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方奎
后院中。
气氛压抑异常。
陈禹站在马车前,背对他人,一动不动,好似木雕一般,心中各般念头更是百转千回,面色变幻间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才开口说道:
“方叔,这院中可有门下弟子进来过。”
方奎闻言并不知陈禹是何意思,但是陈禹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恐怕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一旦真有门徒进来过,怕是又要有人丧命,连忙为手下门徒开解道:
“少爷,门下弟子都受过嘱托,断然不会擅自进来的。”
连问都不问便如此答复,对于门下弟子便这么信得过么。
陈禹颇为不是滋味,但面上却维持笑意,让开身子,用手指着马车说道:
“方叔你且过来看。”
方奎探头进去仔细看了看,这弓弩的事他是知道的,此刻仔细查探,但是并未发觉有什么异常,只得疑惑的看着陈禹。
陈禹叹了口气,手中掏出一个小木盒,木盒刚一出现便传来一阵虫鸣之声。
将木盒微微靠近马车,马车能登时传来异动,一淡青色的小虫自堆叠的弓弩深处爬了出来,身后牵着一根断丝。
随着小虫的出现,弓弩之上挂着的虫丝显现出来,不过却有多处断痕,待到小虫回归木盒,虫鸣退去,断丝再度变得不可见起来。
“隐虫!?”
方奎面色惊疑,忍不住说出声。
这隐虫藏于大山古迹当中,极为难活,需要以内力饲养,寻常人养上百只,能活下一只便不错了。
而陈禹手中却有母虫和子虫。
这种异虫产出的虫丝好似不在现实当中,平时肉眼不可见,唯有母虫出现在周边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故此很多江湖宗门都会将子虫放在需要守护的异宝之上产丝。
等到前来查看时取出母虫,如果有人擅自闯入,断开的虫丝显现出来,方可察觉。
方奎虽然没有接触过,但是也曾听过这神乎其神的传闻,今日得见也算是大开眼界。
望着将木盒收入袖中,插手看着自己的少爷,方奎哪还不知道对方所想,连忙开口道:
“少爷,这断然不是咱们自家兄弟动的,兄弟们对少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
陈禹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表现,心里却是极不舒服的。
忠心耿耿,怕是对你方奎吧。
但此刻正是用人的时候,只得微微点头,沉声道:
“我自然没有怀疑门徒,上次交易除了我们自己人之外,还有侯府中的两人,不如将他们唤来,仔细问询一番。”
抬头看了面前的陈禹一眼,方奎心下微微叹息,陈禹现在目光中透着一丝寒意,他怎么还能不知道陈禹想做什么,那两人来了,不管是否与与有关,都怕是要先受皮肉之苦,随后命丧黄泉。
他想不通曾经那个待人温和的少爷怎么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就如同当初想不通为什么玄甲军会杀上拜剑山庄一般,想不通便想不通罢,江湖上的事情想通想不通最终都要刀兵相见,如此还不如不去想来得痛快。
转身吩咐几句,方奎便想要离开,这时李叔走上前来,开口道:
“少爷,如今这弓弩之事已被人知道,计划恐生变化啊。”
陈禹端起一柄弓弩在手中把玩,神色冷漠: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三人再次陷入沉寂。
......
张厨子今日是喜上眉梢。
他早就知道大管事是要做大事的人,只不过一直以来不肯真正的接纳自己,如今特意唤自己来这庄园,那不是要与自己交心?
怕不是要斩鸡头,饮血酒,做成异姓兄弟!
他这人大嘴巴,而且好打听,此刻眼瞅着就要到庄园了,还不忘像两边的人打听各种情况。
只是两边的人也不搭话,看他的眼神极为冷漠。
这令张厨子心中不快,想着和大管事结为异姓兄弟之后一定令这两人好看!
步入庄园,来到后院。
这里此刻已经盘坐了不少拜剑山庄遗徒,均是一言不发,神色默然,调养内息。
张厨子左右打量一下,见众人也不回头看他,唯有那么一两个人扫了自己一眼,均是毫无表情。
这般气质让张厨子不由的打了个冷颤。
他所向往的江湖是画本里的纵情高歌,诗酒剑气,美人相伴,与众人眼中的江湖隔了一层膜,这层膜仿佛为这江湖镀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看似一戳就破,实则坚韧无比。
继续向前走着,迎面来了一壮汉,只是挥了挥手,跟在张厨子身边的人便退到一旁。
张厨子见这人神态举止之间像是一个领头的,眼珠一转就想上前搭话,不料这人只是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的神色,随后转身而去。
张厨子瞬间愣在原地,这眼神他好生熟悉,他曾经去往农家买鸡,当场现杀,当时边上的稚童便是有过一般的眼神。
心中打鼓,但此刻也只能跟在这人身后向屋内走去。
房间内,陈禹端坐在主位之上,李叔坐于左侧,闭目养神。
待到张厨子走入屋内,陈禹睁开双眼,嘴角挂着讥笑,就这么看着他。
张厨子瞬间两腿一软,便瘫跪在地上,额头之上大汗涔涔,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却感觉口中干苦,说不出话来。
“张元,你可知道你惹了什么祸?”
