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造反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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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你说诅咒传染给了身边人

站在另一侧世界里的白教堂门口的石阶上,威尔逊很快就发现了这里的不同。

眼前的景色,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但也有一些细节似是而非。

在夜色中,庭院里精心种植的玫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长势喜人的红罂粟,在黑夜中它们垂着头,站立在取代原有橡树位置的月桂树下。门口站着的铜像也不再是傲立的圣乔治,而是一个低头捂着脸,穿着罗马浴袍的无名之人。

不知道这座雕像为什么会在这儿。原本看到低头捂着脸的铜像,威尔逊的第一反应是后撤。

毕竟上一个这么摆姿势的活阎王在他面前,活生生地勒断了邪神的脖子。

但这一具铜像不太一样。首先,它是青铜的,不是石制的,其次,它背对着白教堂的正门,而威尔逊在乍一看见雕像时,眼睑不自觉地眨了一下。

然而雕像并没有随之变化姿态。

威尔逊深呼吸了一口气,再仔细看了一眼雕像,背上没有翅膀,他稍稍舒了口气,

此刻,由于身体动作太大了,澄黄的狮头杖一下勾住了身后的门把手,这种突如其来的接触,令威尔逊条件反射地扭腰并转过了身。

结果千锤百炼出来的自然反应,“砰”地一下带上了沉重的木门。

威尔逊急忙推开白教堂的门,在贸然深入这片未知的街区前,他有必要保证自己留有后路。

“吱呀”地一声,门被推开了。

然而威尔逊还是愣住了。

打开门之后,映入眼帘的赫然是黑白色相间的地板,十六开大小的花岗岩地砖一块又一块地拼接在一起,拼成了华丽的橄榄纹。由彩色的小块玻璃拼接而成的玫瑰窗高耸而又宏大,嵌入高墙之后,显得非常气派。

但彩色玻璃里的红色,用得实在太多了。

依据教会的要求,柳叶窗与玫瑰窗都必须依照明确的建筑密码烧制,代表天堂的蓝色与代表王权的黄色必须要占绝对主流。然后才是代表生机的绿色与代表生命的红色。颜色比例要严格依据比例调配。

威尼斯、弗洛伦萨与本国本地的玻璃工坊甚至为此成立了行会,专门同尊敬的教士对接。

然而此刻投射进这座教堂内部的,只有猩红的光。

红色的彩窗为教堂的大厅涂抹上了一层说不出的诡异风情,尤其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尽管距离太远,委实看不清远处的雕像。但威尔逊有一种本能的直觉,雕像上的男人,表情应当十分狰狞。

现在威尔逊的目光不在场中的雕像上。他已经完全被场地的四角摆放的四幅画,吸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第一幅画像费尔南多·柯尔蒙的手笔,沙漠的晴空之中飘起了鱼鳞般波纹的白云,一群衣衫褴褛的老人与衣不遮体的年轻人,背离着巨大的光源走向沙漠的深处。坐在担架上的女人浑身赤裸、蓬头垢面,浑身疲惫。一个垂头丧气的婴儿靠在她的腿上。被剥了皮的野兽做成了口粮,一路流下鲜血。整支队伍在坚定不移地走向死亡的路上。

威尔逊皱起了眉头,这幅画与以往展现在教堂里那典雅而肃穆的古典主义风格完全不同。它邋遢、真实而狼狈得可怕。画中的人不是罗马式的,也不是希腊式的。他们完完全全是尼安德特式的,是文字出现以前,人类甚至还没有真正掌握语言之前的真实样貌。

画下有一笔附注,威尔逊觉得字迹很熟悉:

“我的刑罚太重,过于我所能当的,你如今赶逐我离开这地,以致不见你面。我必流离飘荡在地上,凡遇见我的必杀我。”

在第二个角落,摆放着巴妥洛里奥曼·弗雷迪的作品,这副成名于1600年的著名凶杀案现场,描绘了肌肉虬结、皮肤黝黑的该隐正如何抡圆了臂膀,准备用柴棍敲碎他那皮肤白皙、身材稚嫩的弟弟亚伯的脑袋。

底下又是一笔附注:“你作了什么事呢?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过你兄弟的血。现在人必从这地受诅咒。你种地,地不再给你效力,你必流离飘荡在地上。”

在第三个角落里,则展出了以轻佻而著名的但丁·罗塞蒂的作品,画布受到了如鲜血一般的颜料的侵染,使整幅画作呈现出一种跳脱视觉的强烈刺激。在象征情欲的白玫瑰与独自怒放的红罂粟之间,玛格丽特·张伯伦正在用一种欧洲绝不常见的木制扁梳,打理她如瀑布一般的金发。

