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与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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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哥十八岁那年突然得了重病。

药石无医。

我妈另辟蹊径,找来邻村的江湖道士。

对方一进我家,便直直看向院子正中央的那口井。

离开时,妈妈给道士递了个红包,道士立刻笑眯眯地接过,并嘱咐道,“记得我说的方法,保管令公子,重获生机。”

从那天起,妈妈每天深夜,都会在井边坐上很久。

果不其然,哥哥身体越来越好。

等回过神来,我才猛然发现,井水中,日渐泛起腥臭的腐尸味。

1.

闻着带着腐尸味白花花的米饭,我下意识皱了皱眉。

“妈,能不能不吃啊。这井水做出来的饭好臭,就不能用后山的山泉水吗?”

这是井水变臭,也是哥哥大病初愈的第二年。

我家院子中间的这口井,在哥哥生病前,井水一直甘甜可口,每个来我家做客的人,都无一不称赞它的美妙。

但自从哥哥生病好转后,井水却一天比一天令人作呕。

就算这水明显已经不再适合生活。

妈妈依旧不顾我的反对,充耳不闻地使用这水。

“什么都能答应你!这饭,你必须吃!”妈妈脸上带着阴狠地怒意。

我吓得一缩。

这两年妈妈对我很好,好到,我早已忘记了妈妈从前是如何对待我的。

明明现在她脸上出现的表情,才是曾经她面对我时,惯会出现的。

我家重男轻女,这是我从出生起,便深深刻在我心中的事。

应该说不只是我家。

全村都是如此。

在村里人的眼中,自家的女儿在他们心中只怕也比不过别家的儿子。

只要是男人,在村子里,便有着卓然的地位。

妈妈说,男人是天。

你不能跟哥哥抢肉吃。

男人是天,哥哥说什么,你就必须做什么。

男人是天,于是在十年前的地震中,我被丢弃在废墟里,顺着断壁残垣,我看见爸爸妈妈用身体将哥哥护在中间,往外狂奔。

看起来,真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哥哥是男人,所以在家里是所有资源的倾注对象。

我不能羡慕,不能感到不满。

那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所以,当哥哥被确诊得了重病后,全家人的天塌了。

哥哥变得骨瘦如材,眼窝深陷,看起来像抽了十年鸦片。

找了能找的医生,他们都说这病没得治。

癌症,晚期。

只有等死的命。

我妈天天以泪洗面。

那段时间,对我来说,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其他时间,我对妈妈能避则避。

除了必不可少的吃饭环节。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会死。

每当妈妈煮好饭,我都小心翼翼地爬上饭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生怕她看见我不顺心。

可就算是这样,我仍旧不小心出现在妈妈的视野中。

她立马挥翻我面前的米饭,暴跳如雷,“你这没良心的,你哥哥都这样了,你还吃得下去饭啊!咋不吃死你呢!”

说着,拖着我的胳膊,把我提到院子里,拿出那眼熟的藤条,一下一下朝我身上招呼。

打得我皮开肉绽。

我知道妈妈是因为哥哥的病心情不好,所以看什么都不顺眼。

打骂过后,我被关进牛棚里。

耳边是妈妈丢掉荆条时带着鄙夷的话,“滚进去,看着就碍眼!”

字字扎心。

不过还好,我早已习惯。

2.

第二天天还未亮,我躺在牛棚的草垛上睡觉。

模模糊糊地,我听见院子里有几个人在谈事。

“大师,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儿子,我家可就他一根独苗苗啊,他要是没了,我们可怎么活啊!”

说着,妈妈竟是在一个身穿破烂衣衫的人面前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乞求对方的帮助。

我何时看过妈妈如此低声下气的模样,在我心里,她是天底下最彪悍,最不容挑衅的人。

“放心吧,我会尽力,只不过......”

大师欲言又止,抬手做了个大拇指和食指摩擦的动作。

妈妈破涕为笑,赶忙起身从兜里掏出一沓红钞票。

大师见状,满意地将它收下。

他在我家院子里来回踱步。

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最终停留在我家院子中间那口水井边。

“我刚刚看了眼你家孩子,发现,他得的病,并不是病理性疾病。”大师淡淡开口道。

“那是什么?”

妈妈一脸急切,“只要您救回我儿子,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大师摆摆手,蹙眉,“你儿子......曾经......是不是做过什么谋财害命的事?”

