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亚(世界科幻大师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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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很担心。考迪利亚拨开弗·科西根爵府三楼客厅的窗帘,望着下面阳光普照的街道。一辆长长的银色地面车正驶入连接前廊的半弧形车道,减速通过穗状铁栅栏和从地球进口的灌木丛。政府车辆。后车舱的乘客门旋转打开,一名穿着绿色军服的人走了出来。虽然相隔很远,但考迪利亚还是认出了伊林中校,他一头棕发,和平时一样没戴帽子。伊林跨步走进前廊,消失在视线里。我不需要担心,帝国安全部的人又不是半夜来访。但一丝残余的畏惧却躲藏在她心里。我为什么要来贝拉亚?我对自己、对自己的人生都干了些什么?

脚步声在廊间回响,客厅门“嘎吱”一声向里打开了。伯沙瑞中士探头进来,发现她后放下了心,轻声道:“夫人,该起程了。”

“谢谢你,中士。”她拉上窗帘,在镶进老式壁炉上的镜子中最后一次打量自己。这里的人居然还在焚烧植物,而且仅仅是为了利用它的化学热能。

她抬高下巴,露出上衣的白色花边直领,然后整了整棕色夹克的衣袖,心不在焉地抖了抖贵族风格的长裙。裙子也是棕色的,正好搭配夹克。她感到很安心,因为这种棕色几乎与她的旧贝塔宇航探测服一模一样。她伸手将一头红发从中间分开,用两把珐琅质梳子撩开,由肩膀蓬松地落到背上。她灰色的眼瞳望着镜中苍白的脸。鼻子有点突出,下巴稍嫌太长,但不失为一张保养良好的脸,足以应付任何场合。

嗯,如果想使自己显得更加娇小迷人,她要做的就是站在伯沙瑞中士身旁。中士表情严肃地立在她身边,如同一座两米高的小山。考迪利亚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一个高女人,但头顶却仅达他的肩膀。伯沙瑞长着一张怪兽般的面孔,冷漠、机警,还有鸟喙一般的鼻子,再加上军人的平头,给人一种罪犯的感觉。弗·科西根家族优雅的深棕色制服,还有银色家族徽章,都无法挽救他丑陋的外表。不过,在某些特定场合下,那仍不失为一张出众的脸。

穿制服的家臣。好古怪的概念。他保护什么?我们的生命、财产,还是神圣的荣誉?她在镜中朝他亲切地点点头,转身随他穿过迷宫般的弗·科西根爵府。

她一定要尽快熟悉这座巨大无比的府宅。在自己家中迷路,不得不向经过的警卫或仆人问路,这是很难为情的。要是在半夜,身上只裹着一条浴巾,那更令人窘迫。我还曾经是超空间飞船的领航员哩。真的。既然连宇宙中的五维空间都可以应付,那这里的三维空间又怎在话下!

他们来到一条宽大的螺旋楼梯前,楼梯向下优雅地弯进一个用黑白两色大理石铺成的大厅。她轻快的步子追随着伯沙瑞整齐的跨步。这条裙子让她感觉自己像打开的降落伞飘在空中,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

一名高高的年轻男子在楼梯脚拄着拐棍,循着他们的脚步声抬眼张望。库德尔卡中尉长着一张方方正正、讨人喜欢的脸,与伯沙瑞狭长、古怪的面孔对比鲜明。库德尔卡坦然地朝考迪利亚露出微笑,即便是眼角和嘴角扭曲的线条也没有让这张脸显得苍老。库德尔卡同样身着绿色的帝国军服,但上面的徽章与伊林的不同。长长的袖子和夹克的高领遮住了覆盖他半身的红色伤疤,但考迪利亚在脑海里看得见。假如除去衣物,他可以被当作神经系统重建手术的一个失败病例,每一道疤痕都代表着一条被切除的死神经,用人造银丝取而代之。库德尔卡中尉显然还不习惯这个新建的神经系统。老实说,这里的医生就像是无知而笨拙的屠夫,手术的效果明显达不到贝塔殖民地的标准。考迪利亚决定不让心里的这点想法在脸上显露出来。

库德尔卡急转过身,朝伯沙瑞点点头,“你好,中士。早上好,弗·科西根夫人。”

这个新头衔听起来似乎还是怪怪的,很不舒服。考迪利亚报以微笑,“早上好,库德尔卡。阿罗在哪里?”

