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造反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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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死敌

“看来你也已经破解了柯林斯的诡计了。”一阵虚弱的声音从沙发后传了出来,卡门在短暂的昏厥之后,已经巍巍地醒转过来了。她伸出手,吃力地让自己的坐立了起来。

威尔逊收起了手枪,但登山杖的铜柄一端仍然对着玛格丽特:“是的,老师,越简单的逻辑越有效,还是您看得准。您没事儿了吧?”

最后一句明显带有关心的意味,而将最大的审慎留给了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真有意思,将队友视若生命,而将自己置之度外么。这又是威尔逊教你的么。”

“倒不是这么回事,只是刚刚你将底西福涅引进来这件事儿,把一个烂摊子搅得更大了。”

“你要教训我么?”玛格丽特冷冷地说道。

“不,玛格丽特,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么自不量力。只是将底西福涅引进来实在太冒险了。对我,对你,威胁都是一样的。”

“哦?我以为你在挑拨我与婶婶的关系呢,这可太不像你了。”

“不相信他人是你的优点,但有时也是你的缺点,玛格丽特,”威尔逊摇了摇头,“在亨德尔的问题之外,我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亨德尔的事情我一会儿再谈。但现在我要说的是,不要出门。

柯林斯的诅咒逻辑我已经解开了。底西福涅现在的脸应该已经烂透了,没有什么机会来管我们的。”

玛格丽特瞬间明白了威尔逊的意思,笑容又挂上了脸庞:“您是在关心我么?亲爱的阿尔伯特,来吧,坦率地表达出来吧,您也是爱我的对不对?”

“玛格丽特,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而且我说过很多遍,我对于‘感情’的态度,和你不一样。

我们本质上是一个人,就算是可悲的自恋情结,也没有必要把自己爱得这么煞有介事。”

“你真是不懂女人心呢,阿尔伯特。”玛格丽特低下了头,“鲜花不是花,是热情,爱自己是一种仪式。我们难道还能企图凡人一般的婚姻与爱情么?

阿尔伯特,我试过了,榨干了我眼前出现的每一个帅哥,勃艮第人,匈牙利人、撒克逊人、冰岛人、伊比利亚人、克里奥尔人、布尔人、斯拉夫人、撒克逊人、高卢人、意大利人,甚至是阿拉伯人。就像卡门老师一样。”

卡门女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可是最后呢,人类脆弱、卑鄙、虚伪、爱说谎,可我发现我也是这样。我爱上了男人,可他们只想和我上床。

我的所有伤痛,孤独,感慨,过往,都是只是让他们掰开自己的腿的理由罢了;

我也爱人,可结果呢,分开的时候为了十八个先令的生活费撕得头破血流,为了不相互怀疑,一定要找到一个共同诋毁的对象来培养感情。

我以为我是在反抗命运,以为我是在寻求真爱,结果,嗨,您猜怎么着,一个更好看的对象,一个更鼓囊的钱包,一句腻了,一个前任,一个神父的眼神,我就像一个小丑一样又被我的人丢下。

我像所有人一样卑鄙,可最后贪婪和虚伪却只让我一个人去买单。我累了。”

“所以那些让您伤心和失望的人呢?您是杀了,还是吃了?”威尔逊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男人的眼球和女人的脸皮,我将他们挂满了绿园里属于我的那间小屋子的墙上,我亲吻着她们的嘴唇与他们的眼睛,这让我感到平静,阿尔伯特,甚至有些厌烦。

而我终于明白,只有你不会背叛我,不会离开我,不会用拙劣的借口来骗我,你接纳我的一切卑鄙与无耻,原谅我的一切暴戾与软弱。

为什么我不能爱上自己,为什么我不能爱上你,阿尔伯特。我们最终的命运是毁灭,我只想带着一张自己满意的美人脸去死,”

玛格丽特笑了,她晶莹的眼眸在灯光下折现出绝望与爱恋的火焰,露出了洁白如珍珠一般的牙齿。整个人像一缕地狱里的残魂,或行走的诅咒,“还是您懂我。”

“好一出拙劣的家庭剧,威尔逊,”卡门女士的声音适时地从背后响起,看来她已经稍稍缓和过来了,

“如果不是你在这儿,我就要喝倒彩了。和一个杀人魔头恋爱这种戏码,就算让托马斯哈代亲自操刀,也没法儿写出回天妙笔的。伦敦与巴黎的剧院欢迎幻想,而不欢迎妄想。”

玛格丽特的眼神一瞬间透出凶狠与残酷,而卡门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

卡门从沙发上下来了,站直了身子之后,向威尔逊伸出了左手:“威尔逊,柯林斯在做什么,我没有听懂。”

“在按照自己的方法追杀底西福涅。”威尔逊很快接过了她的手掌,将她扶到了场地之中。

“柯林斯的诅咒很简单,只有一个动机,就是‘复仇’。所以按照道理来说,这个诅咒几乎是无法生效的。但对象是底西福涅,效果就不一样了。

复仇女神底西福涅本身就是‘憎恨’的源头。所以满心仇恨的柯林斯只会自发地向她靠拢。”

“那样柯林斯不就反向被利用了么?”

