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搭台唱戏,唱那虞姬 梁祝……(4k
夜深。
阴云汇聚。
丁点幽月,艰难洒下辉光。
不时有黑鸦叫丧似的啼鸣。
村前,搭了个戏台子。
台上戏子大红衣服,红的鲜艳,红的刺眼,红的胆战心惊。
长袖随其一举一动,上下翻飞。
唱腔更是清亮婉转,好似春风拂面醉人心肝,又像夜幕繁星闪烁又迷人。
她踮着绣花鞋,莲步轻移,小步疾奔到台子边缘,挽着兰花指,微微点了点人群后的小道士,悲意在嘴角犹如捣碎的苦药……
哀哀切切唱道: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名。”
伴着她这段戏词落罢。
坐在戏台下的数十人齐齐扭头看向牵马的小道士。
这小道士相貌颇为俊朗,仿佛被戏子和戏词勾引了魂儿,怔怔站着,古井无波。
众人定定神,再看。
小道士穿洗的发白的道袍,背行囊,又背着一柄桃木剑,腰间系挂桃符,明明道士做派,右手腕却戴了串五色佛珠。
马亦是好马,毛色光亮,健壮雄美……
若是宰了烹了,定然极味美。
寒风呼啸。
黑鸦不厌其烦的唤着,像是在唤魂。
戏台子后,便是村落。
村子一片漆黑,不像有人居住,倒不如戏台子这儿燃着篝火,来的有人气。
“适听得众兵丁闲谈议论,只道我今与霸王有隙。
啊,大王,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在戏台上陡然悲悲的哭起来,泣声我见犹怜,恨不得为之身死。
“大王啊大王!倘若战死沙场,妾身将何以为依?”
“自古道兵家胜败皆常事,又何须挂愁烦。
且喜得今宵月色清如水,好为我添欢颜。
也有那小兵丁,样貌俊俏,养了妾身的眼。”
芊芊素手掂着长袖,再次朝小道士一指,继而转身,宛若突兀想起伤心事。
悲声唱道: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唱着唱着,竟变出了柄长剑,在戏台上抹了脖子。
戏子扑倒。
鲜血仿佛无休无止的长河,流下戏台。
却并不腥臭,小道士嗅了嗅,居然有些甜美。
戏子自戕,台下的看客不约而同起身,亦是变戏法般的握着剑,和这戏子似,齐刷刷抹了脖子。
血,霎时铺天盖地都是,浪头三尺高,滚滚朝小道士淹了过来。
被套了缰绳的马,焦躁不安,但缰绳在小道士手里,它想跑,也跑不掉,只能眼睁睁注视着血河将它与小道士一块淹了个通透。
残残的月光凉如冰。
眼前的一切,仿佛梦幻泡影,片刻不见踪迹。
哪有戏台,哪有戏子,哪有熊熊的篝火,哪有数十个看客?
黑鸦站在枯枝,哀哀鸣叫。
小道士露了笑,抚摸着马头:“马兄,这场《霸王别姬》粗糙是粗糙了点,但在咱们赶夜路时上演一出,却是教人清醒。”
牵着马。
径直向那廖无人烟的荒村走去。
厚厚的阴云完全遮了幽月。
似是要下雨,现在这时候,许是得下场雪?
说不准。
“不管是下雪或是下雨,今晚都是不能赶路了。”
李平安对马匹吟道:“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
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小道不该做个道士,应当冒充风流才子,把肚子里装着的诗词抖搂抖搂,保管令天下诗才黯然垂首。”
村子是新荒废的。
李平安法力聚在双眼,依稀看到已是黑色的大片大片血迹。
挨家挨户的推门。
有的人家啥也不剩,有的人家三口俯尸,也有的人家女子尸身凌乱,丈夫成了两截,孩童被摔死……
李平安叹道:“马兄啊,哪有干净落脚的地儿?咱们到后面看看。”
牵着马来到村后。
此地更是仿若修罗场。
近百人惨死于这儿,堆在了一块,似是大墓。
如果不亲眼看到,很难想象,百人的尸身便能摞的这般高。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匹原属于怀朔县官府喂养的马匹,忐忑的打着喷嚏。
“咦,你这小道士哪来的?这般晚了,怎地一人?要到俺家借宿嘛?”老丈问道。
李平安转过身笑问:“敢问老丈,这里该是金华县地界了?”