“他和伊林中校到图书馆检查新安全系统的安装地点去了,很快就来。呀,他们来了!”他点点头,从拱门里传来脚步声,考迪利亚顺着他的视线瞧去。伊林中校身材尔削,温文尔雅,然而风采却被身旁那个人所遮掩。那人四十多岁,一身华丽的帝国绿色军服,风度翩翩。此人正是她来到贝拉亚的原因。

阿罗·弗·科西根伯爵官至上将,本已退休,但退休生涯却在昨天结束,他们的生活也因此在昨天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总有一天会安定下来。弗·科西根体格健壮,孔武有力,深色的头发黑中带灰,厚实的下巴上刻着一道以前留下的“L”形伤疤。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显出充沛的能量,灰色的眼睛热情而亲切。此刻,他的视线轻轻地落在考迪利亚身上。

“早上好,亲爱的。”他朝她一边招呼着,一边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他的语气虽然轻佻,但镜子般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坦诚。在这些“镜子”里,我还是美丽的。考迪利亚感到一阵温暖,而且比在上面墙上的那块镜子里更美。从现在开始,我要用它们观察自己。紧紧裹着她冰冷、纤细手指的厚实的手掌干爽、温暖,散发着热情和活力。尽管如此,她的新头衔——弗·科西根夫人——仿佛仍旧有些不真实。

她看着伯沙瑞、库德尔卡和弗·科西根站在一起,在这短暂的时刻。都是受过伤的人,一个、两个、三个。还有我,异国的女人。我们都是幸存者。库德尔卡伤在身体,伯沙瑞伤在头脑,科西根伤在心灵,全部都在上一场埃斯科巴战争中受过几乎致命的伤害。生活还得继续。不是前进就是死亡。我们终于开始复原了吗?她希望如此。

“可以走了吗,亲爱的船长?”弗·科西根问她。他的声音是标准的男中音,贝拉亚口音中带着一种温暖的气息。

“随时可以。”

伊林和库德尔卡中尉在前头领路。库德尔卡步履拖沓,而一旁的伊林则步子轻快,考迪利亚皱眉不解。她挽起弗·科西根的手臂,跟随在后,留下伯沙瑞去处理他身为家臣该做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天怎样安排?”她问。

“嗯,当然,首先是接下来的这次会见,”科西根回答说,“之后我还要和许多人见面,弗·达拉伯爵会安排好细节。过几天,伯爵理事会将举行全体表决,接下来是我的宣誓。我们已经有一百二十年没有任命摄政王了,天知道他们是从哪个角落里把这套仪式挖出来的。”

库德尔卡坐在地面车的前排,旁边是穿着制服的司机。伊林中校钻进车后座,坐在考迪利亚和弗·科西根的对面,面朝地面车后方。透明的天窗从头顶合上,根据它的厚度,考迪利亚意识到汽车是防弹的。司机按照伊林的指示,平稳地驶出大街。外面的声音几乎透不进来。

“摄政王夫人,”考迪利亚品味着这个词,“这是我的正式头衔吗?”

“是的,夫人。”伊林说。

“这一头衔要承担官方职责吗?”

伊林望了望伯爵,弗·科西根说:“嗯,既要又不要吧。对你来说,有大量的典礼和仪式必须出席。首先是皇帝的葬礼,这将令所有人精疲力竭——可能除了埃扎自己吧。每个人都在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一个时间表,但我不会问他。”

“而你的社会责任则由你自己决定,有演讲、重要的婚礼、命名日、葬礼,以及接待来自领地的代表团——简单来说,就是公关。对于这类事情,凯琳皇妃很有天赋。”看到她惊恐的目光,弗·科西根停下来,然后急忙补充说,“又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完全可以拥有自己的私人生活。现在你就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他搂住她的腰,悄悄地抚摩她依旧平坦的小腹,“——其实我宁愿你不那么空闲。”

“更重要的是,从政治层面来说……我希望你能成为我和凯琳皇妃,还有……年幼的皇帝之间的联系人。可以的话,跟她交个朋友,她是一个极端保守的女人。幼皇的成长至关重要。我们不能再犯埃扎·弗·巴拉的错误。”

“我可以试试。”她叹气道,“我知道,作为贝拉亚的弗氏贵族,这是必不可少的工作。”

“别太委屈自己了。我不想让你感到压抑。而且,还有个问题——”

“我就知道。说吧。”

他顿了顿,斟酌着言辞,“皇储塞格曾说弗·达拉伯爵是一个虚伪的改革者,这倒并不完全是诋毁。弗·达拉伯爵一直想在上层贵族——按照他的说法,头面人物——中组织起改革势力。你能看出他的想法中有什么‘断裂’的地方吗?”