“柯林斯的狠毒就在这里,”威尔逊的抬起了头,他的眼眸在灯光的折射之下,也呈现出一种同玛格丽特一样的绝望,同样还有一股不见于玛格丽特的坚毅,

“他现在是一团芥子气,谁靠近他都会中毒并腐烂。诅咒没有任何逻辑,所以听不懂邪神的唆使,更无法被恶煞篡改,只会因循本能地扑向一切憎恨的源头,然后……”

“把那个贱人烧得干干净净。”卡门的声音自有一种含蓄的冷酷在里头。

“所以我必须得保持我们三个人都这儿,不然谁出了门,脸就会被烧穿。”

“不,威尔逊,你还是得出去。”卡门女士突然抛出了一句话,让威尔逊感到始料未及。他惊愕地回头看向卡门,但当眼光接触到卡门的时候,瞬间就读懂了她的意思。

“隔壁还有个房间,威尔逊,不要去走廊。我不准您去。但不要在这里,我有一些话需要当面问问这位沃金斯小姐。”

“老师,她……”

“我知道,但我不承认她是张伯伦。亨德尔魔法学院的张伯伦只有你一个,孩子。”卡门对威尔逊笑了一下,但这个笑容如此消沉,以至于在“伊玛目”和煦的灯光下显得哀伤,

“我都听见了,她在协助亨德尔屠杀夜的元凶。孩子,让我和她在一起呆一会儿吧。”

“玛格丽特沃金斯,乐意为您效劳。”站在房间对面的玛格丽特也露出了凶狠的笑容,她的眼眸和嘴唇因为异样的快乐而上扬了起来,一股活泼的空气从她的指尖跃动到她的眼中,整个人便如同花间的蝴蝶一样快活地从门口光腿跑到了大厅中央,“杀了您,应该就没人阻止我带走威尔逊了吧?”

威尔逊叹了口气:“你们两位小姐请都给我安分一点儿,还记得柯林斯的诅咒吧。现在放任你们俩打起来,迸发的多巴胺还不够将门口的鬼见愁引过来么?”

卡门与玛格丽特瞬间愣住了。

“还是你们嫌这阵惨叫声不够悦耳动听?”在短暂的僵持之后,威尔逊给两位女士倒好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大吉岭,然后转身示意卡门女士和自己坐在一起。玛格丽特怔怔地站在大厅中央,有点儿不知所措。

“玛……格……丽……特……”走廊里传来了虚弱而空洞的呼喊声,间或夹杂着气喘吁吁的惨叫声。玛格丽特果断而干脆地抢到威尔逊面前的一个舒适的沙发位,然后端起了茶杯:“为仇恨,干杯。”

这就是玛格丽特张伯伦的忠诚。

“我只是知道底西福涅与屠杀英国魔法界有关,毕竟在攻城战之前,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玛格丽特张伯伦这个人。”玛格丽特轻快地端起了杯子,“所以具体的过程我并不清楚。加入她是我的选择,但我并不认为是我背叛了亨德尔。”

“元老会也不认为自己背叛了凯撒。”卡门冷冷地盯着玛格丽特,她不肯喝眼前的茶。罗姆人归根结底也来自东方,听说过另一个来自东方的传说,那就是绝不吃仇人的一粒米,一口水。这样就能保持自己复仇的自由之身。

“老师,不要介意,您是在和我喝茶,而我也从不在你们二位之间说和。这个屋子是我的,喝茶的缘分也都结在我身上,不必担心一会儿下不了手,或者被偷偷下了诅咒。我答应过您,在您二位的决斗中保持中立。”

卡门女士气呼呼地端起了茶杯,坐到了一边。

“玛格丽特,接着说吧。”威尔逊转过头来,而玛格丽特则报以最动人的微笑。

“婶婶以福音歌手的身份进入教会,又由教会推举给了维多利亚王后。平时在宫中,她的言谈举止都很典雅,但当走出那道罗马式的拱门之后,她就完全换了一副面目。

她威严,果敢,恐怖,冷血,并且抱怀着一个伟大的抱负。要将当今王后维多利亚捧上王位,并且恢复斯图亚特王朝的光辉。

听说她正在提议,将约翰洛克刨坟掘墓,再将伦敦街头的雕像换成马基雅维利与那位著名的罗伯特菲尔麦。

英明的女王将重新拥有全部权力,不再受到自私和贪婪的议会和商人们的钳制。”

