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镇守使
老者低垂着脑袋,须发从两侧披散而下,文清能看到那未曾瞑目的浑浊双眼,也能看到那张略有皱纹的脸庞。
无怒,无恨,唯有平静,但文清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的坚韧,以及那股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气魄。
文清本能地放轻了脚步,害怕打扰到老者的安眠。
但……
“哇——哇——”忽有鸦鸣声起,屋檐上的小黑像是被惊扰了一般,嘶鸣着飞向了文清。
“后生……”声音有些虚弱沙哑,但传入文清的耳中却仿若惊雷。
老者那低垂的脑袋慢慢抬了起来,一双黑亮的眸子看向了走近的文清。
“吓着你了,哈哈。”
看着瞬间动若脱兔,横刀立势的文清,老者呵呵笑了起来。
此时的文清瞪着双眼,紧盯着老者,背上已被冷汗浸湿,额前也有汗珠滴落,双手架起刀势,双脚蹬地,身形急退。
完了,大意了。
文清心中暗道不妙,心念急转间,就要直接退走。
“莫急,我大周甲士何时这般胆小了,且上前来,老夫又非怪物。”
屁嘞,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都成那样了还没死,还敢说自己不是怪物。
文清心中暗自腹诽,同时倒退的步伐不停。
然而,视野中忽有金光一闪而过,却是本应在体内的小光蝶不知何时飞了出来,扑动着光翼,飞向了老者。
“?”
文清若有所思,同时倒退的身体也停在了原地,静静地看着小光蝶径直飞到了老者交叠拄刀的手背上。
“嚯,好奇异的蝶儿,是你养的精怪吗?”
“不畏惧圣者的山精野怪,可不多见。”
“它好像很喜欢我……嗯,熟悉的感觉,舒服,身上的疼痛都消减了不少……”
老者合上了眼睛,享受着疼痛消减所带来的片刻安宁。
果然!
对于小光蝶的异动,文清毫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是早有预料,毕竟那从入城起就不断出现的,挥之不去的心念想法明显很不正常。
自己算是第一次入这关城,原身关于这关城的记忆也不甚清楚,仅在战前的记忆中有过一次行军穿行城中的经历,怎么可能会出现一定要来这镇守府看看的想法,明显很不对劲嘛,一猜就是身体内的小光蝶在引导自己。
文清默默想着,但仍没有放松警惕,只是紧盯着老者,以静制动。
“这蝶儿与天道有关呐,当然,我说的不是现在这天道,而是异变之前的天道……”
“你小子也不一般,竟没半点异常。”
“小子还在那儿杵着干啥,怕什么,且近前来,帮老夫个忙。”
文清犹疑不定。
“赶紧的,老夫清醒得很,不会害你。”
“将军为何没有半点异常,我这一路行来,所见者皆有异变,天道异变,谁能幸免,除非你在胡言乱语哄骗我。”文清试探道。
“老子胡言乱语,还哄骗你?”老者吹胡子瞪眼,言语间文清的脸上竟隐隐感到有种异样的灼热感,“你小子不也没异常,你都可以,老夫就不行?”
“我……”文清无言以对。
“看吧,估计你也答不出什么,一看就懵懵懂懂的。”说到这里,老者低咳几声,面显痛苦。
文清看得清楚,老者在咳嗽时咳出了不少血滴,溅到衣袍上。
“老夫以功入圣,天道异变却也影响不到我,所以,且放心近前来。”
以功入圣?
文清记得田晨曾说过关于成圣的一点信息,成圣者多为朝廷官员,那么功是……功绩?