“就像家乡的贺加夫峡谷?是的。”

“你果然是贝塔人,一个闻名宇宙的女人。”

“呵,得了吧。”

“我想你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受瞩目。对我来说,这是莫大的荣誉。”

“我倒希望自己是隐形的。不过我想我不会太受欢迎吧,我们在埃斯科巴战争中给你们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我们的人会原谅一个勇士所做的一切,这是我们的文化。而你孤身一人,能够将两个敌对势力——贵族军事力量和未开化的平民——融合在一起。我的确考虑过通过与你结合,摆脱全民抵抗联盟的攻击。”

“天啊,你考虑这事有多久了?”

“想倒是想了很久,但就在今天,我才想到你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怎么,想把我打扮成某个宪政党派的挂名领袖?”

“不,不,我以荣誉发誓,这样的事才是我要阻止的,这只会对我履行将皇位移交给格雷格皇子的誓言造成障碍。我想的是……把最优秀的人,不分阶层、语言、团体和党派,都找来为皇帝效命——弗氏贵族中出色的人太少。最好是让政府像军队一样,不管有没有背景,唯才是举。埃扎皇帝也做过类似的事,扩大政府部长的权力,缩减伯爵的特权,但可惜事与愿违,伯爵的权力被削弱了,部长的腐化却加深了。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取得平衡。”

考迪利亚叹了口气,“关于宪政,我想我们不得不承认大家意见不同。贝拉亚的摄政王可不是我。不过,我提醒你——我会努力改变你的想法。”

听到这话,伊林扬起了眉毛。考迪利亚倦怠地坐回去,透过加厚车窗望着贝拉亚的首府萨塔那·弗·巴。四个月前,她并没有嫁给贝拉亚的摄政王,她只是嫁了一个退伍军人。是的,男人在结婚后总会改变,而且通常朝坏的方向变,但是——变动这么大,变化这么快,这不是我要承担的任务,长官。

“埃扎昨天任命你为摄政王,表明了他对你的极大信任。我想,他不会是你所说的无情的实用主义者。”她评论说。

“没错,这表明了他的信任,但不过是迫于形势。你有没有看出把纳格力上校划为皇妃家臣这一举动的重要含意?”

“没有。这很重要吗?”

“噢,是的,这是一个非常清晰的信号。纳格力又坐回了他的老位置,继续担任帝国安全部的主管。当然,他不会向一个四岁的小男孩汇报,而是向我汇报。伊林中校实际上只是他的助手。”科西根和伊林略带嘲弄地互相点了点头,“但毫无疑问,纳格力是对皇室效忠的。他身负密令:一旦我胆大妄为,觊觎皇位——不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的——就立即把我除掉。”

“噢,我先声明,我保证没有想做贝拉亚皇后的欲望。”

“我也认为你没有。”

地面车在一堵石墙中的门之前停下。四名警卫对他们进行了详细检查,验过伊林的通行证后挥手放行。弗·科西根爵府的警卫——他们在警戒什么?大概是其他政治派别的贝拉亚人吧。她脑中突然不安地冒出了老伯爵说过的一句引她发笑的贝拉亚谚语:地上到处都是马粪,这里应该有一匹小马驹。贝塔殖民地几乎没有马,只有少数样品保留在动物园里。警卫森严……如果我不是任何人的敌人,又有谁会成为我的敌人?

