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造反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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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杜莎夫人的蜡像

“威尔逊,再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得撤了。左培尔不能长时间离开‘大锅’,他的职责之一是守住这个中立地带。现在,他缺席的时间有点儿长了。”格温普兰勋爵在听到了一声自远方传来的哨声后,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了。

尽管他依然挂着笑容。但正如我们之前说过的,格温普兰挂着一副永恒的微笑。但有的时候,这种笑容会误事儿,因为他多少影响了爵爷就焦虑或严肃的表达。

威尔逊听出了内里的催促,但鲁斯凡却止住了两人。他优雅地放下了手上的杯子,站起身来向两位轻轻地鞠了个躬,然后抽出了一支英国军刀,便潇洒地走向了屋外。

“左培尔的雪克杯竟然还没找到,我去看看需不需要帮把手。米罗尔,关于眼下的这个世界,您还有些事情没有交代完。而我相信这对我们的领导人有至关重要的启发作用。”

格温普兰勋爵目送他离开了酒馆,然后转头向威尔逊说道:“您有一个好同伴。”

“我相信是这样,”威尔逊也站起了身,舒缓了一下胳膊,“看来我们有客人了。”

“哦?那么我们现在就是要结伴出行的童子军了?”格温普兰慢慢地站了起来,伸手去抓他的上衣。

“您参加过军事化训练么?”威尔逊突然对勋爵收拾行囊的身手敏捷感到好奇。

“没有,威尔逊,做童子军的那个年纪里我正好在流浪,跟着我的父亲在沃特福德卖艺。”

“那您的军备素养?”

威尔逊指的是插在他腰里的两把手枪,而格温普兰将手枪从腰里拔出来递给了他。威尔逊看清楚了上面有一句镌刻的铭文:“I am the bone of my sword.”

然后他便将手枪交还给了爵爷。

“我以为您会选用手杖剑和手杖枪,那样更隐蔽些。但您用的两支枪都是皇家军械库采购的普莱斯-卡士莫尔转轮手枪。做工很精美,就是枪身太长了,随身携带,很容易影响挥刀的行动。在十八世纪,随时携带刀剑是一种时尚;但到了十九世纪,会这么做的只有执勤的军官了。

隐蔽行事才符合您现在的贵族身份。米罗尔,我知道您并不喜欢自己的这个身份,但现在不是15世纪,您全副武装地出门,很容易引来苏格兰场的盘问的。”威尔逊在整理自己的枪套,他将涂好了油的柯尔特M1835拔出来,仔细检查了一下栓机和引信,然后又插回了枪套。

“谢谢您,但我始终把自己看成一桩重要事件的仆人和协助者,即便是光荣的乔治一世,也是在马鞍上建立的新国家。我们不是堂吉诃德,所佩的刀与枪是随时为了达成目的才随身带着的。威尔逊,吸血鬼没有社交,只有那些聚在一起茹毛饮血酒池肉林的聚会,我是一个必死的人,死前只想让自己干净一点。”

一边说话一边掏出手帕的勋爵在仔细地检查自己的刀刃有没有擦干净。

“爵爷,我一直有一个地方不太明白,您是新英格兰人,至少成为吸血鬼之前是新英格兰人,您为什么会转向帮助爱尔兰人?”

“威尔逊,爱尔兰人也是英国人。我只是看不惯一部分英国人欺负另一部分英国人而已。往大了说,我已经不是人了。或许人类只有在面临共同敌人的时候,才会想起身边的人是自己的同胞手足,而不是仇敌和工具。”

“我很怀疑这一点,爵爷。”

“您听上去像个霍布斯的信徒。”

“人对人是狼?差不多,我的经历让我来不及体会人间的幸福,就已经尝够了流离失所的苦。我不是任何国家的人,我的国仇家恨属于四个世纪以前就被灭亡的王朝,我从来没见过它,但却已经因为宿命承受了过分代价。我到了英国,以为自己能做个英国人,只要能让自己安心,我也不拒绝成为一个皈依者。可是,我的栖身之所也毁掉了。

我感觉自己似乎应该充满仇恨,但我却不知道自己应该仇恨谁。现在斯皮特福德市场的鱼贩子都能听出一个客人哪怕一点走漏的外国口音,来自法国与普鲁士还好,而夹带着比利时以西口音的客人一定会被调侃成乡巴佬。