顿时,妈妈面上血色尽褪,下意识反驳。

“怎么可能?我儿子可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从来没做过坏事!”

看着大师诧异的表情,妈妈知道自己反应过激,找补道,“总之我儿子是个好孩子。大师,我儿子,到底怎么了?”

“你儿子身上,笼罩了一股十分浓厚的怨气,以至于印堂发黑,接收不到任何阳气。久而久之,身体便越加萎靡。”

“这怨气之重,想必,是死前遭受了及其恐怖的酷刑,导致死不瞑目。”

语毕,大师意味深长地看向那口井。

见大师的动作,妈妈心虚般连忙打岔,“那他为什么要缠上我儿子?大师,请救救我儿子!”

“你儿子手上,真没有沾染过血腥?”

“是!”我妈妈牙关紧闭,斩钉截铁。

大师威逼的眼神骤然放松,靠在我妈耳边说了几句话。

离得有些远。

我听不清。

临走之时,大师笑眯眯地接过我妈手里厚厚地红包,提醒道,“按我说的做,定可保令公子,一生安泰。”

当晚,我睡在臭烘烘的牛棚里,厨房大亮,里面响起妈妈“哒哒哒”剁肉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戛然而止,我看见妈妈鬼鬼祟祟地朝井里丢了一袋庞然大物。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然后,她转身缓缓看向了牛棚的方向,表情在黑暗中,晦涩不明。

我不知道妈妈当晚往井里丢了什么。

只知道,从那天起,家里氛围变了。

哥哥的病慢慢好了。

妈妈也好像突然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心疼得把我从牛棚里带了出去。

之后,对待我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比起哥哥,妈妈像要把之前缺失的东西补偿我一样,对我更好。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井水变臭之外,唯一觉得不对劲的便是,我觉得,家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到底少了点什么呢?

我说不上来。

3.

我坐在门槛上,回想起妈妈在饭桌上对我一如以往的态度,我感到不寒而栗。

以后再不情愿,那饭也得吃,那水也得喝了。

我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失去妈妈来之不易的关心和爱护,我是万万不愿意的。

晃眼注意到院子里大槐树下空无一人正随着微风轻轻摇曳的秋千。

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情绪。

两年了。

家里到底......少了点什么呢?

“付莹!我回来了,快来给你嫂子打招呼!”哥哥远远地揽着一位美丽的姑娘朝家门走来。

“哥哥!”看见哥哥,我立马蹿起来,兴高采烈地喊我妈。

妈妈也连忙跑出来,一手接过哥哥手里的行李,一手拉过嫂子的手。

“又白又嫩。好!好啊!”妈妈看着嫂子,抚摸着嫂子的手腕,可以说是爱不释手也不为过。

自从两年前哥哥病好后,就马上去京城读了大学。

一年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家一趟。

每到这个时候,家里气氛最好。

很奇怪,哥哥回来了,我的精神也会格外的好。

妈妈每天都会早起给我们做好吃的,尤其是那道,我和哥哥最爱吃的红烧肉。

不止是我和哥哥爱吃,去年那个嫂子,也十分喜爱。

对了,今年哥哥带回来的嫂子,跟去年那个不是同一个。

这个,比去年的,更漂亮,皮肤还要更好一点。

妈妈推着哥哥和嫂子进了家门,围着嫂子嘘寒问暖。

我悄悄拉过哥哥。

“哥,去年那个嫂子呢?你们分手了吗?”

哥哥一脸好笑,直勾勾看向我的肚子,然后,瞄了眼院子中间的水井。

我被吓的小脸煞白,往后退了两步。

哥哥看到我眼里明晃晃的恐惧,笑了,抬手压在我头顶上,“想什么呢?不会以为你前嫂子被做成红烧肉进你肚子里了吧?”

“长这么大,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傻!”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怨他刚刚的表现太过吓人。

“哥,今天这个嫂子挺好的,比上次那个更漂亮,你好好对人家,别再把人家气跑了。”

哥哥身形狠狠一滞。

“哥?”

哥哥回神,“大人的事你少管,人小鬼大的!”

吃过晚饭,我坐在院子槐树下荡秋千。

正值腊月,天气冷得要命,可水井里仍旧冒出一股阵阵的恶气。

想到家里每顿饭都是这个井水煮的,我就想吐。

嫂子也吃好饭到院子里散步。

“小莹,你们家井水煮的饭真甜。”她走到井边,往里看了一眼。

煮的饭,甜?

