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使

阴沉而惨败的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凝了露，重新填满了伦敦的大街小巷。黄色的煤油灯光被打散，迅速在这些阴冷发白的水气中，被折射得干干净净。

原本一目了然的泰晤士河和猩红月光所笼罩的城墙与空地，此刻被一层层发白的雾团盖住，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白日里几座红砖烧制的工厂建筑，原本在红月持续的投射下，看起来嶙峋而阴森，几团肉泥甩在了墙上，这些老旧的烟囱和厂房，似乎也要孕育出什么畸形而可怕的肢体。

但现在，一切都平息了。

诅咒的灵力、黑魔法的魔力，都被这片浓稠而煞白的雾气凝固了起来。

原先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也逐渐消退了。

取而代之的是阴冷湿润的水汽。

张伯伦终于明白，为什么今晚的伦敦安静得如同一座坟墓了。哪怕眼前的女人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城里都没有任何反应。

不是没有反应，而是所有喧闹的制造者，都被静悄悄地除掉了。

眼前都是白蒙蒙的，耳朵能捕捉到的声音，似乎也都受到了什么神秘的影响，变得空荡而微渺。

在眼前的迷蒙之中，只有掐着女人脖颈的天使雕像是能看得清的，一动不动地站着，优雅而诡异。

而来时的小巷里，也蓦然出现了许多展开翅膀的阴影，尽管雾气流动，卷起较大的颗粒甚至在某几个瞬间，组成了一副不可名状的人形轮廓，极大地阻碍了视力。

但透过雾气，就是能大致感受到他们的身影，僵硬、阴冷、蔑视人间。似乎他们已经从远处的塔楼和公寓楼顶，瞬间移动到了张伯伦一行人的身后，退路霎时间被断绝了。

天上亦如有一片云静静地飘来，遮住了月光。

似乎顷刻间天覆地坠，只余下马车旁张伯伦的呼吸声。

天使们跟着地上的阴影，从威斯敏斯特教堂的一侧静悄悄地平推了过来。

所有游荡在街上的生灵都默默地死去了，被杀了。

甚至天使离开的时候，连尸体都会带走，这样才能防止恐怖在街头复苏。

今晚是宵禁，违反禁令出现在街上的人都会死。

这就是不列颠可以酣睡如常的真相。

张伯伦不由得想起听过的一个传闻。

斯图亚特王朝末期，不屈的英国人终于赶走了罗马的势力，国教会表态，永不向教廷屈服。

在各方贵族的角力之下，被选中捍卫国教的英国之主，赐名选帝侯的乔治路易，在1714年顺利地即位，成为了英国汉诺威王朝第一任君主。他将教会沟通的权力交给了贵族大臣。

值得一提的是，负责这类政事的大臣们，就将自己工作的地方称为“内阁”。所以偷懒确实是时代进步的动力之源。

而在这个光荣传统之外，不列颠尼亚迎来了她的新主人，同时信奉天主教的斯图亚特王朝最后一任女王血腥玛丽于此辞世。

然而棘手的是，玛丽王后并没有带走她所有的遗产。

譬如一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天使石雕，就存在在国库里，海关的报告显示它们是从尼斯和圣马力诺发货的，但发信人的名字却是杜撰的，没有找到寄件人。

阿多斯，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这是三座山的名字。

教会原本发出敕令，要将这批公教会订制的雕像，从国库里清出去。

但当国库的雇员清点完这批货物之后，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大主教公开表态，愿意全部接收这批做工精致的雕像，还要将它们从国库里搬了出来，在城里的各个角落。理由是，公共需要受到更多的神学教育。

因此，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到遍布全城的公园墓地里，伦敦城的家家户户都能看到这些身边石头雕成的天使像。

他们本是呼应市民的要求，从尼斯和圣马力诺青睐的石匠雕刻而成的。做工的精巧与考究，是前朝辉煌荣耀我主的见证。

好的，现在这个传闻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也正是因为它们，渡鸦帮才始终低调地徘徊于地下黑市与走私市场，无法见光。

张伯伦腋下夹着登山杖，右手紧紧地握着手枪，预备随时开枪。甚至已经顾不上雾里出现的会是什么了。

在这个传闻的最后，附上了一句《犹太书信》里的话。张伯伦将它抄进了笔记，却发现灵力无法融会和解析它。

换言之，它没有咒力，也没有神力，但传言中这句话却是逃脱天使猎杀的关键：

“Angelos vero， qui non servaverunt suum principatum， sed dereliquerunt suum domicilium， in iudicium magni diei， vinculisæternis sub caligine reservavit.”