“是嘞、是嘞,金华县郭家村,俺们都姓郭。祖上当过大官,唉,犯了错,被皇上贬来了此处,携家带口的,全都在这儿安了家,重新过活。”
李平安扭头一看,被屠戮的百人尸首,没了踪影。
忽有急雨来,噼里啪啦,凉入骨髓。
“下雨了,小道士快跟俺走,莫着了凉。”
“好。”
李平安牵马跟着老丈,进了他的家门。
老丈的老妻看到小道士,笑道:“哪来的小道士?长的这般俊俏?可曾娶妻?”
“见过居士,小道是化外之人。”
“哈,忘了忘了,俺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你莫见怪。”
老丈笑骂:“你这老婆子,整天给年轻后生张罗婚事,人家道长来了咱家,也给他张罗了起来。”
“老不正经别说那风凉话,哪天道长还了俗,来俺郭家村,也好成家生子。这般俊俏,哪家的姑娘见了,都得在半夜惦记。”
接下来倒是没再给李平安张罗婚事,给他张罗了一桌饭菜。
老丈热情摁着他坐在上首:“粗茶淡饭的,道长莫在意,吃吧,吃饱肚子好睡觉,人呐,吃饱了,天大的烦心事也能压下。”
李平安并未动筷,而是问道:“最近是不是打仗了?”
他在怀朔县便听闻外面兵荒马乱的。
“哎呦,瞧俺这记性,忘了与你说,小道长别再往前走,过了俺金华县,可就进了乱糟糟的世道!听人说,有个叫张大王的起兵造反,官家调来兵马,正团团围剿张大王呢。”
“小道谨记。”
“吃呀,小道长为何不吃?难不成嫌弃俺家的粗茶淡饭?”
李平安低头一看。
面前的桌案让刀给劈了个稀巴烂,哪有饭菜,分明是枯草、碎石、黄土。
“小道不饿。”
外间的雨下的愈来愈大。
雨水裹挟着风,吹打的人裹紧衣领,吹打的魂魄摇摇欲坠。
李平安看着院子。
老妇死在了井旁。
老丈的尸首却是在村后,在那百人尸堆里。
“既然不饿,那就早些休息,小道长应是赶了许久路?”
“小道从怀朔县来的。”
“怀朔县呀,是个小地方,离着俺金华县得有三四百里路,还都是山路,不好走。你这老婆子别傻愣愣的,咬什么牙?恨什么恨?!快为小道长铺床。”
老妇的亡魂飘去了坍塌的侧房,旋即又飘回来:“下雨了,天冷,俺给你加了床褥子,前年的棉花,暖和着呢。”
“有劳。”
下雨夜。
郭家村陡然热闹,敲锣打鼓。
“戏班子来了、戏班子来了,大伙快去村头看呀!”
“今晚唱《霸王别姬》,唱的是楚霸王和虞美人!”
在李平安身旁的老丈不禁哼起了调,“小道长也来看戏吧,不容易啊,戏班子一年来一次,千等万等,终于是把他们等来了。”
老两口似是忘了外面正下着大雨,迫不及待的飘了出去。
李平安用法力挡在头顶护住周身,跟随两个亡魂,回到了刚刚和“马兄”看戏的村前。
戏班子准备的妥当,他们到时,便搭好了戏台。
一席大红衣的戏子,莲步悠悠的登上戏台,浓妆艳抹,看不清本来模样。
好似适才之事的轮转,又像重复做了梦。
她掩嘴娇笑:“今儿,不唱《霸王别姬》,唱《梁祝》。”
老丈拽着李平安坐在戏台下,悄声道:“梁祝好,小道长可知梁山伯和祝英台?”
“知道。”
“小道长喜欢吗?”
“小道更喜欢白素贞。”
“嘿,去年戏班子来时,唱的便是《白娘子》。”
戏子瞪了眼混入鬼群中的李平安,挽着袖,娇声问道:“道长从哪来?”
“人间来。”
“哦?朝哪去?”
“天上去。”
“你是谁?!”
“李平安。”
“你是避雨的道士,还是惹祸的道士?”
