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幸沦为灰姑娘
次日清晨,淮北是被鸡叫声唤醒的。
淮北有点儿讶异:原来鸡是这么叫的!一只鸡能带起一大群鸡“喔”个没完!而且鸡居然不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只叫三声的……
淮北慢慢地坐了起来,她有些新奇地侧头听着外面的声音:一声声鸡啼此起彼伏传遍整个村子。家里的狗也醒了,带着铁链子“哗啦啦”地在院子里跑,这狗不爱叫总让爸爸踢;上房里传出小娃娃的哭声;爸在屋里大声的咳着吐痰,让人听着有点儿恶心;嫂子哄着一屋子孩子的声音依旧透着不耐烦……
村里的早上一点儿都不安静。
妈妈起的很早,好像在张罗着给所有人做早饭。妈总是忙忙碌碌的,有干不完的活儿。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那是一种被艰难生活折磨出来的麻木、沮丧和无法克制的坏心情。看着这样的妈,淮北很心疼。淮北不心疼爸,不知道为什么,她总默认生活里没有爸爸的位置,也许这是爸爸经常出门打工的缘故吧?其实爸也是个辛苦人,就是脾气坏。
在老家清醒的第一天,淮北抬头看看那扇破了的窗:乡村的污染不严重,清晨的天空是泛着淡白的浅蓝色,空气冷冽但是还算清新。她深深呼吸,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在这里好好生活下去!只要她足够勤快,应该就能讨到爸妈的欢心,也许还能让嫂子对自己好一点儿!谁知道呢?
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丝毫恶意,这个世界怎么不能对她好一点儿呢?对吧?
过了一会儿,董月娥端着早饭推门进来,她看了看一炕头儿糊好的纸盒儿,脸色和煦了许多,然后双手不由分说地从淮北腋下掏过去,把她像个小鸡仔似地轻易地从被窝里提溜起来。淮北还没明白过来,已经让她妈半扶半抱地端到了一个门口儿。打开门儿,淮北才知道家里的厕所是个旱厕。
看着那满满当当一缸的茅坑,淮北就吐了……
她可能是太久没见过这个,她实在忍不住。
董月娥气得照着淮北后脑勺狠狠扇了一巴掌。
就在这时,从厢房里走出了一个少年,满眼惊诧地看着淮北,那神情一如看个缺心眼儿。
董月娥“嘿”了一声,随口数落:“你瞅你,茅房都不会上,让你兄弟笑话了不是?”
那个少年上上下下把淮北打量了个过儿,满脸不信地脱口而出:“娘!您从哪儿弄来这么个货?她不是个傻子吧?”
林朝忠披了衣服从屋里出来,一声呵斥:“正子!胡扯啥?还不念书去!”说着,他回头瞥了淮北一眼,话都没说就回屋了。
淮北瞬间胀红了脸,心里委屈得要命!她并不是个傻子!可在这个家里,没人在意这个。一对儿小女孩儿手拉手从屋里走出来,稀奇地看着这个道儿都走不利索的笨姑姑。结果很快就被她们妈妈不由分说地揪着耳朵拽回屋去了。
嫂子站在门槛子上丧声浪气:“看什么看?出去念书的凤凰瘸了腿儿也是个窝囊样儿!你们俩赔钱货就跟她学吧!都姓林!多出息!”
淮北有点儿想哭,想一想又把眼泪强咽回去了。她是个极敏感的人,知道在这个地方,哭只会给自己找更不痛快。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淮北已经慢慢地摸索出在这个家的生存之道了。她虽然想不起来,但是她不糊涂!
等淮北让妈掺着再回屋的时候,她炕上已经又让嫂子堆满了纸盒坯子了。这回的纸盒坯子嫂子抱来得实在是太多了,微微一碰,“稀里哗啦”地就往床底下掉。一张不太大的小床儿,淮北坐的地方儿都没给留下。
董月娥上下看了看,也觉得不太合适,她安慰地递给淮北一个发面饼子,言语和气:“吃吧!饱了再干。活儿多也不能耽搁吃饭啊。”
淮北“哎”了一声,垂下头自顾吃。
清晨的太阳照在她雪白的耳朵上,一只兔子形状的玉珠耳环闪了点儿含蓄的光。这个耳环是出院的时候大夫还给淮北的,说是她被120送来时戴着的首饰,很遗憾那一边儿的找不到了。也得亏那一边儿的找不到了,在淮北老家戴单耳环是忌讳的,要不然嫂子早把这玩意儿从淮北耳垂儿上薅下去了。
董月娥其实也对这只精致耳钉很有兴趣,有心拿下来让人去看看值不值个仨俩?可看看雪白兔子似的淮北,再看看她耳朵上这只简直与生俱来的小耳钉,董月娥终究没有下去手,就随淮北戴着了。
从那儿之后,淮北很认命地在家里当起了小白菜儿。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腿又动不了,身上也没钱,手机都给收了,不听话还能怎么样呢?那阵子,就连淮北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听话?她也许骨子里就是温柔乖巧的一个人?还是她心里有什么别的?连她自己都说不准。
就这么着,过了不多日子,林淮北已经学会坐在木板儿床上晃晃悠悠地帮她妈剁馅儿包饺子了。说实在的,董月娥也要让这闺女愁死了,她就没见过这样儿的女孩子!也不知道这二十多年她都干什么去了?家里外头的活儿一样儿都拿不起来!包个饺子都得现教!这要是出了门子,三天不到就得让婆家辞回来!老林家十里八乡也算是出名的规矩人家儿,将来收了人家彩礼,也不能嫁过去个二傻子啊!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当娘的从头儿教起吧!
