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龙井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8章 早朝

人都愿当王公贵族,毕竟王公贵族们穿金戴银、珍馐美味的养尊处优不说还大权在握,能随意决定下民的生杀予夺。

但是南齐相王元浩并不如此认为,在他看来穿金戴银和养尊处优是对他的补偿,而大权在握随意决定生杀予夺简直是江湖下民对他的侮辱。

身居相位多年,他深知他这个宰相和他背后关系交错的门阀家族在外人眼里风光无限,但是其实在当今圣上眼里不过是用的顺手的工具——只要圣上觉得难用,就会被代替。

伴君如伴虎的同时,自己还要履行作为工具的义务。

比如凌晨的早朝。

早朝,确实太早。就算是夏天也才刚出太阳,更别说此时刚开春,天依旧是黑的。

王元浩站在床榻前合着眼抻着双臂等着谢国香帮他穿好朝服。

“国香啊,你好久没归省娘家了吧?”王元浩老神在在道,“上次进宫陛下还同我谈起你家小辈,看有没有什么青年俊才的能送到府司里当差的。”

萧瑟明明是几乎咬牙切齿的警告王元浩谢家小辈有人举止越轨,然而在王元浩嘴里偏偏变成了谢家小辈是否有出色之人。

“是呀,我好久没回去了,”谢国香正弯着腰帮王元浩系腰带,“前几日我娘还给我写信来着,让我有空回去陪陪她,”终于系上了,谢国香站起身喘了口气,思索片刻道,“出色的俊才的话,我娘亲信里说我三叔家的二儿子最近打理家里生意的水平大有长进,对他赞不绝口。”

“哦?打理什么生意?”王元浩似乎对此很感兴趣,“内弟能让我那个挑剔的老泰水对他赞不绝口一定很有本事吧。”

“没什么,不过是把绢帛纸笔之类的零碎玩意儿卖给北边商人再把羊皮什么的换回来卖罢了。这生意原本不挣什么钱,换了他打理后收益居然翻了两番。”

王元浩缓和笑道:“内弟还是颇有几手的,这生意本就难做,居然让他盘活了。”

谢国香边把朝服套到王元浩身上边感慨道:“老天,想他之前最是不正干的,现如今能学着懂些事就好了。”

王元浩表面微笑点头,实则内心大惊——圣上所说难道是他?

萧瑟狰狞的面容和那根指向自己的枯萎手指,还有那句“告诉令夫人,他家里的小辈最近有点太张狂了,让他们收敛点”反复在王元浩脑内回荡。

“老泰水既然想你,你又何妨去看看呢?反正近日也无事。”

“我不想去,我害怕我一走羽儿就会……会再不见。”

王元浩哑然沉默片刻,自己带上了朝冠,道:“也行,单司礼说他昨夜施法,今日就能保羽儿平安,今日待符纸消失后,你可以去看看羽儿。”

说罢扭动的肥硕的身躯推开屋门,坐上早已等候多时的步辇。

有嫌疑的谢家小辈已经被找到了,但是什么事会让陛下如此痛恨,以至于摆出如此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态势呢?

王元浩不解,摇头驱散脑中的迷云,按了按自己怀里的两份奏折。

一封是王羽儿失踪前写的表明悔过之意的奏折,另一封则是各地开办律习室的奏折——王元浩熬了半夜才写出个框架——接下来得靠六部臣工完善落实。

送走王元浩后,谢国香带着几个侍女惯例给王羽儿送饭。

“夫人您看,小姐闺阁上的符纸都不见了!”

一个眼尖的侍女喊到。

“啊呀!太好了!太好了!单监正真是我大齐的活神仙啊!”谢国香高兴的手足无措,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感谢老天!我的苦命孩儿终于性命无忧了。”

一行人加快了步伐,谢国香几乎是飞奔起来冲上了楼。

此时的王羽儿还在睡梦中,就被谢国香一把抱住。

“孩儿啊!你现在再也不会突然失踪了!”