伊林换了个位置,开口道:“我建议,阁下,”他试探性地对弗·科西根说,“甚至请求你重新考虑搬进皇宫。安全问题——我的问题,”他轻轻地笑了笑——这有损他的形象,因为塌鼻子令他看上去像只小狗,“在皇宫里会更容易控制。”

“你认为我该住进哪套房间?”弗·科西根问。

“嗯,等到……格雷格继位后,他和他母亲要搬进皇帝的寝宫。凯琳的房间将会空出来。”

“你是指塞格皇子的住处?”科西根沉着脸说,“我……我宁愿选择正式的弗·科西根爵府。”

“我难以赞同,阁下,特别是出于安全考虑。你的爵府位于老城区,街道拥挤。那片区域至少有三条古老的地下隧道连接着旧排污系统和运输系统,还有太多的新建高楼可以看到你的住处。即便最低级别的警卫保障,也至少需要六个全天候巡逻队。”

“你有足够的人手吗?”

“唔,有的。”

“那么就定在爵府吧。”弗·科西根安抚着失望的伊林,“虽然对安全有影响,但却是极好的公关宣传。我这样做,将给新的摄政皇朝带来极好的……嗯,军人的谦虚风范,应该会对减少宫廷政变的图谋有所帮助。”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皇宫。以建筑规模论,皇宫让弗·科西根爵府看上去小得可怜:延展的侧楼有二至四层高,附带零星几个塔楼;不同年代的附属建筑交错耸立,各自形成巨大、独立的庭院,有的搭配匀称,有的则相当碍眼;东面的建筑风格最为统一,全部是厚重的石雕;北面风格比较复杂,连接着精心打理的花园;西面是最古老的区域;而南面则是最新的。

地面车停在南面一条门廊前,伊林领他们通过几道岗哨,从宽宽的楼梯走上二楼宽敞的套间。他们走得很慢,以配合库德尔卡笨拙的步子。库德尔卡抬头看了一下,歉然地皱了皱眉,然后又把头低下,不知是因为要集中精神还是愧疚。难道这地方没有电梯吗?考迪利亚愠怒地想。在这个石头迷宫的另一头一个可以望到北面花园的房间里,一位脸色苍白的老人油尽灯枯,正在他祖传的大床上一步步走向死亡……

二楼宽阔的走廊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墙上饰有油画,靠墙的桌上杂乱地摆放着一些小玩意儿。他们看到纳格力上校正压着嗓子和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站在楼道里,双臂抱在胸前。考迪利亚昨天才第一次与纳格力——这位闻名遐迩或者说臭名昭著的贝拉亚帝国安全部头子见了面,当时,弗·科西根正在北侧楼接受即将殡天的埃扎·弗·巴拉的历史性“面试”。纳格力身体硬朗,面容刻板,头像子弹一样上尖下圆,眼神深不可测。他已经为皇帝忠心服务了四十年,犹如一个邪恶的传奇。

他拉着考迪利亚的手鞠躬致敬,称她为“夫人”。这句话似乎是认真的,或者至少比他的其他言论少一些讽刺意味。那个警觉的金发女人——或女孩——穿着普通的平民服饰,个子修长,肌肉发达,很有兴趣地望着考迪利亚。

弗·科西根和纳格力简单地互致问候。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一切繁文缛节都压缩成三言两语。“这位是卓丝娜科维小姐。”纳格力挥了挥手,并没有因为考迪利亚而多介绍几句卓丝娜科维的情况。

“卓丝娜科维是做什么的?”考迪利亚轻声问,带着一点无助。除了她,每个人在这里说话似乎都相当简洁,不过纳格力同样没有介绍库德尔卡中尉。库德尔卡和卓丝娜科维彼此偷偷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是宫廷侍从,夫人。”卓丝娜科维朝考迪利亚点点头,行了个半屈膝礼。

“除宫廷之外,你还为谁服务?”