英国街头发放的福音小册子都没写入这句话，最后威尔逊还是凭借运气，在旧书摊里找到了句子的出处，但还没来得及进行解读，就被沃尔夫召去享用断头饭了。

面对意料之外的情况，张伯伦没有着急采取行动。因为至少天使的猎杀看起来有先后顺序。

这是他能在突如其来的诡异事件中，唯一发现的盲点。

要不然他现在就已经人首分离了。

但整个场地里只剩下了浓稠的乳白色雾气，伴随着冰冷的雾气侵袭而来的，是沉默。

具象化的沉默。

张伯伦不敢随意转头观察周遭，但他心里清楚，南华克区河岸到处是老旧的厂房。马车正停在一处小院落的墙边，如果背脊能贴着墙，就能顺着墙沿进入院落。

绕开伫立在小院里的晾衣架，稍走几步，便能沿着下坡走到河边。这里应当是码头卸货的仓库，以及走私贩子的俱乐部。

之前没有认出来，原来这里是柯林斯平时的地盘。

墙边搭建了一些脚手架，还叠好了一些木桶，里头传出一股硫磺的味道。如果事前做了充分准备，可以快速地翻上房顶。如果是普通的逃生，掩体多得已经可以说是充裕了。

但在天使面前，这些都毫无意义。

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浮现出大片阴影，明明已经躯体已身处黑暗之中。

但就是有一批比周遭的黑暗更加深邃的阴影弥漫来看，这种阴影在地面上静静地铺开，似乎不住地侵吞途径所有的活物。

因为之前疯人们在地上不绝于缕的呻吟声，已经完全消失了。

张伯伦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些疯人的皮毛，很明显是狼人化的症状。

但现在，白衣女人似乎又在狼人化的诅咒中，加入了什么新的诅咒，而形成了浑身上下都是眼珠子的复调魔物。

真是令人窒息的创意。

这些人很不好对付，而且诅咒还会传染开来。

但现在，突兀的沉默意味着他们已经被干掉了。

哪怕张伯伦也只是讨巧利用了诅咒所产生的反效果制服的敌人。毕竟无论是怎样的生物，都还没有见识过化学物剧烈燃烧的镁光灯的威力，这是它的首秀。

这些魔法眼球没有眼睑保护，所以被猝不及防地降维打击了。

但投机取巧地丧失活动能力是一回事，在极短的时间内彻底消灭所有强化过身体的狼人又是另一回事。

现在用以限制疯人行动的虫群也彻底沉默了。天使，或是其他的什么怪物，竟然能够压倒他们身上的神之赐福。

倘若眼前的生物真的能趁着雾色，悄无声息地消灭这躺了一地的魔法生物。

看张伯伦的眼神，自然像在看一具尸体。

幸好虫后还在，马车上的孤灯照亮了它祖母绿的鞘翅，张伯伦多少放了点心。毕竟它是追踪的核心，不能出意外。

至于卡门女士，已经短暂地失去了意识，躺在车厢里，缓慢燃烧的线香可以隔绝外界的诡异污染。

不过她的情况很不好。诅咒撕裂了她的皮肤和肌肉，还扭断了她的手指，这种伤害对于琴师职业生涯而言，简直是致命的。

好消息是，目前没有真的致命危险。张伯伦因此有一丝丝庆幸，此刻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河岸上。在场所有怪物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身上。所以目标很小。

坏消息自然是，今夜会死在这里。

盯着天使看了很久的张伯伦，忍不住又眨了一下眼。他的眼皮一直在狂跳。

很轻的“咔哒”一声响起，传来了骨头被折断的声音。

残留的诅咒迅速消失了，原本在雾中还能听到的似有似无的呻吟声，也都停息下来了。

天使拧断了白衣女人的脖子，而将她的表情永远地停留在惊愕与怨毒上。她圆睁着双眼，但此刻也只能静静地看着诅咒的散去。

“一个。”

明明已经昏过去了的卡门女士，突然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