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乌又
拂晓已至,天光渐明。
书桌前,雕花的木窗闭掩着,薄薄的窗户纸上,泛着朦胧的亮光。
文清从梦中惊醒。
合抱于腹部的双手上,趴伏在掌臂中熟睡的小黑亦被惊动,扭动着脑袋看向周围,而后抬起头,疑惑地看向文清。
文清从木椅上起身,将小黑放到桌面,而后推开窗户。
窗外,天已大亮,正堂的瓦片上闪动着晨光,如金线般的光芒从头顶的屋檐扫落,将院落中的阴暗分割。
“更臭了……”
文清嘟囔着,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身体。
“这椅子睡的,还不如我直接躺地上来的舒服。”
简单地活动后,文清拿过桌角处的斩马刀,而后走向了木门。
书桌上的小黑也扑棱着活动了下翅膀,蹦跳助跑,扑上了文清的肩头。
“吱呀——”文清带着小黑推门而出。
院落两侧放置排列的尸体实在有些瘆人,若不是文清早已习惯了战场之上各式各样的尸体,只怕早就出城去荒郊野岭里睡了。
文清也有想过挖个大坑将这些尸体一并埋了,但仔细想了想,却也觉得不太现实,无它,单纯是因为尸体太多了。
无奈,也只能将之拖到了院落的两侧放置,残肢断臂之类的,也将其大致安放到位,勉强使之看起来体面,不可怖些。
“唉……”
文清叹了口气,随即收回目光。
今日的天气是极好的,文清已打算今日就去东城看看,那边原本生活着大量平民,虽然从这西城的状况来看,那些平民只怕是凶多吉少,但文清心里也希冀着,能有人逃过一劫。
先回屋里看看有没有吃食,最好能找些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文清思索着,虽然在吃过那赤果子后,似乎已经很久没有饥饿感了,来此的路上也仅仅只是靠着些在路边林间采摘的野果草茎过活,但身体也没有出现半点不适。
“小黑。”
文清询问,并用指尖揉了揉小黑胸前的羽毛。
“吃过那果子后,我是不是就不需要吃饭了?”
“我好像很久都没有饿的感觉了。”
小黑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整只鸟都卧在了文清的肩甲上,同时开口叫道:
“不知道——”
“……”
显然,还是得准备些吃食,免得果子的效果消退后,在路上挨饿可就不好了。
文清想着,迈步走回屋内,开始四处翻找吃食。
没多久,还真让文清在灶台旁翻倒的木板下找到了几张烙饼,同时还在角落中翻出了几棵奄掉的绿菜,之后又从房屋后面的屋檐下取下了一块悬挂的腊肉。
“这肉……还是算了,生火怕是容易引来什么鬼东西。”
“这菜看起来也不能生吃了……”
“看起来我们就只能啃这几张烙饼咯。”文清将绿菜和腊肉扫到一旁,拿起一张烙饼,掰下一小块后递向桌上的小黑,“也不错了,想来你野果子也吃腻了,看这上面,可还有肉粒呢。”
小黑一脸嫌弃地用嘴衔过,不过还是一啄一啄地吃了起来。
“至于剩下这些……算了,这张我也先不吃了,反正不饿。”
而后,文清扫视着屋内,最终看向了卧房的方向,那里的柜子上有些布料。
文清走过去,随手扯了一匹浅红色的方形布料,三下五除二地将烙饼打包好,然后将之挎到背上。
这烙饼不容易腐坏,起码能放个十天半个月的,文清不知道赤果子的效果会在什么时候消退,只希望能再保持个几天,加上这几张烙饼,想来是足够走到怀阴城的。
桌上的小黑已将烙饼吃完了。
“还想吃不?”文清问道。
小黑摇了摇头。
“那就走吧……哦,对了,险些忘了,镇守使大人说过,后门的马厩里有他的战马来着。”
文清将小黑放至肩头,一拍脑门,终于记起了这事儿。
“我就感觉好像忘了什么事,走,去看看那马儿的情况……”
正屋本就有后门,木门后,还有花圃菜地。
菜地中的绿菜由于不知名的原因早已枯黄,文清从花圃和菜地间穿过,而后推开了院落的后门。
