腰肢的高度。不时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器皿衣衫从身边漂过,偶尔还有被淹死的家畜的尸体,发出难闻的恶臭。
“这座城……被大雨毁成了这个样子?”我转头问他。
这样的情景让我不舒服,我想起那个秋日去到的小城,那么漂亮,那么生意盎然。同样是供人居住的城池,为什么两者的境遇能相差到这种地步?!
这座玳洲城,到处都是……死亡的味道。
很少见到他皱眉皱这么长时间,从进城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舒开过。
“仅仅一场狂风暴雨,还不足以把整座城池毁到这般地步……”他看着眼前残缺不全一片混乱的街道,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
我的问题刚刚出口,便被他打断。
“嘘!”他将手指覆在唇上,示意我安静。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啊……”狐疑间,不知来处的呼救声传入我耳里。
声音不大,听来已经精疲力竭,里头好像还夹杂着“哇哇”的哭声。
他警觉地循声望去,旋即加快步子走向左前方一座已经濒临彻底坍塌的院落。
待我们赶到院落前时,我不由吃了一惊。
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妇不知何故瘫坐在水里,只有肩部以上露在外头,倒塌的瓦砾砖块遍布四周,一根粗重的房梁被两旁的残墙一挡,刚好压在她头上不过半尺的地方。
“哇……哇……哇……”
褐色的木盆里装了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晃悠悠地漂在水上,老妇人双手死死拽住盆沿,生怕它被水冲走。
可是,水流越来越大,溅起的水浪冲到老妇人脸上,呛得她咳嗽不止,抓住木盆的手也越来越松。
情况很危险。
我挣脱他的手正要上前把那老妇拉起来,却被他制止了。
“我来。”
他伸出手指往水中一点,轻喝一句:“开!”
余音未消,我们眼前登时出现了一条半丈见宽的道路。方才还汹涌弥漫的水流像受了令的小兵一般,乖乖分到了两旁,再不敢造次。
水退之后,我才发现有一块粗大的类似门框一样的木头刚刚好压在老妇人的腿上,难怪她站不起动不了。
他快步上前,一边嘱咐我把木盆里的孩子抱起来,一边蹲下身把那木条从老妇人腿上挪开,再把她从摇摇欲坠的房梁下移了出来。
死里逃生的老妇惊恐不已,在确定了自己跟孩子确实安然无恙之后,她才忙不迭地向我们叩头:“多谢壮士搭救!多谢恩公搭救!不不,多谢神仙搭救!多谢神仙搭救!”
老妇语无伦次,我知道了她只是把我们当成了拥有异术的普通人。尽管所有凡人都喜欢整天把神仙两个字挂在嘴边,可是一旦真的有神仙出现在面前,又有几人相信呢?
“这位大娘不必言谢。”他把老妇小心搀扶起来,问,“玳洲城的连绵暴雨是从何日开始的?”
老妇千恩万谢地从我手中接过啼哭不止的婴孩后,苦着脸回答:“我们玳洲城一贯风调雨顺,这回不知道是老天爷不开眼还是招了什么妖魔鬼怪,从上个月初八开始,城里天降暴雨,城外狂风大作。才不过十天时间,整座城几乎被毁个精光,造孽啊!”
“城里其他人呢?”我忍不住插嘴。想方才一路行来,除了这一老一少,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人。
“腿脚好的,年轻的,拖家带口,能走的都走喽。还有好多人平白丢了性命,淹死的,砸死的……咳……”老妇摇头叹气,继而又号啕大哭,“我那可怜的儿子跟儿媳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遭灾之前他们去了城外采药,到现在都没有音讯,就留下我老太婆一个人,还要照看小孙子……我怕他们回来找不到我,一直不敢离开家……今天多亏神仙相救,否则老太婆早见阎罗王去了……呜呜呜……”
“可恶……”他的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词句。
仅仅两个字,我知道他生气了。
老妇止住哭声,抹了抹眼睛又道:“我听别人说,城外有妖怪。还有人说看到那只妖怪在半夜的时候飞到城里来作怪,好多房舍就是被它撞塌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要是真有妖怪,求神仙一定要把它降服,这天杀的,害死多少人啊。”
他不作声,随手从身边一株折断的大树上摘下一片树叶,吹口气放在地上。
墨绿的叶子打着旋儿,转眼便变作一叶小舟。
“这只小船能把你们祖孙俩安全送出玳洲城。”他上前把目瞪口呆的老妇搀到舟上坐稳,“等到雨停之后,你们再回城来。”
老妇说不出话来,只拼命地点头。
“噢,对了。”送祖孙俩离开之前,他问道,“城郊某处是否有个湖泊?”
“是是,就在东门外头不到一里的地方,名叫断湖。”老妇指着前方道。
他点点头,伸手往船帮上一推:“你们一路小心!”
仿佛有东西牵引一般,小船避开沿途所有可能阻碍它前行的障碍物,又稳又快地朝城外驶去。
我抬头看看天,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乌云已经在顶上连成了一片,更加肆无忌惮地朝城池里泼下瓢泼大雨。
“我们去断湖。”
不等我有所回应,他稳稳拉住我的手,往空中一带,我的身体立即轻飘飘地离了地,连带我的心,也惊颤颤地提到了嗓子眼。
我实在是不适应腾云驾雾,起码现在还不行。
“别害怕,这回不必驾云。”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两人已在离地不到三尺的地方以极快的速度朝前飞行了。所过之处,水流竟纷纷自行断开,极恭谨地为我们让出一条畅通大道。
我偷偷松了一口气,这样的高度我能接受。
他带来的无形保护圈隔断了所有逆风飞行所带来的强大气流,令我可以稳稳当当睁大眼睛跟在他身后体会飞翔的感觉,再不必担心被大风吹翻下去。
原来,不用脚来行动是这么有趣,像阵烟一样,被看不见的力量牵着吹着,不劳自己出半分力,就可万般轻松地朝目的地进发,真是惬意无比。
不否认,直到现在,在看过了玳洲城里的种种之后,我游山玩水的心态依然没有减少分毫,我仍旧新奇又有乐趣地看待身旁的一切,哪怕这是一座已经没有生气的“死”城。
我把投向四周的目光收回,放在他身上。
一片长及腰下的黑发在我眼前微微摇动,封住了所有能看见他脸庞的角度。
为什么他刚才会生气?我暗自忖度着。
同他在一起的时间不算短,其间我也曾犯下不少让他头痛的错误,但不管我的过失有多严重,他脸上宽和的笑容总是多过任何一种表情。久而久之,我认为他就是一个永远不会生气的神仙,仁厚到可以无条件地包容一切。
但是,来到玳洲城以后的他,却让我有一点点意外。
还没等我猜出半点端倪,我们已经飞出了北城门。
越往北,雨水越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