陈禹冷笑道。
侯府上下五百余仆人,每个人的基本信息陈禹都了如指掌,家在京都城中的,便是闭着眼都能找到对方居所。
故此张厨子的本名张元,陈禹自然是知道的。
“大...大管事,小...小的忠心耿耿,可从未做过什么坏事啊。”
张厨子虽好江湖,但是天生胆小怕事,此刻不由身下湿了一片,屋内泛起一股骚臭味。
方奎在一旁皱了皱眉头,开口骂道:
“好歹是个江湖中人,怎么这般胆小怕事!”
张厨子抬了抬头,说不出话来。
陈禹抿了一口茶水,开口道:
“前几日我去进了一批货,当时除了我的两个兄弟之外,便是你跟丁三冬跟在一旁,现在东西出了问题,因此才唤你前来询问。”
“大管事,这都不关我的事啊,当时我们是背过身去的,连是什么货咱都不知道啊!”
张厨子磕头砰砰作响,涉及生死,眼下开口却流利了不少。
陈禹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放下口中茶盏,语气更是冷了几分:
“你知不知道交易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和别人提起过,我手下的兄弟自然是不会背叛我的,但是你和丁三冬,我却不敢保证了。”
一听丁三冬的名字,张厨子瞬间抬起头,就像将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眼神阴毒的说道:
“定然是那丁三冬,我早就知道他不正常,那天他有退缩的意思,路上还曾劝过我,说跟着大管事不能百分百成事,想要让我背叛大管事。”
瞥了一眼陈禹,见对方面色越来越冷,连忙补充道:
“小人自然是拒绝了他的。”
“还有没有别的异常?”
陈禹低头看着张厨子问道。
随后张厨子便将他认为的异常之处一股脑说了出来,越说越恨,心中更是认定了都是丁三冬自己才会受这无妄之灾,不由的添油加醋一番。
陈禹越听心中越冷,他没有想明白这个肯孝敬自己千两银子,肯把最爱的小妾送入自己房内的丁三冬,为何会这般行事。
虽然他知道张厨子口中的话最多信一半,但即便如此也是令他脊背发凉。
难道跟着自己享受侯府上下这么多金银不应该感恩戴德么?
为什么却要装作什么浪子回头之人!
自从迈入江湖那一刻,陈禹便感觉周边的人都变了,虽然方奎对自己尊敬有加,但是手下的拜剑山庄遗徒看向自己不再那么尊敬,反而唯方奎马首是瞻。
而李叔更是每天不知道在密谋什么,像是盘踞在自己身边的一条毒蛇一般,让他难以安心。
这让他怎么都想不通,难道父亲当年面对的也是这般江湖么?
自己快意恩仇,诗酒意气的背后便是如此的蝇营狗苟!?
陈禹单手扶额,目光中闪过杀意,想不通便不去想,今日先将这些人杀了再说。
猛地一挥手,方奎目光闪动,抽出长剑便走向前来。
吓得张厨子双脚蹬地,连连向后蹭去。
“大管事,这事都怪那丁三冬,不关我的事啊!”
张厨子发出阵阵哀嚎,声音凄厉且扭曲,待到方奎手持长剑来到身前,剑尖抵住胸口的时候,声音已变作阵阵呜咽,如同丧家之犬般,让人听的不真切。
噗嗤一声。
长剑直入胸口,声音戛然而止,张厨子嘴角渗血,面上带着无尽怨恨,口中喃喃叫着丁三冬的名讳,好似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了一般。
虽然入了品,但是自始至终张厨子都没有兴起过半分反抗的念头,反而将一身怨气撒在了想要将他拉出泥潭的丁三冬身上。
也许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张厨子才会明白,他并不适合江湖。
方奎将长剑在张厨子身上抹了两把,转身看向陈禹。
见对方目中杀意弥漫,开口道:
“我去结果了那个丁三冬?”