那些我曾经接受的教育,人应当是自由,人与人之间应当相互理解,知识应当是人类前进的灯塔,到了现在,全是扯淡。

我所熟悉的那个英格兰也快死了。我所做的只是单纯地活下来和以牙还牙而已,那些美好的口号和空虚的反抗,我都听腻了。”

“我能看得出你的潦倒和困顿,威尔逊,尽管您曾经十分爽朗。但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您。我只是个死人。但我知道一点,如果所有的道理和信念都被摧毁,您找不到前进的路标时,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会选择做什么样的事儿。这个世界不需要您时时刻刻英俊潇洒,铁骨铮铮。或许,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不屈。”格温普兰整理好了自己的刀鞘,并且绑好了水手结。

“我明白了,爵爷,是我唐突了。”威尔逊陷入了沉默。

“不,威尔逊,你没做错什么。我现在连站着都是对旧日美好时光的亵渎,威尔逊,我信仰全人类,但我现在是个吸血鬼。就好像我的笑容一般。我一直都在笑,但我根本笑不出来。”格温普兰勋爵一边说着,一边将武装带绑回了腰上。

“等做完了这件事我就死,哪儿还会拖着我的父亲当怪物。”

威尔逊不禁吓了一跳,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格温普兰阻止了。

“威尔逊,吸血鬼们不会干涉自杀的,毕竟他们也活了太久了。天知道我刚睁眼的时候就跳起来想咬穿那个将我召唤回人间的巫师的喉咙,但听他说完了原委,我还是决定留下来了。当活着都成了一种负担,死人在坟里也躺不安稳。”

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手上一直没有停下来。

“您绑歪了,左腰拉高一点儿,爵爷,”威尔逊好像没听见一般,指了指勋爵镶金的牛皮腰带,上面挂满了金色的丝绒,“您神气得就像要接受检阅一般。”

“按照道理说,现在我们不应当有客人。”格温普兰始终保持着一种瘆人的笑容,但开口说话时,口吻却很严肃,“威尔逊,保持速度,把手上的武器都打包起来。”

随后他摆出了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

威尔逊乖乖地照办了。

随后酒馆里便只剩下了穿上斗篷和摩挲剑刃的声音。但这两个身体还没有恢复到十足状态的伤兵决心大踏步地走出屋子去。一半原因固然是他们的同伴此刻正在室外发送着消息,另一半原因是答应伪钞制作的威尔逊现在是都柏林吸血鬼们的座上宾。

在回头确认自己没有落下什么东西之后,威尔逊推开了酒馆的门。

雾色弥漫,鬼影重重。

乳白的雾色带着湿润而腐败的腐殖质的味道,在酒馆面前弥漫开来。而被切掉头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可见刚刚二人在房间中交谈时,左培尔在外头到底是怎么找他的杯子的。上一个这么干的还是匈奴单于,但他的那盏酒杯可不是什么雪克杯。

但当他踢到其中的一具身体的时候,脚上却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死人的身体比活人的要僵硬和板正,但它们之间的共同点是,轻易踢不动。只有靠踹才能翻个面。

因为人体的肌肉和脂肪加起来很重。至少绝对不会一脚踢出去之后整个人都轻易地飞起来,然后在落地的时候解体,四肢再接着直愣愣地翻滚出去。

但这个触感并不是稻草,不是木头,也不是后来奥兹之国中由人们传说的空心铁皮人。那些由胡桃木做成的铁皮木雕士兵往往只有在圣诞节前的哈罗德百货橱窗里才能看到。

这种硬质的材料摸起来光滑而僵硬,但却没有金属的质地与光泽。只有穿越岁月史书氤氲的薄雾的读者们才知道,这是早期人造塑料的质感。当英国人亚历山大·帕克斯第一次在人类的实验室中合成出名为“帕克塞恩(赛璐珞)”的半人工塑料时,整座非洲大陆的大象都用长鼻子抹了一把汗。

总算,象牙不再是制作台球子的唯一材料了。

而刚刚湿冷的触感,就来自这著名的赛璐珞。按照惯例,这又是亨德尔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的闲散教工在空余时试验发现的。