“凯琳皇妃,夫人。刚才告诉你的是我的正式头衔,另外,我还作为一等侍卫列入纳格力上校的雇员预算。”很难说哪种身份给了她更多的骄傲和愉快,但考迪利亚认为是后者。

“既然他授予你这样的职衔,我相信你必定很优秀。”

这句话赢得了她的微笑,还有一句:“谢谢,夫人。我会尽力而为。”

他们随纳格力通过附近的一道门,进入一个狭长的亮黄色房间,里面有许多向南的窗子。考迪利亚不知道这些来源各异的家具是无价的古董,抑或只是低廉的二手货。一个女人站在远处的黄色丝绸靠椅旁,神态威严地望着他们,仿佛他们闯入了她的禁地。

凯琳皇妃看上去清瘦、疲倦,年约三十,一身华服。她有一头漂亮的黑发,灰色的礼服只经过简单的裁剪——简单但却完美。一个四岁的黑发男孩趴在地板上,向小猫大小的剑龙玩具叫嚷着,玩具也报以吼叫。皇妃把他抱起来,关掉了机器玩具。小皇子坐在她旁边,手里仍然紧握着放在大腿上的皮革猛兽。看到小皇子穿着与年龄相称的漂亮童装,考迪利亚松了一口气。

纳格力以正式的礼节将考迪利亚引见给皇妃和小皇子。考迪利亚不知道该鞠躬、屈膝还是举手敬礼,最后只是像卓丝娜科维一样低头致意。格雷格很疑惑地盯着考迪利亚,一脸严肃。她试图向他微笑,希望这能让自己安心。

科西根在男孩面前单膝跪下——只有考迪利亚发现科西根咽了一口唾液——然后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格雷格殿下?”

格雷格朝母亲怀里缩了缩,抬头看了她一眼。皇妃点点头以示鼓励,“阿罗·弗·科西根伯爵。”格雷格小声地说。

弗·科西根让声音变得更加温柔,双手放松,“你的祖父要求我担任你的摄政王。有人向你解释过这是什么意思吗?”

格雷格沉默地摇摇头。弗·科西根朝纳格力扬起一边眉毛,带着轻微的责备;纳格力表情依旧。

“就是说我将担当你祖父的工作,直到你长大后继承皇位,也就是你二十岁的时候。在今后的十六年里,我会像你祖父一样照顾你和你的母亲,确保你得到的教育和锻炼足以去承担皇帝的职责,像你祖父一样,创造一个开明的政府。”

这孩子懂得什么是“政府”吗?考迪利亚注意到,弗·科西根小心地避开了“取代你父亲的位置”这类字眼。他完全不提皇储塞格,似乎塞格已经在贝拉亚历史中被剔除了,就像他在行星战役里被蒸发了一样。

“现在,”弗·科西根继续说,“你的任务是在老师的指导下努力学习,还要听你母亲的话。你能做到吗?”

格雷格吞了一下口水,点点头。

“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弗·科西根也严肃地向他点头致意,就像对待他的部属一样,然后站起身。

我也相信你会做得很好,阿罗。考迪利亚想。

“既然你来了,阁下,”纳格力停了一下,确定弗·科西根不再继续发言,“我希望你能到作战指挥中心去一趟。有两三份报告我想请你批阅。最新的一份来自达科,有证据显示弗·拉凯伯爵似乎死于他的房子被焚烧之前,这带来了新的线索或是疑团。还有一个关于改组政治教育部的问题……”

“解散,还用说吗?”弗·科西根嘀咕道。

“或许吧。嗯,还有一份是关于科玛最近的挑衅破坏……”

“我收到了照片。咱们走,考迪利亚,嗯……”

“弗·科西根夫人不如留下来参观一会儿。”凯琳皇妃小声提议。

弗·科西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谢谢你,夫人。”

当他们离开后,凯琳皇妃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抚摸着自己漂亮的嘴唇,稍稍放松了一点。“很好,我希望能与你单独待一会儿。”她看着考迪利亚时,表情比刚才生动。皇妃没有发话,只是碰了一下小男孩,他便滑下长椅,转头望了望,然后继续他的游戏去了。

卓丝娜科维紧皱着眉头,“中尉发生了什么事?”她向考迪利亚问道。

“库德尔卡中尉被神经爆破枪击中了。”考迪利亚僵硬地说,不知道卓丝娜科维奇怪的腔调里是否带着责备,“那是一年前的事,当时他正追随阿罗在‘弗·卡拉夫特将军’号飞船上服役。他的神经修复手术似乎远未达到银河系标准。”她合上嘴,生怕会触怒女主人。凯琳皇妃不应为贝拉亚低下的医疗水平负责。

“哦。不是在埃斯科巴战争期间?”卓丝娜科维说。

“不可思议的是,事实上这是埃斯科巴战争的第一枪。不过我想你会把它称为‘友好的一枪’。”这真是个自相矛盾的短语。

“弗·科西根夫人——或许我应该说内史密斯船长——当时也在场,”凯琳皇妃插话道,“她应该知道。”

考迪利亚无法看穿她的表情。纳格力著名的秘密报告,这位皇妃到底知道多少?

