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宝叙世
阎贞拿起令牌放在手中摩挲。
这东西色相青白,触手霜凉分量不轻,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整体长约半尺,宽有三寸,形如一块玉牌,薄厚亦大致相当。上面满印着一拢烟云,漫遮高山耸立,流水蜿蜒,有猴鸟嬉戏山间林下,仔细分辨,又见瑶宫贝阙隐隐掩映其间,饶是阎贞不怎么懂丹青、雕刻一道,也知这份技艺难得,必是出自名家无疑。
“崇吾山?”
阎贞微微收起眉头。除了画景之外,这令牌另一面上的布置便简单了许多,只有些许云线缠绕,自当中围出一块方纹,内里铁画银钩铭刻“崇吾山”三枚大字,一眼望见,虽能勉强识得意思,但字样颇为奇特,既非古时篆文,也与如今主流书风不尽相同。
甚至说它是字,倒不如说是画......或者更像古籍中收录那些用以祭祀天地神祇的符文更多一些。
只这物件虽做工精巧不似寻常,一时半会儿却也弄不懂意思,不知它的作用该是什么。
阎贞自忖此物得自虎妖腹中,也许玄门手段或能有些作用?暗暗运起心神催动气血,甚至尝试着从师父所赐的法符上牵引出一缕法力点入其中,但却都没见它有任何反应。
正在疑惑,转头看到李青房似是想起什么,顾自走去门外,不一会儿拿了一摞书回来。
“还好没有压坏。”
他掸了掸书上灰尘,将其搁在一旁翻找一阵,从中取出一本手记递了过来。
“我初见此物时便觉得有些眼熟,这两天闲时思索,发现与以往看过的一部闲书能大致对上,你看看。”
阎贞接过来看,见其上淡墨写着一页文章,读来像是记述某处的地志——
西次三经之首,曰崇吾之山,在河之南,北望冢遂,南望䍃之泽,西望帝之捕兽之丘,东望䗡渊。
有木焉,员叶而白柎,赤华而黑理,其实如枳,食之宜子孙。有兽焉,其状如禺而文臂,豹虎而善投,名曰举父。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见则天下大水。
阎贞意动,拿起令牌仔细比对,发现其上树木猴鸟果然正如文中描述大致类似。
“这是?”
李青房解释道:“这是当初我离家时收拾旧物,无意间找见的一部古书上所得,那书唤作山海经,其上所载尽都是些光怪陆离之事,读来颇为有趣......可惜那书原本不全,当时我又只以为是部闲书,只是随手翻过几次,稍后就遭人连钱财一并夺去,如今怕是已被引火烧灶了......”
“可惜了。”
阎贞啧了一声,目光自手记与令牌之上来回几次,随后很快压下心中疑惑,将其放回桌上。眼下虽有书中记述做衬,对令牌多了一分了解,但仅凭这些想要弄清它的根由还远远不够,而且那记载也未必就一定与它有关......
索性令牌就在手中,以后有的是功夫琢磨,也不必急在一时。
他调转目光,转而看向那副画卷,将其拿在手中感受一番,发现此物材质看来似张黄布,摸着却有些干硬粗糙,却有些像是某种兽皮制成。尤其上面还隐约透着一抹淡淡的水腥味,若非虎妖所致,多半便是出自水里了。
阎贞翻看一番,因为分辨不出来历,也没有过多纠结。随手将其展开,见其上所绘也是一副山水景致。只如令牌之上不同,此图笔墨粗狂,重意不在形,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脉群山绵延而去,入目颇是有种大气磅礴之感。
不过图中山水简略,但心思却也精巧。细细分辨,隐隐可见图中山脉游走,排布之间呈现地脉走势,连结一体来看,分明像是一副人身经络图。
“千秋一气图……”
阎贞看着画题,略作沉吟,疑惑间只觉这幅景象有些眼熟,转念一想,却不正是日夜坐望的青皇群山?只是看其峰脉走向,却与如今有些参差,是为作图之故还是某些别的缘由?
而且这上面用的墨......人血吗?
看此图风格狂放大气,笔锋之间尽是浩大不羁之意,何以要用人血为墨平白添上几分邪性,倒是古怪......
“师兄擅长丹青,可有什么见解吗?”
李青房道:“我也看不出其中含义,不过此图技艺虽高,却不像是出自画师之手......你看这山脉排布之势,虽是看似随意而动不拘一格,实则尽在框束之中,并无一毫变化,细看之下只觉死气沉沉。而且笔锋太利,直来直往缺了灵动,不似丹青中人所做。”
他思忖片刻,又道:“幼时我曾见父亲得江北豪侠赠来一副春山图,乃是那位前辈凭着武学入微之境,以妙到毫巅的气力掌控所仿制的画圣之作,与此图给人之感颇为相似。”
阎贞听他说的头头是道,转眼看去,也没在图中看出什么变化、死气来。他默默卷起图卷,也随手搁回桌上。
不急。来日方长,慢慢看......
桌上还有最后一册书,只论表象平平无奇,并不起眼。
阎贞拿过来看,但翻开之后只是粗略扫了一眼,便又重新合上,转而望向了李青房。
其上洋洋洒洒书有百字,排布规整,字样整洁,想来应是一篇不错的文章。
可惜上面的字,他一个也不认得。
李青房亦有些吃不准,沉吟道:“我也不知这是何物,看形制倒与我朝的告身文书有些相似,不过其上所载既非汉文也不同古字,我才疏学浅,实在辨认不出。”
阎贞想了想问道:“会不会是关外蛮族的文字?”