我的心情瞬间变得复杂。

“是吗?”

“对啊,这水光是闻着都是甜滋滋的呢!”说着,嫂子把木桶扔下井,打了满满一桶水上来。

光是看着的话。

这水清澈见底,没见半点杂质。

可闻起来,这味道,真的甜吗?

跟我捂着鼻子一脸嫌弃的表现相反,嫂子拿起木瓢像是着了魔似的,把水往嘴里倒。

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五六瓢,肚子都微微隆了起来。

见状,我目瞪口呆。

有这么好喝?

自从觉得这井水闻起来腥臭无比开始,我就没有再靠近过水井。

我一脸疑惑。

要不喝一口试试?

想着想着,我向嫂子讨来一瓢水就往嘴里送。

可随着木瓢离我越来越近,腐尸味就越来越大,我打了个寒颤立马将木瓢扔了出去。

头一扭,哇哇大呕。

这......怎么可能是甜的啊!

我擦擦嘴角的呕吐物,突然想起,我的上一个嫂子,好像也说,这水是甜的......

我忍着微微抽搐的胃,想要把水井里的木瓢给捞出来。

撑着身子,往里一看。

井里漆黑一片,木瓢不知所踪。

我正奇怪。

下一秒,瞳孔瑟缩,木瓢正缓缓地浮出水面。

随着木瓢浮出的。

还有一颗长发贴面的......头。

4.

我往后一跌,摔倒在地。

井里!

一定是我眼花了!

那颗头的脸,看起来怎么这么熟悉?

我爬起来,鼓足勇气,往井里再探。

这一次,除了晃晃荡荡的井水,什么都没有。

绷紧的弦瞬间放松下来。

两年来,井水的异状让我胡思乱想。

我时常猜疑,水井里不会有一具尸体吧?

不然,水里怎么一股腐尸味?

这猜忌让我寝食难安,睁眼闭眼想着的都是一具尸体在井里浮出水面的样子。

神经太过紧张了。

我暗笑自己。

当晚,我梦到了水井里的那颗头。

长着和去年哥哥带回来的女人,一样的面容。

她看着我,笑靥如花,温柔地牵着我的手帮我涂指甲。

一瞬间,美好的画面四分五裂,美丽的面容霎时间变得麻木冰冷,沉没在暗无天日的水底,永不见光。

“小莹,快来找我......小莹......好冷。”

阴冷渗人的幽幽女声把我唤醒,我掀开被子,缓缓朝院子里走去。

井边坐着一个身穿白色长裙,黑发及腰的女人。

在黑暗的环境中,背对着我。

正掩面,低声哭泣。

如果是平日里的我,准会被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可此时,我却意外冷静,像是对方只是一个遇到伤心事的女生,我开口安慰,“你是谁?你怎么了?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对方慢慢停止了哭泣,“我被人杀了,丢进了水井。”

“你可以把我救出来吗?”

“什么?”我一时脑子没转过来弯。

女生没有回答,只是在我的注视下缓缓转过了身子。

满身的碎肉,正簌簌往下掉,全身上下,只有脸部,仍然完好。

她撩开裙子,露出肚子,腹部的肉消失不见,只剩一块空荡荡的洞。

她顶着一张惨白无比的脸,瞬移到我面前,满脸天真地看着我。

“我的肉还丢了一部分,麻烦你,帮我找一找。”

骇人的场面,让我难以动作。

呼吸剧烈起伏着。

我没有答应女人。

下一秒,我从梦中惊醒。

冷汗沾湿了枕头,我喉咙发涩,像是全身被抽去了骨头,软弱无力,动弹不得。

哥哥和妈妈站在我床边,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见我醒了,他们着急地围过来。

“哥,我刚才梦见前嫂子了,我梦见她说她被人扔进了家里的水井里,让我把她捞出来。”

“她还说,她的肉没了,请我帮她找找。”

被梦里的我忽视的惧意,一瞬间,从我心里成倍蔓延。

我呼吸急促,像极了重病在身,无法好转的待亡人。

哥哥的脸色剧变,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只是个梦,不怕,哥哥会保护你,哥哥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重新陷入梦中的那一秒,我看到了哥哥脸上,决绝的坚毅。

5.

再次睁眼,我感到全身无比的轻松,像是有什么一直笼罩着我的东西骤然消散。

“怎么会这样,按理说,她......”