“好可惜!中尉看上去原本非常强壮。”卓丝娜科维说。

“曾经是。”考迪利亚对她的好感又多了一分,微笑着放下防御的姿态,“在我看来,神经爆破枪是一种极不人道的武器。”她下意识地擦了擦大腿上失去感觉的部位,这也是神经爆破枪的杰作,但幸运的是没有穿透皮下组织而损伤肌肉。显然,她应该在离开贝塔殖民地之前将它治好。

“请坐,弗·科西根夫人。”凯琳拍了拍身旁的靠椅,未来的皇帝刚刚从那儿挪开身子,“卓丝[1],你带格雷格去用午餐好吗?”

卓丝娜科维会意地点点头,仿佛从这个简单的要求里接收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信息。她扶起小男孩,牵着他的手走了出去。孩子的童声传来:“卓丝,我可以要一个雪糕吗?还有一个给史地奇[2]?”

考迪利亚小心地坐下,脑中想着纳格力的报告,还有贝拉亚人佯装放弃入侵埃斯科巴行星的假情报。埃斯科巴,贝塔殖民地的好邻居和同盟……击溃塞格皇储和他率领的舰队的武器,是由一艘勇敢穿越贝拉亚防线的飞船运送的,船长是贝塔远征军的考迪利亚·内史密斯。大部分的真相都已公之于众,她无须歉疚。而隐藏在贝拉亚高层统治者背后的隐秘历史,考迪利亚认为,用“背信弃义”四个字来形容是最准确的。不仅如此,它还很危险,就像储藏不善的有毒废品。

令考迪利亚吃惊的是,凯琳竟然俯过身,拿起她的右手,举到嘴边用力地吻了一下。

“我发过誓,”凯琳一字一顿地说,“要亲吻那只杀死盖斯·弗·特耶的手。谢谢你。”她的声音里带着喘息,感激涕零的诚挚表情在脸上显露无遗。她坐起来,脸上又恢复了漠然,接着点点头,“谢谢,我祝福你。”

“嗯……”考迪利亚擦了擦被吻过的地方,“嗯……我……这个荣誉应当属于别人,夫人。当弗·特耶被割断喉咙的时候,我确实在场,但动手的不是我。”

凯琳的手牢牢地抓住膝盖,双眼放光,“那动手的就是弗·科西根伯爵!”

“不!”考迪利亚因激动而抿紧了嘴唇,“纳格力应该给你看了真相报告。动手的是伯沙瑞中尉,他当时救了我。”

“伯沙瑞?”凯琳直起身,惊讶地问,“是‘怪兽’伯沙瑞?弗·特耶疯狂的勤务兵?”

“我不在意替他受过,夫人,因为一旦公布了真相,他就会被处死,罪名是谋杀和叛变。不过,我……我不应窃取他的荣誉。如果你愿意,我会将之归还,但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这件事。战争结束后,被释放之前,他接受了某种残酷的精神疗法——你们贝拉亚人称之为‘治疗’。”而且水平与你们的神经外科手术一样低下。“我想在此之前,嗯,他不太正常吧。”

“是的,”凯琳说,“他不太正常。我以为他是弗·特耶创造的怪物。”

“他……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我想这是我见过的最英勇的行为。他跳出罪恶和疯狂的泥淖,为了追求……”考迪利亚迟疑着,不好意思说出“救赎”二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将塞格皇子的……堕落怪罪于弗·特耶吗?”在她们澄清事实的时候……没有人提起塞格皇子。他想走捷径登上权力高峰,但最后只落得……销声匿迹。

“盖斯·弗·特耶……”凯琳扭动双手,“与塞格思想接近。塞格是特耶邪恶趣味的忠实追随者。或许……不能全怪弗·特耶。我不知道。”

考迪利亚感觉到,这是一个诚实的回答。凯琳缓缓地说:“在我怀孕之后,埃扎保护我不受塞格的折磨。在他死于埃斯科巴战争之前,我甚至有一年多没和他见面。”