文清默默揣测着,同时慢慢地走近老者,但手中仍紧握着长刀。
“对咯,莫要怕嘛。”
“来。”及至文清走到老者面前,老者点了点头,然后抬手指向了自己的左胸,“往这儿捅,手麻利些。”
“啥?”文清惊愕不已,以为自己听错了。
“现在这老天爷对我有很大的敌意啊,叫我生死不能,动弹不得,日夜用疼痛折磨我……倒也不是说不能忍,但没能守住定西关,还叫疯掉的乱军屠了城,我却也该死。”
“天道改变,却让凡人疯癫,我仅能以功入圣,不能护佑军民……大都护授我以重任,我心有愧,小子若能回到镇西城,还望面见大都护,代为告罪。”
“这把镔铁精锻的刀就送你了,后门的马厩里是我一手养大的战马,从小紧跟于我,想来异变对其的影响也不深,同样也交于你了,若有异变,就杀了吧。”
“我身后的屋中有我的老妻和侍女,一直不见声响,想来也去了,若是可行,就烦请你将我们三人一同葬在此地。”
“东城多百姓,此番变故不知能幸存几何,你我军士,开疆拓土,保国为民,若遇幸存百姓,应当救助。”
说到这里,老者叹了口气,而后闭上了眼睛。
“一朝天变,生灵涂炭……老臣无能啊……”
文清僵在原地,久久不见动作,老者叹道:
“小子快快动手,莫要让那贼老天再折辱于我。”
文清抬起了持刀的右手,刀尖颤抖着指向了老者的胸膛。
突然,落于老者手背的小光蝶挥动翅膀,飞至文清刀尖。
文清似有所悟,手中的长刀慢慢放下,而后就见小光蝶扑闪着翅膀,重新落到了老者交叠拄刀的双手上。
它在看着老者。
老者也于此刻睁开了眼睛,看向了手背上的小光蝶。
似是不解,老者疑惑地看向文清,而后目光下移,看向了自己手背上的小蝶儿。
两者的目光于此刻交汇,思维于此刻交融,老者释然地笑了。
文清恍惚地看着老者的身体散发着如太阳一般的光辉,同时有一道人形光影从老者体内慢慢飘出。
那光影的面目与老者无异,身上穿着重甲,左手抱盔,右手持槊,仰面朝天,似在张狂大笑。
文清看着那光影飘向半空,而后化为缕缕辉光,交织舞动着漫向了缓缓扇动光翼的小光蝶。
一条条细长飘舞的光带,撒下点点光尘,一端连接着半空中越来越淡的光影,一端轻柔地绕向了小光蝶的双翼。
这次的辉光明显比文清之前所见的更多,更繁杂。
文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余光瞥见了一枚掉落在老者脚下的白玉小印。
几息过后,半空中的人形光影消散不见,老者保持着释然的笑容垂下了头颅,已然没了声息。
光蝶飞回了文清体内,在接触到文清身体的一刹那,一股别样的情绪涌上了文清心头,这股情绪不属于文清,或许是来自老者,或许是来自小光蝶,文清暂时不得而知。
与此同时,文清也忽有明悟,心念运转间,已明白了小光蝶的变化。
文清弯腰将老者脚下的白玉印章捡起。
只见这印章的顶端雕着一只行走中的猛虎,猛虎之下为方形白玉,四面刻有云纹,恍惚间,文清看着那云纹,竟然觉得那云纹像真的彩云一样在不断地飘动着。
幻觉?文清无法确定。
印章的印面上刻有六个古体小字,文清的记忆中对于这个字体也并不陌生,很轻易地就认出了是“定西镇守使印”六个字。
显然,这是老者的官印。
文清将其收起,决定在埋葬老者时将这枚官印一同放入。
由于老者的尸体被四根投矛钉在了木门上,文清只得先将四根投矛拔出,然后将老者的尸体平放在一旁的空地上,随后文清推动木门,想要进入正屋内。
第一次尝试,没能推开,文清能明显感觉到门后有阻碍。
文清没有强行破门而入,而是绕到一旁,从一扇毁坏的木窗中钻进了屋内。
此时已近黄昏,屋中有些昏暗,但文清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被木栓拴住的木门和倚靠在木门下,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影。
文清走到近处,看清了两人的样貌。
一个是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与寻常百姓的装扮无异,布满皱纹的脸庞上带着慈爱与平和,似是在安慰臂弯中的女子。
那依偎在老妇人臂弯中的女子则大概二十来岁的样子,穿着绣花彩衣,但并不妖艳,闭目素颜,神情尤为安宁。
两人的旁边有一只打翻在地的瓷碗,从洒落在地的痕迹来看,原先瓷碗内盛放的应该是一碗米粥。
“服毒么?”文清喃喃道。