“是听戏的道士。”
戏子拍手笑道:“听戏好,要多听,你且坐好了,好戏开场。”
冷雨中,戏台上,她扭腰胯臀转了圈,挽着长袖,表情现了欢喜,如葱白的柔夷指着李平安,唱道:
“仁兄有所不知。
我家有个小九妹,聪明伶俐人钦佩。
描龙绣凤称能手,琴棋书画件件会。
我此番求学到这里,九妹一心想同来。
我以为男儿固须经书读,女孩儿读书也应该。
只怪我爹爹太固执,终于留下小九妹。”
戏子一顿。
问:“道长可能来一段?”
李平安不为所动。
那戏子淡淡一笑。
独唱:
“梁兄你做文章不专心,为什么看来看去看不停?
若说我的耳环痕,想起此事笑死人。
祝家庄年年有庙会,村里人叫我扮观音。”
这一段李平安却是知晓的,梁山伯发现了祝英台耳朵上的环痕,祝英台以庙会扮观音搪塞。
够了。
郭家村所经历的事,他也大概明白了。
拔剑出鞘。
戏子猝然大惊。
李平安步步走向戏台,轻声道:“是我问,还是你主动说?我喜欢主动的,不喜被动。”
“……”
“道长不怕我身后的主人?”
“豢养采气境圆满的厉鬼,确实有几把刷子,但小道无法坐视你炼化郭家村的亡魂。”
戏子嘴上硬气,但李平安展现了法力后,身段却是软的,即刻跪地求饶道:“道长有所不知,俗话说,贼来如梳,兵来如蓖。
一伙乱兵逃到了这里,先是让郭家村拿出粮食,让他们吃饱,又逼他们交出钱财,最后把人杀了个一干二净。郭家村满村惨死,皆有滔天怨气,已入不得轮回……
何况,地府也遭了灾,纵然没这怨气,亦要在阳世受苦受难。
不如让妾身把他们全炼化吞了,魂飞魄散,一了百了。”
李平安问道:“你主人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眼看着他举起那柄瞧起来,便十分不善的桃木剑,戏子慌的边磕头边道:“我家主人住在县城,妾身……妾身却是不知主人姓甚名谁,乃至连主人的面也未见过。往日都是主人派小鬼告知妾身该如何做事。”
小道士的眉头稍稍皱了皱。
和师父走南闯北时,听说过一门控鬼的旁门左道术法。
炼化鬼怪,令其到别的地方作恶,若是被人知晓,可以解除此术或是直接杀了鬼怪,压根追查不到本人的行踪。
李平安不曾料到,居然在金华县见识到了这门邪术。
“那伙乱兵呢?”
戏子伸手一指:“去了县城。”
“你可知有座兰若寺?”
“不知。”
“知不知道有座青衣山?”
“不知。”
李平安再问:“想不想解脱了此身,转世轮回?”
戏子猛地抬头,“道、道长真有如此大神通?妾身受人操纵,日日受那难言的煎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委实、委实受够了。”
刚说完。
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戏子的鬼身刹那间有烟消云散之势。
“道长……道长快……快救我,是,是主人知道了。”
李平安念诵起了《救苦拔罪经》。
自从将《救苦拔罪经》推演到了圆满。
超度范围大增。
更能快速化解亡魂、怨鬼、厉鬼的执念,度其投身地府踏上黄泉路,转世轮回。
亦是可以开解人心的七情、六欲、五垢、三毒。
并且,《救苦拔罪经》虽已至圆满境界,仍能继续推演。
无形扼住戏子厉鬼喉咙的大手,被《救苦拔罪经》化解。
当李平安把经文念毕。
郭家村满含怨气的亡魂以及戏子厉鬼,悉数不见。
心神沉入功德观。
供奉“天地”二字的供桌上,放了张黄符。
【金华县郭家村人,尽成饱含怨气的阴魂,又有厉鬼趁机作乱,若不解决,必有隐患。超度阴魂、厉鬼,功德+60】
盖着的道门法印为北极天蓬印。
原以为一村子蕴有怨气的阴魂,会四处为乱,没想到受厉鬼“挟持”,竟乖乖的听戏。
即便这听戏,也是厉鬼慢慢炼化它们,却是在他赶来前,不曾令事情失控,阴差阳错做了好事。
“小道刚来金华县地界,就送上了一桩如此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