绘画的名称是《莉莉丝》。

用眉笔亲自描出的细眉颦蹙着,自然咬紧的下颌肌透露出一种桀骜的表情,而这类强硬的线条,很少出现在教会画作里的女人身上。秀美而白皙的皮肤从脖子处便一览无余地延伸到肩,唯有米白色的薄纱,勉强地遮住女人有力的上肢与浑圆的胸脯。

威尔逊不禁深深地扶了扶额,此刻他只想带着玛格丽特张伯伦的那张脸向全世界谢罪。

对不起,真的,另一个自己实在是,太自恋了……

一股浓浓的羞耻感在威尔逊的心头翻腾,而他的脑中始终回想着玛格丽特那桀骜不驯的娇嗔:“威尔逊,为什么我不能尽情和你享乐,爬上自己的床笫还要领号码牌排队么?”

在第四个角落里,远远望去,是一个倒置的漏斗,将灵魂由耶路撒冷的后门,通过幽暗森林,通过每一段专人把守的恐怖路段,倒入深入地心的地狱。而简简单单地一个词“Evil”,标注在地心深处。

底下是最后一笔附注:

“Lasciate ogne speranza,voi ch'intrate”

看到这句话时,威尔逊想起来笔迹的主人了。

见鬼,这是鲁斯凡的手笔。

鲁斯凡说过吸血鬼是不能进入教堂的,但这笔手迹却分明地指向了他与现在这个诡异世界的联系。

想起吸血鬼那夸张的盘旋,刻意的俯冲,就是为了让晕机的威尔逊自然地同自己分开行动。这一定是一个计划,因为教堂里头到处都是吸血鬼故布疑阵的布置。

还有那张蓦然出现的玛格丽特的肖像。

叛徒?一场埋伏?

威尔逊的心,如同那艘永远没能进港的法老号一样,在黑夜的热带风暴中,沉了下去。

随后,他摇了摇头。下定论还为时尚早,在一届的同学中,他也一直恪守着那条著名的避世条例,除了比比杨之外,他和其他人的交往甚少。这使得他成了个神秘主义者。

威尔逊决定先不去思考这个可怕的可能性。因为眼下要处理的事情更多。和鲁斯凡的仗,得留在出去之后打。

他将渴望真相的念头放在脑袋里晃了晃,然后又将注意力转回了眼下。

教界人士如果知道这些画摆放在白教堂的祷告厅,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毕竟这已经不是白教堂第一次因为绘画出事儿了。1710年,白教堂的主持神父在祭坛上准备了一副装饰画,而且他却把犹大画成了自己的政敌,彼得伯勒座堂的院长的脸,这成了一种聪明的人身攻击。

但眼下没有鲁斯凡的身影,哪里都没有。画架上摆着一件陈旧的斗篷。斗篷上有许多颜料的印记,好在粗亚麻布上还没有太多的油泥,颜料浓烈的矿物气息还能忍忍。

此刻唯一能让现场氛围不显得那么诡异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个世界里漂浮着威尔逊和所有英国人都熟悉的那种雾气。

略带着煤灰、烟焦油、尼古丁和血腥味的雾气,此刻正蔓延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里,宛如一团能够活动能够行走的梦魇。暖黄的路灯映射出的光线,迅速被打成一团光晕,在黑夜游荡的雾霾里,小小地点起一盏夜灯。

这才是罪恶之都入夜之后的真实容颜。

威尔逊抽出了自己的配枪,埃米尔在将枪给他的时候,还同时给了他一些富余的子弹。虽然多少有点儿亵渎神灵,但威尔逊还是在教堂门口清点了一下武器,尤其是将子弹上膛。

然而在他将手枪插回腰间,准备返回教堂的时候,一切几不可闻的“啪嗒”声却引起了威尔逊的警觉。他马上将手放在大门上,但在握住门锁的时候才发现,门已经被锁上了。

教堂里居然有人?

威尔逊猛地扑到了门上开始大力地拍打,他大声地呼唤着鲁斯凡的名字,同时高声咒骂在门里的胆小鬼,他希望这样能激得屋里的人把门打开。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唯一回应威尔逊拍门的,只有冰冷的缄默。

雾气从街角迅速翻滚而来,就好像咒骂的动静惊动了什么在街上游荡的怪物一般,影影绰绰的人影在白教堂外的雾气中时刻闪现。浓稠而黏白的惨雾将教堂围了起来。

这种奇特的景象,就算是再怎么心不在焉的人也应当注意到了。一直拍打着厚实木门的威尔逊也停止了叫嚷。庭院的花园口好像已经站满了人,但此刻的雾气已浓郁得让人连相隔五米的东西都看不清。

