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借尸还魂
林淮北出车祸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五,车祸出的挺邪性:好好一辆旅行车直眉瞪眼地冲断路边儿的栏杆直接开海里了,司机当场身亡。万幸不是旅游旺季,车里没多少人,无奈事故惨烈,那车里生还的也没几个。
幸或不幸,网站编辑林淮北是生还者之一。
她那好心眼儿的老板周楠尔听到消息可唏嘘了好半天:不管怎么说,我们淮北现在还喘着气儿就得算祖坟青烟!
她亲生父母倒是悻悻的:旅行社给买了意外险,身故的乘客能赔一百多万呢!活着怎么赔,看残不残废再商量!
这两口子一合计,干脆就不给林淮北交治疗费了。虽然从开头儿他们俩也没交过。
周楠尔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员工这爹妈挺不是人的。
林淮北大难不死,没见后福:她伤了脸,一条腿骨折,头部遭受重创导致记忆混乱,让大夫们裹成一木乃伊,搁在医院不碍事儿的病床上孤零零的躺着。周楠尔一度觉得那样儿声儿都发不出的淮北像卷儿放在病床上的被子,她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个活的。
她父母没怎么认真看护她,除了她妈第一次来,打水擦身伺候了闺女五分钟,扭头跑出去哭了俩小时之外,这两口子就跟病床上躺的不是亲骨肉一样想得开。医药费是不可能付医药费的,一辈子都不可能付医药费的,他们家想讹谁还来不及呢。
周楠尔隐约听说过:淮北家里还有一哥一弟,农村人家有俩男孩儿,花费大。她父母也跟周楠尔直说过:“家也不富裕……”
生在这么个人家儿的二女儿……有这个待遇好像也能说通了……
周楠尔没说什么,暗暗叹了口气,偷偷地帮林淮北把医药费垫上了。也不为别的,淮北自大学毕业就在他们公司干,他们当同事也快三年了,谁没个恻隐之心?
周楠尔还记得自己当初刚刚创业,淮北来应聘的样子:怯生生不爱说话的一个小女孩儿,眼神清澈又倔强,像株生命力顽强的野草。谁知道这姑娘还挺能干,万事儿不用他操心。
想想那个隽秀灵动的林淮北,看看床上这个动弹不得的木乃伊。
周楠尔眼圈儿有点儿酸,他小声儿埋怨她:“淮北啊,不年不节的你说你翘班儿去短途旅行个什么劲儿?你那天还不如在公司九九六呢。哪怕你摸鱼看淘宝儿,你顶多把手剁了,你都不至于这么惨!哎……你混成这样儿,叫老板说你什么好?!”
病床上的淮北听了这话,粗糙纱布窟窿里露出的黑眼珠转了转,然后她脸上的纱布濡湿了一片。
淮北哭了。
这个认知让周楠尔觉得自己这话过分了,干嘛欺负个病人?不过话又说回来,淮北平常没这么容易哭。她是个行动派,能动手儿一般不掉泪儿。这些年淮北挤地铁打过的流氓稳凑一个班。谁知道受了伤,软成这样儿了,她指不定多难受呢?
满心愧疚的周楠尔也试图跟木乃伊林淮北聊几句有的没的,他想给她解解闷儿,反正她爹妈不来看她,她一个人躺那儿估摸自己也烦。淮北伤得重,声音变得又软又细,起初吓了周楠尔一跳。可没聊几句,周楠尔就发现了出事儿了,这重点是淮北声音变了吗?重点是淮北脑子不好使了!老板的聊天儿热情很快就让伤员给实力劝退了!
这话说的那叫一个天上一脚地上一脚!
你兴致勃勃地说前门楼子,她气若游丝地答胯骨轴子。
周楠尔这才明白过来:大夫的描述太客气了。估摸是怕吓跑了他不给治疗费了!林淮北这不是记忆混乱,林淮北是压根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好吗?连自己是谁她都说不清楚,这跟傻了也差不多啊!怪不得她爹妈不要她了,她以后能自理吗?
看着淮北那颗木乃伊似的脑袋,周楠尔寻思:她要万一再毁了容……
周楠尔打了个寒颤,他都不敢想林淮北后半辈子要怎么过!
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孝子都没有,何况老板呢?
慢慢儿的,周楠尔也就不去看林淮北了。一是她现在脑子乱,什么都说不清楚;二么……她爹妈不好惹。周楠尔这文学阅读网站的生意刚起步,他也怕让那两口子讹上。再说淮北脑子都坏成这样儿了,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难上班。他周楠尔一小老板家里也没矿,不可能养活她后半辈子不是?
还有一点,周楠尔跟谁都没说:每每呆在裹得跟木乃伊似的林淮北旁边儿,周楠尔都觉得不对劲儿,特别不对劲儿!
他觉得……林淮北……变了……
这感觉让周楠尔毛骨悚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周楠尔被医院叫去看林淮北拆绷带的那天也挺诡异,正是那场车祸之后的第二十一天。
民间风俗这日子叫三七:三七——回魂夜,不吉利。
其实周楠尔接了医院电话有一瞬间是不想去的,他右眼皮跳,直觉这不是什么好兆。他听同事们说了:出事儿的海边儿,天儿不亮就有事故家属在那儿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亲人烧纸喊魂儿呢……
哭也惨惨,叫也哀哀,路过的都觉得瘆得慌。
所以周楠尔就分外不想从那儿路过!怪吓人的!