由于没有看到什么致死之物,文清只能凭着掉落在地的粥碗猜测。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文清将倚靠着木门的妇女两人抱到一旁,推开木栓后打开了木门。
屋内的角落中散落有农具,文清挑了一把还算完好的锄头,拿到了屋外。
“小黑,好好放哨嗷,有情况就叫唤。”
站在大堂房檐上的小黑扭头不理,不过眼珠转动间,却也将目光扫向了外面。
日光西落,赤霞愈烈。
屋旁的菜地中,渐渐响起有节律的锄地声。
得益于文清强健的体魄,挖坑这种事并没有太费时间,在太阳完全落下后不久,文清就挖好了一个足以容纳三人平躺,半人深的方形土坑。
文清将老者及其老妻侍女抱进坑内安放好,而后将捡到的白玉印章放到老者侧旁,默默行礼后,覆土填平。
将老者一家安葬完毕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中死寂,无半点灯火,抬眼所见,皆为漆黑一片。
在文清的连声呼唤下,小黑仍是不愿意靠近这间屋子,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打算在正堂的屋檐上对付一宿了,文清见状也不再强求。
这种情况下,文清也没有连夜外出的打算,将屋内简单整理后,文清搬过了一把椅子放到书桌前。
书桌上有一盏油灯,但文清并不打算将其点燃,毕竟身处这满是尸骸的死寂孤城内,还是得小心为上。
一本本书籍散落在书桌以及地上,文清将它们一一拾起,拂去尘土,平直褶皱后放回了一旁的书架。
老者赠予的那把镔铁斩马刀就倚靠着放在桌角的位置,以便于有突发状况时文清可以迅速拔刀。
文清捡拾整理着书籍纸张,突然被一卷散开的卷纸吸引了注意。
文清将其平铺在书桌上,打开了书桌前的窗户。
月光如水。
文清借着清冷的月光,打量起绘于纸上的蜿蜒线条。
这是一张简易的地图,文清在图上看到了诸如天门山,两河城之类的字迹与圆圈,其中还有一些大小墨点,旁边标注有某某镇,某某村的字迹。
这起码证明了这张简易的地图应是囊括了大周朝廷在中洲所设三道两府的一些重要城镇。
至于为什么说这是一张简易地图也很简单。
因为文清没有在这图上看到任何山川形势,甚至就连明确的道路也没有,只有一条条像是随手画上的蜿蜒线条将一个个圆圈以及墨点相连。
文清甚至觉得这图或许是老者闲暇打法时间时随手画的。
虽然城市的位置与文清的记忆中大致符合,但那些线条画的完全就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不过这图仍是有意义的,起码文清能记住那些圆圈墨点的相对位置,这对于只有些许记忆的文清来说,已是弥足珍贵了。
这图上的位置信息并不难记,或许是由于只画出了重要城镇以及规模较大的村庄的缘故,文清不过扫视了几遍就记了个七七八八。
对于将要前往的怀阴城,文清的心中也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
长夜漫漫,淡淡的尸臭充盈鼻间。
文清合上面前的窗户,而后放松身心,靠坐在椅子上,和甲而眠。
……
“呜呜呜……”
似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传入耳中,文清猛得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书桌上,小黑不知何时飞入了屋内,此时正保持着放松休息的姿势,身体趴在桌面上,但那颗灵巧的脑袋却支了起来。
两颗在黑夜中晕着红光的眼珠转动着,向着书桌前的窗户方向看去,仿佛能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看到外面的诡异。
“铮——”黑暗中隐有金铁之声鸣响。
却是文清不知何时拿起了放置于桌角处的斩马刀,镔铁刀身寒光闪动间,已然出鞘。
文清轻轻起身,探出的食指微微用力。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窗户纸就被文清戳出了一个小洞。
文清眯着眼睛,身体略微前倾,视线穿过窗户纸上的小洞,看向了屋外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