只有围绕在公墓周围的莹莹绿光引起了他的注意力。威尔逊认出这些鬼火般在夜里发出荧光的圣约翰草,别称正是“恶魔飞翔”。

因为黑暗中的鬼魂在接触到它的时候,会魂飞魄散。

正是因为白教堂外的庭院沿墙种了一整圈圣约翰草,墙外的雾气才没能渗进庭院。由此观之,雾气中站着的这些人,看来可不是什么人间善类。

一阵熟悉的呢喃声开始从街道上传递开来,白雾变得越来越浓稠,雾气中,许多模糊的人脸抖动了起来,发出了“嘻嘻”的怪笑。这些煞白的脸摸不着鼻梁,看不清五官,但在黑夜中裂开的大嘴和笑到变形的眼角,却透过黑暗与雾气这双重的视觉阻隔,直接传递到了威尔逊的大脑里。

嘲讽、讪笑、斜睨、狰狞、猥琐、冷笑、谄媚,所有诡异的笑脸正齐刷刷地盯着威尔逊。背后鬼影憧憧的教堂里感受不到一丝圣光。没有奶白的鱼汤与分食的无酵饼,只有隐多珥的巫术与阴间返来的撒母耳在作祟。

威尔逊知道是自己的叫嚷招来的祸,他并不怵这个场面。但鬼来得太快,也太多了。而这些游荡着的恶意,很容易触发诅咒。诅咒是不讲道理的。

圣人、鬼魂、乞丐都会在条件符合的时候释放诅咒。

但致命的地方在于,没有人知道诅咒的触发条件。

没有固定的触发仪式,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触发词;半个小时,一天,十几年,甚至轮回中的下辈子,附骨之蛆的诅咒在长时段的潜伏之后,只会因为一段触发词而在仓促之间发作。

譬如在清单上,威尔逊最恐惧的那个足以引发抹杀一切的404号诅咒。就没有触发机制可供研究,没有红字名单可参考,中咒者甚至没有纠错的机会,一经触发,便会重启整个世界。有通天彻地的能力都没有。

亨德尔给这个诅咒的备注只有一个字,nihilism.

除此之外,许多诅咒是传染的。他们与疾病唯一的不同是他们不能靠医学与现代科技解除。尽管从传染的途径和效率上看,任何一个现代疾病都能覆盖更广的传染域。

但诅咒有一个优势。

它是不可解的。

黑魔法课上讲到的1518年罗马境内的史特拉斯堡镇,教会敕封的圣人对镇民施加了诅咒,400名镇民在镇议会与医生的注视下跳舞至死。而这一诅咒是从一名虔诚的中年女人弗劳特罗菲亚为中心,开始传播。

很快,半个镇的人都开始了停不下的斗舞,直到每天有15人因力竭而死去。

最后,教会追查到了西西里岛出身的圣维特斯的身上,但一直到亨德尔对人脑进行了全面解剖试验,才彻底摸清诅咒的传播机制。

镜像神经元系统。

尽管意大利的帕尔玛大学在这个时候培养出的,仍是喋喋不休的家庭律师与乱弹琴的音乐家,研究团队还来不及把解剖的魔爪伸向恒河猴,但快乐与哈欠都会传染这事儿,那个时候的人已经知道了。

19世纪自然科学界还来不及有所突破,但魔法界的研究已经将触须伸向了人类的大脑构造。负责运动观察和肢体模仿的镜像神经元,使人类不自觉地观察和模仿同类的动作,并可能仅通过这一动作的模仿,便获得相同的生理感受。

譬如,打哈欠。

所以,刚刚扫视了一番之后,威尔逊有些后悔。不是后悔自己单枪匹马闯进了这个地方,而是后悔不小心将所有的笑脸都看全了。

如此全的笑脸,面部的每一寸肌肉纤维的牵动都抓住了。

从诅咒发动的规律来看,这轮诅咒的核心,大概率是“笑”的表情,而“笑”捏住了人类神经系统的软肋。

“笑”作为运动神经反应的表情,与文字处理的大脑片区是完全独立的。当运动神经信号进行反应的时候,负责文字解析的大脑分区都还没来得及

从现在自己还没死掉的情况来看,雾气里的东西对威尔逊施加的诅咒不是即时生效的。然而,当他找到办法返回另一侧的伦敦时,这些潜伏在他们身上的诅咒可能就会以他为中心,彻底爆发出来。

威尔逊不畏惧死亡,不代表他愿意将诅咒带回朋友之中;以他对柯林斯的得意之作炭疽杆菌的经验来看,现代诅咒的效果都很凄厉。

他不能走出公园,不能离开这里,不能笑,也不能乱动。

威尔逊·张伯伦被困在了另一侧白教堂的花园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