淮北真是一点儿干活儿的底子都没有,教着费劲!更何况还有个儿媳妇儿王彩霞倚在门框子上嗑着瓜子儿,嘻嘻哈哈地看热闹甩闲话。好几次,董月娥都要跟淮北发急,笤帚旮瘩抡起来老高的,可垂头一看淮北那娇怯怯的样子,她神使鬼差地就又把手放下了。也不为别的,炕上的淮北着实是个俊秀的姑娘,新雪堆就的那么白净可人,她那一身皮相生得真是好,奶冻儿似的嫩,要是打出红檁子来怪可惜的。
这些日子,董月娥下手搓磨过淮北几次,这个孩子长得真好,那个皮子那个肉哟,滑溜溜地留着人的手呢!她就是个女人竟然也觉得有几分动心。想到这儿,她又不着急了:这个闺女不愁嫁,有这么个长相儿,还用会干活儿?
好在淮北人不笨,也听话,只要董月娥踏下心思教,她也不是个学不会的榆木疙瘩。
所以淮北在家养伤也还真忙,日夜不停地跟着妈妈学干活儿,虽然淮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是本能地觉得上回这么忙的时候好像还是高考那年。略微停下擀面皮儿的手,淮北有一丝出神:她考上了哪个大学呢?哪个专业呢?毕业之后都干过什么工作呢?
摇摇头,淮北真是不记得了。
董月娥没给她那么多功夫寻思,炕上还有好几百个纸盒坯子等着她糊呢。
淮北也没问这些。她偷偷打量过家里的屋子:这个家里没有她的东西,照片也没有。反正她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就是问什么都惹人笑话,惹爹心烦。爸爸不爱看淮北,就是字面儿意思,看都懒得看。
嫂子天天给她摆脸子,纵着孩子来她这屋蹲在地上就尿,这屋子里没铺砖,骚哄哄的擦都没法儿擦。淮北从来没见过这样儿的阵仗,坐在炕上张了半天嘴,气得小脸儿惨白,声儿都发不出来。
后来,还是她妈不由分说冲进来,照着两个小侄女儿的屁股蛋子一人给了一扫帚旮瘩。
扭过头,董月娥拧了淮北的嘴巴子一把,满脸恨铁不成钢:“你是个死人啊?!让人欺负到脑门子上了,你咋不会骂?上辈子缺德这辈子托生做个娘们儿,就跟个牲口差不多了,你再不会撒个泼,还活个什么劲儿?怎么着?不会?你个笨货喲!活该让人欺负一辈子!”说完了,妈扭头冲出屋去,跟嫂子在院子里对卷了一上午。
听着外面儿花样儿翻新的骂街,林淮北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真是长了大见识,她从来没想过这些词儿还能这么排列组合的!
歪在床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外面妈妈和嫂子吵成了一团,两个女人各自撒泼、跳脚、破口大骂,那模样儿真不能说好看。可看着她们,林淮北居然生出了一种极古怪的赞叹:这些野性勃勃的生命力啊……好像她这辈子都不曾有过……
这场婆媳之间的风波,来势汹汹、发作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生生击起了千堆雪!可偃旗息鼓,无疾而终也就是随着淮北爸爸回家的一声怒吼的事儿。
而作为发火点的淮北也终于挨了爸爸一个迁怒的脖拐作为给儿媳妇儿的交代。
天天被人这么数落着,淮北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个笨货,什么也做不成。不止妈妈,就连弟弟也这么说她。正子来她屋看过她几次,就是为了少年人的好奇,淮北看得出来,正子没拿她当亲姐姐。也许是为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伤了弟弟的心吧?
正子当面儿跟她说,毫不留情面:“你是个傻子。你不是我姐。我姐可能耐呢!不是你这个熊样儿!”