后门外是一条被木栅栏夹在中间的过道,而在木栅栏的两侧则排列修建有十几间马厩。
文清一一看过,都是空的,干草间散落的马粪已干,想来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是没有住过马儿的。
一直到过道的尽头,在紧挨着镇守府后门的左侧马厩内,文清终于看到了一匹高大的战马。
这战马颇为神骏,肩高几乎与文清的肩部齐平,起码有五尺高,且通体为纯黑色,头部轻俊狭长,前额宽广且长有一小撮楔形白毛,远看仿佛在额前开了第三只眼一样。
见得文清靠近,战马打了个响鼻,一对灵巧的小耳朵晃动了一下,身形不动,但脑袋却向着文清的方向转了过来,一双灵动有神的大眼睛紧盯着不断靠近的文清。
“嘶……”
文清看着战马那双紧盯自己的赤红眸子,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与之对视良久,文清双手持刀,试探着上前一步。
“哼嗤——”
战马又打了个响鼻,前蹄踏着干草,显得有点躁动。
文清顿步不前。
随后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文清将手中的长刀抬起,向前探出,将刀身展示到战马的眼前。
“吁律律——”
战马极有灵性地点动着脑袋,而后冲着文清抬首嘶鸣。
“他死了……”
文清说道,走到栅栏前,用手拉开了栅栏门。
马厩后面的墙上挂着鞍具,文清将之取下,而后为有些躁动的战马套上了马鞍和缰绳。
马鞍前的皮革上印有字,曰“乌又”,想来这就是战马的名字了。
文清默然,拉着缰绳将乌又带出马厩,而后将其引向了埋葬老者的地方……
一路上,乌又都很安静,也不复先前在马厩时的躁动,除了那双泛红的眸子外,已与正常的马儿无异。
埋葬老者的菜地前,乌又缓缓低下了脑袋,鼻翼开合,轻轻地嗅着地面。
伴随着一声柔和的鸣叫后,乌又的眼角有泪水滑落,而后陷入长久的沉默,仅有那轻轻的呼吸声,述说着乌又此刻的悲伤。
……
“哒哒哒……”
清脆的马蹄声于寂静的街道上鸣响。
文清骑在马背上,看着周围愈渐浓重的雾气,紧皱着眉头。
出镇守府时还是骄阳正炽,然而没过多久,城中就渐渐起了薄雾。
这雾气越来越浓,至此时,文清连几丈开外的事物都已分辨不清了。
雾气诡异,无风而动。
透着那扰动的雾气,文清隐隐看见了街道尽头的城墙轮廓,而城墙之后,就是定西关的东城。
城墙下高大的门洞如恶鬼噬人之口,文清已将斩马刀抽出,防备着可能出现的危险。
“哒哒……”
乌又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异样,越是靠近门洞,脚步就越发的轻慢。
倒是肩上的小黑跟无事发生一样,没有发出任何警讯,扭动着脑袋,东瞧瞧,西看看,似乎对这雾气颇感好奇。
城墙下,一人一马的身影慢慢没入门洞内的阴暗中。
“叭嗒——”
一滴液体滴落头顶。
文清抬头看去,浓雾扰动间,只见门洞顶端,一张獠牙外翻,狰狞瞪目的黑色面孔若隐若现。
“嚓——”
伴随着一阵金铁摩擦的声响,文清骑于马背之上的身体猛地上顶,手中的斩马刀直直刺入了那獠牙外翻的嘴中。
一缕缕鲜血顺着刀身蜿蜒流下,被刀镡所阻,积累漫出,而后流到文清的臂甲上。
刀身被卡住了。
文清微微晃动着刀身,而后用力下拔,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一张铁面具沿着成功拔出的刀身滑落至刀镡处。
乌又随着缰绳的拉动,向着侧面踱步。
“砰!”
一具尸体从门洞顶端掉下,如烂泥一般,在地面摔成一团,激起雾气弥散。
文清将铁面具从刀身上取下查看。
只见这铁面面目狰狞,头顶凹陷如驼峰,一口长牙如锯齿,犬牙如戟,向上外翻,两颗圆瞪的红色眼睛作怒目状。
“怪了……”
文清翻转铁面,却并未发现有系挂的绳子。
“这面具是用来戴的?”