王羽儿睡的迷迷糊糊的眼尚未睁开,抬手揉着眼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娘亲,怎么了?”一个陌生的女声响起。

谢国香听着这句如同银铃般悦耳的女声话语,看着眼前揉着眼睛张口说话的王羽儿,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呆愣在原处。

“娘亲?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王羽儿疑惑。

谢国香突然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手,甚至掐出了血。

王羽儿赶快阻止了母亲。

“娘亲,你这是干……”

王羽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捂住了自己的嘴。

“羽儿,你……你能说话……能说话了!”谢国香颤抖的声音背后是难以置信的喜悦,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快……快把嘴张开,让娘亲看看你……你的……的舌头。”

“我……我能说话了?”王羽儿也难以置信的感受着嘴里有新东西的新感觉——有舌头、能说话,原来是这样么?

谢国香小心翼翼的伸出了因激动而颤抖的双手,慢慢的撑开王羽儿的嘴,嘴里正是一个粉红的、小巧的、灵活跳动的舌头!

“天!天!天!”谢国香那一刻被无边无际的幸福感冲昏了头脑,她感觉自己此刻正在被上天所赏赐下的奖赏给包围。

“我能说话了!我能说话了!我能说话了!娘!娘!你听到了么?听到了么。”王羽儿此刻更是疯狂的说话,好像这条舌头是别人借给她的,这会儿不用下一秒就可能会马上消失:“我多快乐,我说话声音多好听!多好听!我还能唱歌……”

谢国香一把把如迎春黄鹂一般正歌唱着的王羽儿揽入怀中,抱着自己至爱的女儿,号啕大哭。

………………………………………………………………………

早朝,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流程,但是却是极其漫长的流程。

通常是太监宣布早朝开始后,丞相最先呈报,然后是六部官员,其次是各地刺史所呈奏折由太监代宣。

不过今天不太一样,因为前不久琅琊王进京,所以今日早朝琅琊王第一个呈报——多了个人可能早朝可能更久

“臣无本奏,”琅琊王说道,“还请王相呈报。”

王元浩跪在琅琊王身后,群臣之首,听到琅琊王说无本可奏,赶忙爬起,从怀里摸出两本奏折,由太监呈上。

萧瑟端坐于丹陛之后的龙椅上,接过奏折开始阅读。

“好啊!”萧瑟读的很快,“王爱卿,你这册《兴律习室以稳宏基疏》写的很好啊。”

“尤其是这句‘愿陛下开圣恩霖天下寒门,不塞忠谏之路;明律法泽熙熙万民,以巩金瓯无缺’这句,文理彬彬。”

说到这里时,萧瑟停顿了一下,笑道:“那朕问你,你这样把朕放在哪里?把朝堂内的衮衮诸公放在哪里?”

王元浩的心伴随着衮衮诸公等话语落地而下坠——他根本没有写愿陛下开圣恩等句,而这奏折也并未来的及命名,又谈何《兴律习室以稳宏基疏》呢?

皇帝在撒谎!他要用这个疏策来离间自己和朝堂上门阀们的关系。

王元浩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但是现在似乎明白了也没有用。

太迟了,捕网已经收住,至于收的有多紧那倒是无关紧要了。

他低头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感觉周围一片寂静,而当他费劲全力抬起头时只能看到萧瑟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咆哮着什么,看道身边同僚在相互扭头无声地窃窃私语着什么。

最终萧瑟撕毁了所谓的《兴律习室以稳宏基疏》,碎纸如同蜉蝣一样短暂飘散飞舞后落到地面失去生命。

不!还有救!律习室一策可以不过是自己犯浑,而且萧瑟已经拒绝了这条疏策,但此刻门阀家族如不保我,那么以后……

却如王元浩所想,大批同僚臣公跪下请萧瑟先以龙体为要,想要通过冷处理来保下王元浩。

琅琊王此刻扭头看了看眼里冒出希望的王元浩,露出了个耐人寻味的微笑。

“臣有本奏!”京兆尹高呼,随后细说了王元浩前日不久私发消息指示自己调遣建康城内军队,而几乎京兆尹奏完的同一时刻,兵马司连声附和亦指认确有其事。

“什么?”萧瑟听完后,难以置信的掏了掏耳朵,“好好好!真是朕的好相爷!真是朕的好宰辅!怪道你如此心急的要把那劳什子律习室端上来,大概想着是要给自己新朝先略施些雅政了?”