现在他们被用到了眼前的傀儡制作工艺上,这种恶魔一般的才华在时尚界开花结果之前,就已经先被未知身份的人用来收割威尔逊等人的脑瓜子了。

在蹲下来的当口,勋爵轻轻地拍了拍威尔逊的肩,然后用手指了指不远处一颗孤零零地球状体,它背着光,静静躺在路灯光晕的边缘,从威尔逊的角度,根本看不清这颗球状体具体是什么。

但蓬松的毛发似乎在暗示这是颗人头。

威尔逊与勋爵屏息静气地靠近这颗人头,其间一直保持着审慎与戒备。他们知道至少毒蛇的头在被枭首后,几个小时都还保持了能撕咬的本能。

如果这是个带着诅咒的玩意儿,那么哪怕身为不死族的勋爵,也得为草率的行动喝一壶。

威尔逊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缓缓地靠近这颗模糊不清的球,他没有从这颗球上感到什么奇异的波动,但现在击发式的机械物体成了隐藏诅咒的最好载体,无论是播放到一半才开始闹鬼的八音盒,还是到点鸣钟才释放死咒的自走钟表,机械与诅咒的排列如同密嵌着轮齿的机械齿轮一般精密而无情。

威尔逊扬手便抛出了一张黄色的便签,长剑横胸,带着便笺的飞镖在黑夜中发出了细小的破空声,一下钉在了球状物上。便笺上有一个草书的“封”字。而受到外力撞击的它沿着边缘向有光的地方滚了半圈,借着微弱的光,两人都认清了。

这是一颗鲁斯凡的头颅,但是一颗做工精细的假头颅。

毛发、肌肤、甚至于腠理与毛孔都做得非常逼真,拿着假头去与闭着眼的鲁斯凡本人相作比,恐怕一时之间都很难分清真伪。

但这颗头一定是伪造的。

“这颗头是假的。”

“理由是因为吸血鬼会变成灰么?”格温普兰小声地问道。

“不是,因为人死前的表情远比雕像丰富。”威尔逊小声地说道。

“目无表情”这种形容词只是日常语言为便捷地表达而发明的形容词,受到18世纪常见的理性主义,与照相发明之前人类的画家辛劳执笔绘制人像的经验使然,在形容容颜时,所有人都是以画技为必要的。

颜色,光源,笔触,线条与轮廓,完成了对人类表情的语言再现。

然而这种描述是笼统的。

人类面临死亡的面部表情,宛如肖像画或雕刻工的最后一笔,临终的表情会以僵硬的肌肉凝固在脸上。即便是懵然无知的突然死亡,那种懵懂而猝然的表情也会烙印在脸上,直到入殓师将其抚平。

此时才会呈现出一种双眼低垂的肃穆与安详。

“在深夜白教堂街区,就算是鲁斯凡,又怎么可能在头被切下来之后,还能保持这么肃穆的表情。”威尔逊没有失去冷静,而格温普兰的表情也没有变化,挂在脸上的笑始终抑制了他其他的情感表达。

勋爵点了点头:“威尔逊,为求保险,我还是要问您一句,您该不会已经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了吧?”

吸血鬼在深夜的感觉非常敏锐,格温普兰已经看见周边密密麻麻地躺了无数这样的断头肢体。而以他的敏锐,竟然没有察觉到刚刚在门外发生了这么激烈的战斗。

左培尔与鲁斯凡究竟遭遇了什么?虽然目前来看,他们两人是一点都没吃亏。但为什么在血魔法的领地里,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爵爷,我确实知道这批玩意儿的来历。但我还不清楚他们是怎么侵入进来的。所以我们还不能轻举妄动。您曾说敌人不可能侵入吸血鬼的自治领,我相信这句话,血魔法很奇特,左培尔的身份更加卓尔不群,在这里根本不可能有人能与他周旋。但现在连他都被调虎离山了,只能说明对方侵入结界的方式很别出心裁。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梳理目前的情况。

可这批来突袭的家伙身份倒是一眼即知。那颗人头不是用什么血腥的方式做出来的;相反,是用蜡从模子中浇筑出来的。这种浇筑蜡像的工艺各国宫廷里都有,但唯独一家做得特别突出。

这家从法国大革命时期就在给王室做死亡面具的手工艺人,现在把店开到了伦敦。他们仍然是宫廷的贵人,维多利亚王后的座上宾,店铺的名字就叫杜莎夫人蜡像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