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1:陌上郎(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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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矿难,夜色如水

晚上,北小武他妈拉着几乎被“毁容”的北小武来到我家的院子。她脸上皱起的纹比北小武满脸的牙印还要醒目。母亲不停地端茶倒水,不停地赔礼道歉。直到深夜,北小武和他那一脸牙印才从我的面前消失。临走时,北小武他妈还从我家的墙上拽去一大串红辣椒。

我因凉生挨了母亲的揍。

这是温柔善良的母亲第一次对我动手。她一边用藤条打我,一边哭着说:“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魏家坪眼里的针啊!让你小心做人,你怎么就这么能折腾啊?非要整个魏家坪都知道你的存在啊?你怎么这么欺负人啊?”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母亲的话全是说给凉生听的。她是个心慈的女子,软弱,唯唯诺诺。

藤条抽到胳膊上凉生咬下的伤口时,我就哆嗦成一团,而在门帘后偷看的凉生就紧紧地捂住眼睛。

月光如水啊。

如水的月光下,软弱的母亲无助地举着鞭子,头发散着,泪水飘落。四岁的小女儿却永远理解不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悲苦。

那个叫姜凉之的男人,在还只是魏家坪一个穷酸的教书先生时娶了她,两个人相濡以沫。她为了奉养他卧病在床的父母,为了不给他添生计上的压力,在两次怀孕后,都无奈地选择了放弃。每一次,他都抱着她哭着说,对不起。这个男人流着眼泪对她发誓,将来他一定给她一个幸福的家、一群健康的孩子!后来,他果真做到了!他出息了,成了省城有名的大记者,却在外面有了新欢。那是一个同他一样有文化、有层次、有见识的女记者!他们幸福着,缠绵着,甜蜜着,陶醉着。

一个乡下的农妇却在遥远的魏家坪忍受着,痛苦着,挣扎着,等待着!明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家,并且有了孩子,她却不敢吭声,不敢哭也不敢闹。她明白,他没有同她离婚,就是因为公婆对她勤劳忍耐的喜爱与需要,以及她永远不会干涉他风生水起的私生活。

几天前,那个叫姜凉之的男人和那位女记者一同到魏家坪的煤矿进行采访,却被突发的矿难埋在井下。女记者死了,风花雪月没了。姜凉之如今躺在医院,生死难卜,只有糟糠之妻陪在他的病榻前。他吩咐她把他跟另一个女人的儿子接到魏家坪来抚养,若他死了,更要好生抚养。是的,他无须请求她,只消吩咐。

有种女子,一生可悲,生时可以欺,死后亦可欺。

这个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亲。此刻,她散着发,落着泪,如同失魂一般。至于父亲的事,我到十三岁才弄清楚,才理解过来。也是从十三岁起,我有了一个极坏的习惯——在半夜睁大眼睛,试图看清糊满报纸的天花板,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寻找那种美丽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经,就在这月光如水的夜里,母亲责打了我,又抱着我哭着说:“姜生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亲中年后才得到的孩子。她是那样珍视我。她一生不曾拥有什么金玉珠宝,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宝。她把对前两个没能出生的孩子的内疚全化成爱,放到了我的身上。可今天,她哭完后,依旧罚我在院子里站着。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样孤单,我赤着脚站在院子里,只有小咪热乎乎的小身体偎在我的脚边。

半夜时分,凉生从屋子里偷偷地跑出来,小声地唤我:“姜生,姜生。”

我看看他,一脸委屈,低下头,裸露的小脚趾不停地翘来翘去。

他扯过我的手臂,心疼地看着上面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已经凝结成暗红色的痂。他问我:“姜生,还疼吗?”

我摇头,又点头,然后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地哭,眼泪、鼻涕擦满他干净的衣袖。

他咬了咬嘴唇,说:“姜生,对不起啊。”

听他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泪,说:“姜生,别哭了。都是凉生不好!凉生以后再也不让姜生受委屈了!否则,就让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又说:“还是别让月亮砸死你了,以后要是我再受委屈,你就用红烧肉砸死我吧!”

我边说边用粉红色的小舌头舔嘴角,试图回味下午吃的红烧肉的味道。六岁的凉生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哭了。

后来我们上小学时,老师让大家谈理想,那帮小屁孩儿不是要做科学家就是要做宇航员,只有凉生傻乎乎地说他将来要做一个厨子,引得一帮同学狂笑,还因此被老师罚在门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扰乱课堂纪律。

为此,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的父亲脸色铁青。凉生却坚持做一名厨子,一名会做红烧肉的厨子。

也是那个月光如水的夜,凉生拉着我偷偷回正屋,打来凉凉的井水,一言不发地给我洗脚。我的脚很小,凉生的手也很小。

凉生说:“姜生,以后要穿鞋子哟,否则脚会长成船那么大,长大了会没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说:“我不怕。我有凉生,有哥。”

凉生不说话,把我从板凳上背起,回到睡觉的屋子里。

母亲早已睡着,梦里都在叹息。我就挨着凉生睡下,两颗黑色的小脑袋凑在一起,像两朵顽强生长着的冬菇。

小咪蜷缩在我的身边,我蜷缩在凉生的身边。

我几乎忘了刚刚挨过鞭子,冲凉生没心没肺地笑。

凉生拍拍我的脑袋,说:“姜生,听话,快睡吧。”

我睡前偷偷看了凉生一眼,月光如水,凉生的眉眼也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