隔间妈妈的声音顺着门板传了过来。

我走到哥哥和嫂子的房间门口,只见妈妈站在床前一脸惊慌失措,脸上都渗出了虚汗。

哥哥也满面愁容。

这是......怎么了?

我下意识走上前去,看到被妈妈和哥哥遮挡着的床上的诡异场面。

嫂子紧闭着双眼,脸色煞白,腹部高高隆起。

仔细一看,里面好似有着活物,正在里面轻轻蠕动。

“哥?”

我哥见我走进来,看到这场景,脸色有些不好。

“别看了,乖,一会儿哥哥带嫂子去看医生,别怕,别担心,乖乖待在家里,别乱跑。”

哥哥把我揽到门外,语气一如以往般温柔。

我想说我也想去,但哥哥不会同意。

他决定的事,没人可以更改。

于是,等哥哥和妈妈在当天夜里托着嫂子出门后,我悄悄从后面跟了上去。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在黑暗的环境下,让视野的可见度更加糟糕。

哥哥和妈妈一言不发,专心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

我发现这好像是去隔壁村的方向。

难道哥哥是想带嫂子去看那个江湖术士?

也对,嫂子这情况,也不太像是得了病。

倒像是,源于某种超自然力量......

比如......

想到昨晚奇怪的梦境,我不敢继续往下想。

抬头一看,果不其然,一行人走进了道士家中。

我连忙跟上,躲在墙根处,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大师,你看看我儿媳妇怎么会变成这样?”妈妈的声音带点无措。

像是事情完全超出了她的掌控般惶然。

里面突然没了动静。

我立马将耳朵贴得更近。

“这就是因果报应啊!”大师突然说出一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什么因果报应?”哥哥将我想问的话问了出来。

“我一早就说过,那个道法,邪门霸道,稍有不慎就会惨遭反噬。”

“这是那些女人想来找你们报仇的预兆。”

“借体还魂,假以时日,她们会从她的肚子里破体而出。”大师连连叹气,反复感叹因果报应。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这道法失败的几率极低吗?为什么?他的病也确实慢慢在好转,现在已经差不多快痊愈了呀!”妈妈急切地问道。

“这就要回到一切的起点,他,是否手上沾过血腥?”

“如果没有,他手上的怨念值极低,用这个道法,三个女人的命来换他的命,阴阳调和,自能万无一失。可要是......”大师欲言又止。

复又开口道,“要是他曾经手上已经沾染过人命的话。”

“那这情况,可就麻烦了。”

“所以,你确定没有对我撒谎?”大师语气带着威压。

空气霎时沉默。

两方在寂静的雨夜中,静静对峙着。

“没有。”哥哥开口道。

6.

大师好似非常失望,撂下狠话,“如果真是这样,恕我无能为力了。”

屋子里脚步声朝门口响了起来,然后停住。

我从脚步声里读出几分孤注一掷,果然,我听哥哥开口道,“现在这个情况,杀掉这个女人继续作法,这个道法,还能成功吗?”

久久没有回应。

几秒后,哥哥和妈妈带着嫂子走了出来。

我赶忙闪到一边。

看着哥哥和妈妈远去的萧条背影,我的内心苦涩又愤恨。

苦涩的是,哥哥得了重病,不得不用邪魔歪道的方法自救。

愤恨的是,他为了救命,居然对无辜的人下此毒手。

所以,哥哥杀人了。

按他们谈话的内容,至少杀掉了两个女人。

“出来吧。”

被发现了!

“大师,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道术的反噬,有什么办法能够救救我家?”我推门而入。

大师看向我,眼神有些复杂。

“可他们杀了人,你不觉得这是他们罪有应得吗?”

“我宁愿把他们交给法律来制裁。”

“我哥哥也是因为不想死才这样做的不是吗?如果什么也不做,就这样死了,那他要怪谁?说到底,他确实自私,可他也只是想活命而已!”

“大师,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他们!”

“大不了等我救下他们,我就报警。”

大师看着我欲言又止,“你不会报警的。知道一切后,你下不去手的。”

“什么?”

可大师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就说明,他一定有办法解决。

“我保证!我会的!”我斩钉截铁道。

在和我长久的对视中,大师还是败下阵来,无奈地说道,“把你家院子里的井水抽干,把里面的尸骨......带过来。”

见大师松口,我一口答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