或许我不该再提塞格皇子。“埃扎是个强有力的保护者。我希望阿罗能同样做得很好。”考迪利亚说。或许她在说埃扎的时候应该加上“曾经”二字,似乎别人都这么说。

凯琳摇了摇头,从失神状态中回过神来,“喝茶吗,弗·科西根夫人?”她微笑着说,按了按藏在肩上的宝石别针里的通讯器,发出秘密指令。显然,这次私人会见已到尾声。内史密斯船长现在要考虑的是,作为弗·科西根夫人,应该怎样与皇妃一道用茶。

当雪糕送上来的时候,格雷格和卓丝正好回来。格雷格成功地通过撒娇弄到了两份雪糕。凯琳用严厉的目光阻止了他的第三次努力。塞格的儿子似乎是个完全正常的男孩。考迪利亚很感兴趣地望着他和凯琳。母爱,每个母亲的本能,这有何难?

“喜欢你的新家吗,弗·科西根夫人?”皇妃问道,显出优雅的教养。现在是闲谈时间,不再讨论严肃话题,尤其是有孩子在场的时候。

考迪利亚想了想,说:“弗·科西根·萨尔洛南部的乡村风景怡人。那个湖真漂亮,比贝塔殖民地所有的湖泊都要大,不过阿罗倒不同意。你们的行星美不胜收。”你们的行星。不是我的行星?在考迪利亚心里,“家”这个词仍然代表着贝塔殖民地。尽管她情愿永远在湖边依偎着弗·科西根的臂膀。

“不过,贝拉亚的首府,嗯,当然比我的家乡贝塔殖民地更具多样性。”她有意识地笑了笑,“似乎这里有好多军人。我上一次被穿着绿军服的士兵包围的时候,是在一个战俘营里。”

“对你来说,我们还是敌人吗?”皇妃好奇地问。

“噢——其实在战争结束之前,我就没把你们当作敌人了。我们都是受害者,都受到了欺骗。”

“你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弗·科西根夫人。”皇妃啜了一口茶,对着杯子笑了笑。考迪利亚眨了眨眼。

“皮奥特伯爵住在爵府的时候,那儿似乎变成了军营,”考迪利亚说,“里面全是穿制服的男人。到目前为止,我只见过几个女佣在角落里打扫卫生,不过我没和她们聊过。总之,那儿就是一个贝拉亚军营。贝拉亚的军队与贝塔殖民地的有很大不同。”

“你们的军队里男女混编。”卓丝娜科维说。她眼里浮现的是嫉妒吗?“女人和男人一同服役。”

“我们按照能力测试的结果来分配工作,”考迪利亚说,“测试很严格。当然,男人承担更多的体力活儿,但对他们来说,那并不意味着男人就高女人一等。”

“尊重。”卓丝娜科维叹了口气。

“唔,如果人们为了国家而奉献生命,那他们理应受到尊重。”考迪利亚客观地说,“我想,我确实怀念军中的女同伴。那些优秀的姑娘,女技术军官,她们就像我家里的朋友。”要注意“家”的用法。“我想在你们这里也会有出色的女人。她们都藏到哪里去了?”考迪利亚闭上嘴,她突然想到凯琳可能会把这个评论误解为对她的忽视,如果加上一句“除了你之外”,那就不会造成误会了。

但即使凯琳是这么想的,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在考迪利亚酿下更多潜在的公关灾难之前,阿罗与伊林的归来拯救了她。他们彬彬有礼地与皇妃道别,返回了弗·科西根伯爵府。

那天晚上,伊林中校拜访了科西根伯爵府,卓丝娜科维随侍在旁。她拿着一个很大的手提箱,用期待的目光好奇地望着考迪利亚。

“纳格力上校指定卓丝娜科维负责摄政王夫人的人身安全。”伊林简短地解释道。阿罗点头同意。

稍后,卓丝娜科维交给考迪利亚一份用厚油脂密封的信笺。考迪利亚蹙着眉,将它打开。里面的字迹细小、优雅,签名清晰而不花哨:

谨致敬意,上面写道,她将为你不辞辛劳。

——凯琳

注释

[1]卓丝娜科维的昵称。

[2]剑龙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