“不仅没绳子,这眼睛处甚至都没开孔啊……”
文清满脸狐疑,同时翻身下马,查看起那具掉落在地的尸体。
“这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翻转尸体后,文清看着尸体惊恐至极的表情,皱起了眉头。
这具尸体的样貌看起来二十多岁,穿着一身与修道之人形制类似的白衣,皮带束腰,腰间挂有一把长剑。
死状极为凄惨,全身上下皆是绵软成泥,明显不可能是刚才从门洞顶端掉落在地导致的。
尸体的颈间有两道极深的伤口,完全切断了颈骨,头颅与躯体间仅剩后颈部的皮肉相连。
被人用利器劈砍所致?
不。文清看着尸体胸前被扯碎的衣物,还有皮肉上的抓痕,直接否定了这个结论。
行凶者必为妖鬼。
“而且……”文清抬头。
头顶的门洞顶端,一根细绳轻轻摇晃着。
“残杀之后,还被倒吊了起来。”
能把人的骨头揉的稀碎,然后挂到门洞顶上,起码体型一定很大。
而且这尸体与文清在城中所见的其他尸体不同,他明显是不久前才死去的。
“最多不过两天,就在我入城之时的前后不久。”文清喃喃低语。
文清不想再待在这儿了,那鬼东西杀人之后还把人吊起来,证明它起码是有简单的神智的,若是再待在这里,指不定就会与那鬼东西撞见,到时,又是一场恶战。
而且那鬼东西的体型很大,若是跟那昆仑道中异变的都护类似……
文清都不用细想,就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实力,一定是打不过的。
如今田晨不知所踪,仅凭文清一人面对这种凶残的大怪物,甚至能不能逃掉都是个问题。
“走!”文清翻身上马。
马蹄声碎,渐入东城。
……
“师弟,这雾不对劲啊……”
“一城人全死绝了,这城里生出什么都不可能会对劲。”
“那老头真的死了吗,会不会搞错了,师尊之前不是说过,那老头要死不活的,想死都死不掉嘛?”
“定然不会错,我的推衍还从未错过,而且你没发觉,哪怕入城之后也再没那种心悸的感觉了吗?”
“也是……”
“那帮灵巫门的废物,花了那么多的手段,做出恁大的动静,到最后却什么也捞不着,哈哈哈。”
“师弟,还是需小心些,毕竟关乎圣人的生死,要是朝廷真……”
“嗤——朝廷?!”
“天门山一闭,哪儿还有什么朝廷,等那缩在镇西城内当王八的畜牲一死,这广阔的土地,芸芸众生,就得由我们说了算!”
“哒哒哒……”
清脆的马蹄声在浓雾中响起,越来越近。
身着赤色修身道袍,束发为髻的青年原本正伸展着双臂,狂妄地仰天大笑。
突然听得有马蹄声响起,不由得一愣,狐疑地望向了被浓雾遮蔽的长街。
在他的身旁,作同样打扮,如人般站立的赤色狐妖已用异化的右爪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同时左爪并指,从衣襟内夹出了一张黄色的符纸。
这狐妖明显要比青年谨慎得多,竖直的瞳孔紧盯着浓雾,嘴筒子上的皮肉颤动,无声得龇着利齿。
“哒……”
黑马破雾而出,连带着马背上着重甲铁面的人影一并显现。
狰狞铁面转动,看向了长街中央的一人一妖。
“……”
“……”
“……”
红袍青年放下了高举的双手,右手指尖轻轻晃动,长剑从腰间自行飞出,萦绕指尖。
骑士轻拉缰绳,控制着胯下的黑色战马,顿在了原地。
“你是八神宫的人?”
青年看着骑士覆于面部的夜叉铁面,又看了看那应为军中所有的制式重甲,显得有些怀疑。
“额……从死人身上扒的,城中多鬼怪,防身。”骑士似乎注意到了红袍青年那怀疑的目光,于是抬手指着自己身上的甲胄,声音沙哑地解释道。
“呵,枉为修道之人……”青年讥讽道。
倒是一旁的狐妖显得有礼貌的多,拱手道:
“见过道友。”
“……”
“……”
“所以,道友来此所为何事啊?”红袍青年随意地拱了拱手,而后眯着他那狭长的双眼,看着马上的人影。
“……与你何干?”骑士看着红袍青年,言语淡然道。
“你……”
“什么都没干,你们八神宫就想来平白分一杯羹?”红袍青年冷着脸,厉声呵斥。
似乎装过头了。
马背上的文清看似淡然,背地里却已汗流浃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