朝堂安静的如同墓地,之前劝陛下注意龙体的臣工大气不都敢喘。

王元浩无力的张了张嘴,却把所有想说的话全吞回了自己硕大的肚子。

时至此刻话语没有任何力量,低头乖乖认罪就好了。

“臣有本奏!”代表位于与北魏隔江相望处的江阴刺史的宫人尖利的声音穿透安静。

“臣查谢家……私藏甲胄,豢养私兵,暗通伪魏……以贩绢帛之物做幌,实藏铁铜……”

听不清楚……听不清楚东西,什么谢家,什么甲胄。王元浩的精神恍惚着,如同夜里无灯罩的油灯一样飘忽闪烁着。

他迷离的视线木然的看着萧瑟掀翻了龙案,忍不住脸上露出了痴呆的笑。

好狠的萧瑟!

为了从世家门阀中夺权,绕了好大的圈子,做了好大的谋划。

在抓到国香家中有人贩卖铁铜的把柄后,先是召琅琊王带兵进京防止门阀兵变,然后把京兆尹、兵马司等等换成自己人,最后再用某种神力把羽儿失踪……

算准了我会到处找人找羽儿后,第二天把我召过去向我抛出单司礼迷惑我,然后顺便让我作出并不是我作的《兴律习室以稳宏基疏》……

而这一切也仅仅是为了把南方的氏族门阀权贵打压下去而做的序幕。

我和你一起坐船从北边跑过来,我给你当了三十多年的宰相,我帮你出了那么多点子!

哈哈哈哈哈!绝!

布局数月,一朝爆发,太绝了!

“放过国香和羽……”后面的话尚未说出,王元浩只觉得眼前一黑,心中绞痛,头脑中无数念头、回忆炸开一样涌到眼前。

王元浩忍着心脏的绞痛,强行集中精神告诉自己。

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我为什么好窒息,我……要……呼吸!

王元浩的思维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如此简单。

早朝伴随着王元浩心脏病发而草草结束,众臣匆匆退朝。

殿上只留下了萧瑟和死去多时的曾经的南齐相王元浩的尸体。

萧瑟走到仍跪在地上的尸体面前,坐了下来。

“我还记得我三十余岁时,你才二十多岁,大肚。那会北面的野人一路追着我们打,我爹稀里糊涂的病死了,你爹则守着城楼战死了,那一年我们都没了爹。”

萧瑟说道这里时,低下了头,用手扣着地砖缝。

“你爹真是厉害,我爹那么废物的人,都能保着他在北面和野人拉扯这么久,最后虽说最后还是输了,但是你爹他是真的厉害,他一个文臣站城楼上高喊着要杀新天子,先踏我骨过。”萧瑟顿了顿,笑出了声,“对不起,我想到了当时咱俩就在一条船上,我也是这样坐到你对面,不自信的扣着船底。”萧瑟的笑声逐渐粗重,似乎什么东西梗在了他的喉头,“你那会还没这么胖,但是也很好了不得了,我记得你当时和我说……”

萧瑟模仿着王元浩口音:“陛下,我爹说了等我们过了江,不出半年就能杀回来的。”

“我当时看着你,觉得你这小胖子行,能当宰相。我就问你,小胖子,那你说我们怎么在半年后回来呢。你说了好多对策,头头是道,把我煽呼的晕晕乎乎的。当时我就说了,”

萧瑟似乎暂时想不起来当时自己所说之话了,他抬起头思索着,脸上全是泪痕。

“对了,我说你跳下去,跳到江里我就让你当一辈子宰相,和你爹一个官职。你当时真要跳啊,你是真敢啊,幸亏我拉住了你。我问你,那我让你死你就死呗……”

萧瑟仰起来的眼眶再也扛不住,泪水仍旧从脸颊上滑落。

“除了早朝,我从来没让你跪过,我真的很需要你这个朋友。”

“我答应你不杀国香和羽儿。”

萧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就这样,南齐皇帝坐在自己一辈子的宰相面前无声且放肆的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