“不是,四夷虽然广大,其间生养部族众多,却大都与我中原互有联络,他们的文字我认得不全,多少也知道一些,与这书上所写的并无相及之处。”
李青房解释过后,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如今中州六国,包含我晏宝在内,各方虽有嫌隙连年争斗不断,但源本归于一处,自从始皇帝陛下之后,便是车同轨书同文延续至今,今朝虽各处风土有变,但并未听说哪里有过改制文字之事。”
阎贞闻言,若有所思道:“年前师父因有感大限将至,曾带我出门游历前去拜访一些故友。当初那一路走去,不说妖魔遍地,作怪的邪祟确也比以往多了不少。”
“嗯?”李青房一时没懂他的意思。
阎贞问道:“师兄坐诊医馆,平日所见南来北往的江湖中人理应不少,难道就没从他们口中听过些诸如大世将启、灵气复苏之类的传闻吗?”
李青房恍然道:“是有此事,大抵两年前开始便偶尔听到一些说法,多是传闻某处有异人出世,或是腿生长毛可奔走如飞,或是眼生重瞳能分辨吉凶。哦,近来还曾风闻,各处似都有上古洞天现世,说是有人从中得了古时羽士修真的法门,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莫不成这并非好事者以讹传讹?可那所谓修真之法,不是已被证实只是伪经,洞天之说并不可信了吗?”
“是啊,先前我也这般认为。”
阎贞面上闪过一抹凝重,沉思道:
“异人降世古来有之,暂且不论。不过那修真之法先前我却在一位师伯手中亲眼见了,据他所言,此道原是依存于天地间一种名唤灵气之物所开创的法门,修练气筑基,养元神入虚,主张性灵通玄盗天地造化而合道登仙。”
“实际上此道现世之初,之所以被批为异端邪说,一来是与我辈如今所修三花五气之法颇有出入,二来便是因不知所谓灵气究竟为何物,再者也始终无人修成。”
“但,若有人真的练成了呢?”
“......你是说那位前辈?可,为何?”
阎贞摇头道:“不知,据他所言,此道难以修成或是因大多人并无灵根所致,可惜他也不知这灵根是何物,不然师父许也能研习此法添延寿元......”他叹了一声,转过话头道:“师兄可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青房闻言看向那本书册,凝眉道:“如你所说,此物确也有可能是出自那般洞天之中,不过那练气之法既能修行,其上传承当也可辨认,这书却?”
“神仙妖怪,鬼魔灵精,世间万族各行其路,所留之物未必一脉相承。”
阎贞放下书册,目光掠过桌面,看着这三件东西,恍惚间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妖虎那副狰狞面貌。
他感慨道:“如今玄门一脉修士大半闲云野鹤,入道多因奇遇,此情成年古代皆是如此。日前初闻天地复苏一事,我本以为只是哪个侥幸得了一门传承,为好事者得知流言夸大所致,但照此看来,这潭水只怕不浅。”
虎妖虽恶,不过林下一头山精,腹中已然藏着许多秘密。
而如今大势,山雨欲来,阴云密布,阵仗原已不小,却不知,四下幽暗之中还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千里雪原初现角,冰山雄浑待全窥。若果真如此......”
李青房叹道:“国家烽烟已是不幸,如今又添妖鬼肆虐,仙法另起,势必横生枝节,引得杀业丛生......多事之秋啊。”
阎贞起身走向门外,望见天际繁星点点晦月无光,一时心生感慨,思绪翻涌难以平复。
师父去时曾嘱咐过他,如今天地只怕有变,前程已然莫测,激流勇进力争一线天机说来固然豪壮。可为性命所计,明哲保身退居世外,置买三亩良田,牛耕犬戏也未尝不美。
当时他留身在此,为的不过是舍命一条屠灭妖虎以报师恩,其实并未将此事记在心上想过许多。
然此番积世之怨已然消解,他也落得伤重破功,何以还要辜负师父一片苦心,非要练什么武学什么道?比之那时市中乞儿,若能聘得一房良妻男耕女织,如此已然是当年做梦也不敢想的快活日子......
束发佩冠,年望而立,师父业已仙去,身前再无那盏引路明灯。
如今孑然一身,是该好好想想往后的路该要怎么去走了......
一念心绪未平。背后脚步声响。
李青房话音时才响起,尚未真切落入耳中。
阎贞回头看去,不觉间只感脑中猛地一响,恍惚间眼前似有一抹火光闪过,照破昏暗,竟诡异的从李青房身后映出一张干瘪枯瘦的鬼脸来!
他先是一怔,霎时间神情惊变,已是毫不犹豫咬破舌尖借助疼痛醒复心神,继而强撑伤势催动护体玄光,一掌望李青房面门拍去!
稚童乞市,雪压霜欺。
城北有梦便活不下去的破茅屋里,他早早养出一副狠心肠,纵是师父塌前亦不曾抹过半滴眼泪,何以竟在此处此时伤春悲秋起来?!
该死!究竟是什么时候中的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