为了弟弟满脸奚落的这句话,淮北哭了,她怎么不算他姐姐呢?他们是一奶同胞啊!何况她的手机都让爹拿走给正子使了,她也没说什么不是?她能给弟弟的不多,但是爹也算拿走了所有啊。
淮北捂住了头,觉得脑袋“嗡嗡”地疼,这大概是她脑震荡的后遗症,只要心里烦躁就会头疼。
也就是为了这部手机,正子又来找过淮北几次,让淮北帮忙下载个学习软件。正子今年高二,功课还说得过去,就外语是个弱项,听力尤其不行,想找个听力软件跟着补补课。这孩子求姐姐办事儿也没啥好脸子,口吻跟指使个使唤丫头似的。
淮北本来不想搭理正子了,可看着正子拿着自己的手机递给自己,她忽然就笑了。那个软件不是很好摆弄,好在淮北的骨子里耐性,她低头儿帮着正子鼓捣了好半天才弄好。也就是这么个机会,在家当了那么多天使唤丫头的林淮北才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微信。正子居然没有登出她的微信!淮北看了看,没有什么未读提示,但是新进的消息日子都很新鲜,显然是正子帮她看过了,这个弟弟大概也没想过给姐姐转达一下儿她同事朋友们对她的关心。
哎,在这个家里,姐姐不算人。
淮北微微蹙眉,并没有说什么,她径自打开了消息,留言最多的那位她的备注是“老板”。淮北想了想,周楠尔的和煦面孔跃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点开一看,那应该就是周楠尔。
周楠尔含蓄地问淮北还来不来上班儿了?她老板嘴挺碎的,这些日子没完没了:淮北,你还好嘛?你没事儿吧?你“吱”一声儿行不行?
最后一行,是一个以淮北名义回复的“吱”字,想来那是正子的手笔了。
看到这里,淮北又好气又好笑,随手点在正子的脑门儿上:“你啊……”
淮北的手指纤长白嫩,软绵绵热乎乎的,漂亮姐姐这下儿点得傻弟弟当时一愣,脸都有些红了。趁着正子脸红脖子粗,淮北快手快脚地给周楠尔回了一条消息:老板,要是等我腿好了,我还能回去上班吗?我想回去上班!
想一想,淮北加了个祈求的表情,还是实话实说:虽然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周楠尔半晌没有回复。
然后淮北的手机就让正子拿走了,正子学习是大事儿。妈不让淮北和弟弟抢手机。神使鬼差地,那个下午正子没回自己屋里,他搬了个马扎坐在垂头糊纸盒儿的淮北身边儿,让淮北陪着自己念英语。淮北好脾气地答应了,手里的活儿并没有停。只试听了几回,淮北就知道这玩意儿对正子没用。正子基础差,软件读得快,他压根儿听不懂,就更发急!
糊了半个月纸盒的淮北叹了一口气糨子味儿的气,她让正子把书拿来,她慢慢地念给弟弟听。正子惊讶地发现:姐姐发音圆润,口齿清晰,念书居然很有几分听力考试的广播腔儿。阴差阳错的,这个“傻”姐姐也有用了!这个家里终于有个人儿货真价实地给淮北个好脸儿。只是这个好脸儿也不稳定,淮北越是一心一意地帮正子复习功课,正子看淮北的眼光就越古怪:又像同情又像怜悯又带了三分狠巴巴。
那眼神儿真不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看姐姐,倒像是个屠户在看自己养得不错的小猪仔儿,怪吓人的!
不知不觉,淮北在家呆了一个多月了,她天天在家闷头儿干活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爸妈不让她出门儿,自己屋门儿都不让出。现在的农村人口外流,守家在地儿的不是过了六十就是没到十六,像淮北这样一个正当年儿的姑娘受伤回来,也算是桩新鲜事儿,街坊邻居也有不少过来看的,没成想都让淮北的爹妈给挡了驾。老林家这受伤的闺女不让人看!凭谁问,董月娥都是一套说辞:“村北头儿顶仙儿的马奶奶说了,淮北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魂儿没回来全乎儿呢,百日之内不许见人。”
村子里的老人儿都信这个,马奶奶是村儿里有名的能耐人儿,又会喊魂儿、又会看风水、还会看老病儿,说媒也说了几十年,十里八方的姻缘让她撮合的不少。既然是马奶奶这么说了,那必然不能忤逆,于是都坐一坐就走了。
这些日子,唯一见过淮北的外人也就是这位顶仙儿的马奶奶。
她来的那天,淅淅沥沥下了一天一地的雨,怪凉的。
穿着青布褂子的马奶奶进了门,也没说什么话,冷森森地坐在那里,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淮北。淮北妈对她很客气。马奶奶显然对这路村妇热络不太看得上眼,她一双眼睛盯在淮北的身上,好像要估量出个成色论斤卖似的。被马奶奶拉着手,正反面儿地看了半天,淮北真相信马奶奶是个巫婆子了,马奶奶眼睛黑漆漆的,好像她屋里跑来跑去的灰家鼠。
淮北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企图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我是灰姑娘!老鼠是来给我拉南瓜车的。老鼠……都是来给我拉南瓜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