其实员工车祸复健,医院叫老板干嘛呢?还不是为了拽个冤大头掏医药费?周楠尔神烦这一出儿!凭什么呢?林淮北又不是工伤!霸道总裁该你的?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年头阅读网站运营也不容易。周楠尔自己还恨不得找个富婆,后半辈子不努力了呢!
要说不去吧,周楠尔还真冷不下心:这个世界挺混蛋的。
他这些年遇事儿甚至让他觉得:屋子外面都是狼虫虎豹!无非是大伙儿比着赛着谁更混蛋谁就赢了!譬如说淋淮北她爹妈就是对儿狠人儿!两口子逮谁讹谁,要不是看出来能讹旅行社,他俩妥妥医闹没毛病。气得医院非让林淮北转院不可。转哪儿啊?县医院不给钱也不给治啊!
这年头儿大夫也不容易,为了让周楠尔到场,大夫简直是跟他好说歹说:“病人今天拆脸上的绷带,要是恢复的还行,我看就别住院了。回家休养也差不多,还给您省点儿治疗费。”
听了这话,周楠尔微微松了口气。
于是那天下午,他还是跟同事们打了个招呼,收拾了收拾带上银行卡开车去了医院。
那天天儿不好,日光阴沉沉,周楠尔开着车,心里莫名又忐忑了起来:淮北拆纱布,她的脸到底变成什么样儿了?还能看嘛?哎,后续要是需要微整形他可不管再花钱了!
路过出事儿的海湾公路时,周楠尔刻意减了速,撞毁的围栏已经被修复得差不多了,临海公路,秋风阵阵,峭壁之下,暗潮汹涌。有人说那深蓝色的海浪叫离岸流,被卷进去的人就很难回来了……
那天海边儿停着一些车,有几辆还挺好的,周楠尔觉得自己至少瞧见了一辆梅赛德斯轿跑儿跟两辆沃尔沃。他当时心里挺感慨的:你说有钱人也不年不节的出来坐这种小巴出来瞎转悠。
拆绷带其实是件挺有仪式感的事儿,出医药费的大爷周楠尔C位戳在病房中间儿瞪眼儿看着大夫们给林淮北复查会诊:如果恢复的还行,医院今天就去掉她脸上那木乃伊归来似的绷带。
这天的病房里人挺多,林淮北的亲生父母让护士们给挤到了旮旯。
周楠尔当仁不让地捏着鼻子当了这个头牌!反正钱花了估计也要不回来了!
他得踏踏实实看个全乎的!
说实话周楠尔还是挺期待这一天的,那感觉跟淘宝下单等快递差不多:他们说给淮北做了微整形,大夫说病人的脸有可能和以前不一样了,好看难看变化多大,现在还不太好说,得彻底消肿了再观察。
看X光片呢,骨科大夫挺乐观:认为恢复得挺好,应该差距不大。
住院医生比较保守,建议:有差别也是正常现象。实在不满意,还可以去找整形大夫再调整调整!主要是不知道皮肤上的疤痕恢复怎么样?
啊!简直跟开个盲盒儿似的!
“盲盒”林淮北现在特别老实地坐在病床上由着大夫们摆弄。受伤之后的淮北脾气变得特好:别人怎么说她怎么听,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乖得跟个娃娃似的,要知道林淮北没出事儿之前作风泼辣、脑子好使、嘴皮子也利索!
自从她入职以后,他们公司所有出头露脸打嘴仗的活儿都是淮北承包的!
淮北出马,稳赢不输!
看林淮北出头吵架,周楠尔就明白为什么王朗能让诸葛亮骂死。
四外无人时,周老板扪心自问:也就是他是她老板,她口下留德,要不然他真能让她数落哭了。
然而……受伤之后的淮北,声音都变软了,怯生生的,小女孩儿似的……
大夫说:“正常现象,她脑震荡,她失忆了,她喉头部分有伤口,声音变了也有可能。”
周楠尔揣着手儿在那儿戳着,怎么想怎么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劲儿。
就这么胡乱琢磨着,来会诊的大夫们已经动手拆绷带了。
那天的周楠尔觉得日子不好,他有点儿分裂:周老板一耳朵听着屋子里的大夫们“咔嚓咔嚓”冰冷的剪子绞纱,那声音稳定而有节奏,仿佛天道有常,不以尧存,不以桀亡;另外一耳朵……他好像幻听到了海边的哭声……那么哀,那么惨的哭……撕心裂肺的喊……就好像真能把死人叫回来一样……
周楠尔当时有个古怪的念头:真把死人叫回来又怎样?这么拥挤的阳间……还给他们留了空地儿么?
病房里的窗没有关好,一阵阴恻恻的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恶毒地钻了出来,吹得窗帘冤死幽灵一样荡荡飘起,把周楠尔的视线都遮住了。
当窗帘飘飘落下的时候,拆线的大夫就跟变戏法一样轻轻一抽。
那些看起来严严实实的纱布就跟丢了魂儿一样,“吐噜噜”地从木乃伊脑袋上散下来了白花花的一大堆。
然后……周楠尔就瞧见了一张极陌生的脸……
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和记忆中没哪儿差不多的面孔,做图书网站的周楠尔第一时间想到了个聊斋里的典故:这难道是借尸还魂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