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当我告诉亲朋好友,我正重读乔安妮·格林伯格的现代经典著作《我从未许诺你一座玫瑰园》时,评论者们似乎划分成了两个阵营:要么,该书正是这些人最为心爱的书,对他们而言意义重大;要么,对方从未听说过此书。这本最初于1964年出版的《我从未许诺你一座玫瑰园》,似乎深陷两种截然不同的口碑之中。本书探讨了年轻女性身份的不确定性,也触及精神疾病与社会议题,这使之与另一部半自传体的经典作品颇为相像,那便是出版于1963年的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著作《钟形罩》,该书仅仅早于本书一年问世。
然而,正如抑郁症与精神分裂症之间宛如隔着一道污名的鸿沟,《钟形罩》的粉丝与《我从未许诺你一座玫瑰园》的粉丝也有着天壤之别。过去数十年间,敏感的读者们往往倾向于更强烈地认同《钟形罩》中雄心勃勃而又时尚的埃丝特·格林伍德,毕竟在一切出了岔子之前,她可是吃着高档午餐,恣意享用着鱼子酱呢。而《我从未许诺你一座玫瑰园》的女主角黛博拉·布劳具有犹太人与精神病患者双重身份,有能力实施暴力行为与骇人的自残行为,相形之下,显得颇为难以美化。
尽管如此,却正是那种勇气,让我深为倾心。我欣赏那一刻的胆识——黛博拉割破自己的手臂后,就被送进了戒备森严的D病房,而正是在D病房:
两人(卡拉与黛博拉)相视一笑,双双心知:D病房才不是全院“最不堪”的病房,它其实是全院最诚实的病房。本院其余病房,不还得顾及自己的地位和形象吗?
因为,在诸多方面,“疯狂”的并不仅仅是花季少女黛博拉,而是这个世界。在接受心理治疗师弗里德医生的治疗时,黛博拉谈起当她因为身上的肿瘤做手术时,某些成年人是如何就肿瘤的事反复向她撒谎的。她描述了某夏令营营地中一些女孩的排犹性的奚落。针对战争时期,黛博拉则提到了种族灭绝:“黛博拉有时会听人提到,德国有个名叫希特勒的人物,带着同样的恶意和快意在杀害犹太人。”从所在街区某些中伤她的“心怀恨意的孩子”身上,黛博拉见到了“同样的恶意和快意”。尽管某种潜藏在黛博拉脑海中的事物确实让她一手创造出了她想象中的“业尔”世界,随即又害得她因此饱受折磨,这部小说却也暗含着对于某事的惊叹:当现实世界充斥着恐怖时,更多的人其实并不会躲进精心设计的想象世界寻求庇护。
第一次阅读本书时,我正念八年级,时年十三岁。我当时最亲密的朋友和我都正在跟某种尚未诊断但来势汹汹的精神疾病打交道,而当我向凯特问起对这本小说的看法时,她答道:“我觉得,它也不算很怪。”我也这样觉得。本书字里行间透出的某种气质,让我心有戚戚焉。
数十年后,我依然惊叹于格林伯格发自肺腑地描绘出了精神病患者的痛楚。该议题也是我自己一度尝试的文学项目,而我觉得它难度颇大。当本书中的弗里德医生在治疗期间让黛博拉澄清某个关于她童年所患肿瘤的故事时,“此刻的黛博拉,却已经惊恐地逃向了‘业尔’世界,‘业尔’随之在她的头顶合上了大门,没有留下一丝她的影踪,仿佛滚滚的流水:芳踪已逝,水面无痕”。很难说清书中的黛博拉对“业尔”世界的体验究竟有多写实,但当格林伯格用幻想作家的笔法描绘出它时,她便将精神错乱的体验以与之近似的形式呈现在了读者面前,无论读者是否有过此类经历。
其原因在于:精神错乱,即使被描绘成某种逃避,也免不了会带来痛苦。尽管本书中的“业尔”世界源于躲避人生中诸多风暴的避难所,但黛博拉一旦失控,“业尔”便会变得极为可怕且严苛。书中的弗里德医生看透了这一点,于是通过心理治疗引导黛博拉朝生动的现实世界迈进。因此,《我从未许诺你一座玫瑰园》整部小说便是一场“业尔”世界与现实世界之战。
黛博拉走向“真实”的漫漫之旅以及她在某医院病房中经历的日程安排,反映了这部小说诞生的时代,也是为精神病患者的治疗所做的某种发声。它展示了当时的医生们关于精神病与精神分裂症的思路以及当时如何对这样的患者进行短期治疗与长期治疗。到黛博拉出院时,她已经在该医院住了三年(正如格林伯格)。黛博拉和所在医院的某些病友会被紧紧地裹上“冷敷罩”,一次时长可达数小时:将他们裹进又冷又湿的床单里,再塞上冰袋,以便让这些激动的病人平静下来。尽管上述治疗在我看来很残忍,却被黛博拉等闲视之,正如她看待其他任何事物。尽管当初的住院多年、“冷敷罩”和持续的心理动力学分析目前已被精神科药物和住院十日所取代,黛博拉与作者格林伯格却都指出了当初长而慢的疗程的效果。
在本小说的三分之二处,黛博拉意识到,她正开始以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一步接一步,一点接一点,黛博拉竟开始看清俗世的颜色了。她居然见到了好些事物的轮廓,好些事物的色彩:绿树、人行道、树篱以及树篱后方那冬日的碧空……这时,一个念头向黛博拉缓缓地袭来了,继而愈演愈烈……她逐渐清晰地悟到,她不仅不会变成“活死人”,还将真正地活着。
这正是黛博拉做出的选择,一个十分激烈的决定,以求拯救自己、实现平和。我爱这部小说,因它并不惧怕将读者从真实世界掷入虚幻,并不惧怕描绘困扰着黛博拉那混乱思绪的种种怪异谜题,并不惧怕用某种对于所谓“理智世界”的真实观点挑战读者,并不惧怕持一支“疯狂”之烛映照现实,然后发问:“这一下,我们能看见些什么?黑暗只存于内里,还是亦存于外界?”
汪蔚君(Esmé Weijun 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