陈禹摇了摇头,此刻他已经冷静了下来,思来想去丁三冬这事还有蹊跷。
就如他之前所想,对于丁三冬来说,在侯府的日子自然是极其舒适的,就算是害怕被自己牵连其中丢了性命,找个由头离开侯府便是,哪里完全没有必要劝解张厨子。
除非对方背后有更深层的目的,那也就说明对方身后存在另一方势力。
如此的话自己更加不能打草惊蛇,早日完成背后之人的嘱托,撤离这场旋涡才是上策。
正这般想着,屋外走入一人,先是冲着三人行礼,之后便引出身后一人,正是先前跟在中年人身后的武者。
这武者生的身宽体阔,面貌周正,不过却不好言语,此刻怀中抱着一柄长刀,站在门口只是微微点头,便算作与屋内三人行礼了。
待到陈禹挥手屏退那拜剑山庄遗徒后,这武者闭上双眼小心感知一番,确定没人偷听,这才缓缓开口:
“那人在两日之后便会回京,你等提前埋伏在城外酒肆处,届时直接动手便可,主上早已安排妥当。”
陈禹面色凝重,点头道:
“蛰伏十数年,等的便是这一刻,我等皆是死战之士,到时定会完成大人嘱托。”
闻听此言,武者只是点了点头,也就不再说什么,他不过是个递话的人,具体的计划也轮不到他来插手,眼下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便直接转身离去,一刻也不愿在此地停留。
待到武者走后,陈禹在屋内来回踱步,面上的喜色却是遮掩不住,蛰伏多年,拜剑山庄如今终于要在他的手中迎来中兴,名号将再次重现江湖,这让他心胸激荡难以平静。
陈禹回想起往日拜剑山庄的风光日子,庄上迎来送往皆是江湖豪侠,即便是那些久居山上的上三品老妖怪门下弟子也要敬上三分。
可惜这一切的风光都被玄甲军的马蹄踏得粉碎,往日风光不再,父亲临死之前那失望的目光仿佛一根刺一般扎在了陈禹的心上,十数年过去了,这刺却扎的越来越深。
父亲,这次便要让你看看,我陈禹也是陈家的种,断然不会让人看不起!
冷静下俩,陈禹扫视方奎与李叔,安抚道:
“这任务并不难,我等的目标并不是袭杀那人,到时候战斗片刻直接退走便好,等到两日后任务完成,便在南边山坳里集合,到时候我等便如鱼入大海一般,彻底走脱了。”
“到时拜剑山庄仍旧是拜剑山庄,那大人物答应的自然不会食言。”
方奎和李叔闻言眼中均是闪过一丝振奋,拜剑山庄四个字对于他们好似有魔力一般,江湖传承,名号一事乃是重中之重。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便各自离去。
庄园内,一处房间中。
方奎安排门下弟子将财物转移之后,便坐在房间中,取出一块鹿皮,缓缓擦拭自己那柄重剑。
此刻他的神情不再木讷,眉间满是温情,他擦拭的仔细,即便这重剑削铁如泥,能够承受他那万斤巨力,但此刻他却如同面对一块绝世璞玉一般的小心翼翼。
方奎一生从未娶妻生子,连一个钟情的女子都没有,他的眼中只有这柄剑,许是因为将一身的精气神付诸于这柄重剑之上,这令他变得不善言辞,虽然武艺高强,但是在江湖之中迎来送往总是丑事频出,久而久之他变得更为沉默。
在他的眼中没有那豪情万丈,叱咤风云的嘈杂江湖,他的江湖便是由这一柄剑所撑起来的。
布满老茧的手抚过剑身,他又想起了老庄主,那个嘴里总是念叨着“不打紧,不打紧”的老人,往日他总是觉得老庄主被人情所累,一身剑意不够纯粹,如今看来,也正是老庄主的存在,才能让门下弟子安心锤炼自己的那一分纯粹剑意吧。
也正因如此,拜剑山庄的门徒可以钟情于剑而不被外界打扰,在拜剑山庄这等地方,方奎才能真正感受的几分自在。
“死便死了吧,都是欠了老庄主的,得还!”
吱呀一声。
房门被缓缓推开,随后走入一人,正是李叔。
方奎头抬都没抬,也不说话。
李叔站在一旁,也是沉默半晌,这才开口:
“两日之后拜剑山庄便会彻底覆灭,我们一个也活不下来,包括少庄主。”
“死便死了,入了江湖不是我杀你就是你杀我,这道理你我早就明白,怎么?事到临头你李叔倒是怕了?”
收剑入鞘,方奎抹了抹手,淡然说道,脸上已有死志。
两人沉默,他们早已知道,这戏想要做足,那就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下,不管是三十遗徒,还是他们二人,甚至是少庄主陈禹,活一个都是隐患,只不过陈禹早就疯魔了,就像是溺水的人看不到希望,即便是一根稻草也要拼命抓住。
李叔眉头皱起,复又舒展开来,眼神坚定道:
“我不是怕死,只不过是不能死。”
方奎摇了摇头,抬眼看着李叔,他不喜欢这人,总感觉对方想的很多,这种人很难交心,至少对于想法简单的方奎来说不合适。
但是方奎也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只要不坏事,他也就由着对方去了,这些年跟李叔在一块,他自认也算有些了解,知道对方不会胡来,所以也不会说什么阻止之类的话,虽然他也不清楚对方想做什么。
“这世道,想死容易,想活难,想要死得其所更是难上加难。”
李叔诧异的看了方奎一眼,许是觉得居然从这糙汉子嘴里能听来这般道理,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后转身就要离去。
对于方奎而言,反对的事情他会直接说出来,如果说不过就用剑,眼下没有开口,那么也就不会阻止自己。
转身退出房内,方奎微微闭上双眼,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他方奎管不着,只是苦了这三十弟兄,就要这么稀里糊涂上路了。
手掌抚过剑鞘,轻笑道:
“嘿,俺自会来陪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