“很宏伟的计划,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哎呀,我亲爱的阿尔伯特,”玛格丽特发出了银铃一般的笑声,“您难道不知道,养育我们的魔法界,都是那些该死的自由派啊。”

卡门女士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时时刻刻想杀您了吧,卡门老师,”玛格丽特望向卡门女士的眼神亮晶晶的,一股名为“复仇”的火焰在她眼中焚烧了一切,

“卡门,亨德尔对我们二十个人做了什么?我们远渡重洋而来,结果全死在了这里。现在从兰开夏到伦敦的下水道里还遍布着七零八落的肉块。

刚来时这些肉块可还有名字啊,宁平安、曲凌风、红缨子、王乘阳、杨间、赵子焉、吴慧、赵玉、崔生白、郑忆如、张望、姬问天、澹台辰、莫望、何兰生、司空弦、江道韵、邓子萍、林默言,还有正堆在地窖里发烂的张伯伦。

山门把我们送走之后,就为反清复明的事儿被屠灭满门,只留下我们二十个炼气和筑基期的小崽子,在亨德尔学院的课堂里嗷嗷待哺。

我们还想着要学成之后杀回去屠尽满狗,报仇雪恨呢。可是结果呢?亨德尔假惺惺地安排我们上课,给我们庇护,但扭头就和报界和自由派商人勾结在一起,支持什么自由商人在远东的利益,

而那些商人和该死的神父嚷嚷要用炮火对准的地方,是王乘阳与何兰生世代镇守的广州府啊,我尊敬的老师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出事,不是亨德尔的错。”威尔逊仍然一脸平静地说着。

“阿尔伯特,我没有你那么宽宏,我只知道一件事。一个人出事,那是意外;二十个人全死了,这笔血债一定要有人算。

亨德尔答应保护我们,可为什么修炼的项目会捅这么大的篓子,一定要用我们的二十条人命来铺平修仙与魔法之间的鸿沟么?

他们支持的自由派商人,你猜到是要去干什么的么?他们是要去卖鸦片膏啊!”玛格丽特掐住了自己的胳膊,浑身都在发抖,

“那东西和魔鬼造出来的东西有什么区别,你知道练炁术士不能沾那玩意儿,死掉的十九个人真的只是因为吸入了大量的瘴气和烟尘么?

但现在这些东西已经流入了三十六洞天七十二夫福地,你知道连守门的清风和明月都吸上了么?你看过他们青黑色的脸与呆滞的眼神了么?你看见各地山门里飘荡而出的妖气了么?

被清妖抓住点天灯死了一批,为烟土入了魔死了一批,被各省司臬发牌通缉不知所踪了一批,现在满世界就只剩我们了。

我们是什么?我们的家在哪儿?我的伙伴在哪儿?修仙是为了什么?天宫为什么没有来救我们?亨德尔想要干什么?

我应该是张伯伦,还是玛格丽特张伯伦?我敬爱的卡门老师哟,你能回答我么?”

玛格丽特的眼睛发出了深邃的幽光,她仍然在笑着,但笑容中带上了一层深切的黑雾。卡门则在沙发上发抖,她的脸色很苍白,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已经死在了昨夜,而亨德尔却在歌颂明天的黎明。”

“所以你这位可敬的婶婶告诉你,她要改变这一切,”威尔逊接下了玛格丽特的问话,这里也只有他有权回答这些问题,“这位可敬的刽子手还丢下自己手上的曲谱,告知你这些都是自由主义的错?”

“是的。”

“那好,玛格丽特。我问你,你管得住底西福涅么?”

玛格丽特被这个意外的问题问住了,明显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很简单,您为她们立下了汗马功劳,剪除了所有反对恢复王权的人。王后即位,底西福涅成为了神,让我们假设你是这幕皆大欢喜的功臣。然后她们想做点儿你不太喜欢的事,比如说,扩大鸦片膏的产量,您该怎么办?”

玛格丽特一下真愣住了。

“会有报纸来声援你么,会有魔法界的白胡子老头儿挥舞着魔杖来阻止他们么?议会还能讨论否决法案么?

苏格兰场与各地的贵族还能举起剑挡在你身前么?你所信赖的乌泱泱的伦敦人会放下砧板与菜刀保护你么?

维多利亚女王和底西福涅会宣判你走私孩童、做皮肉生意,她们能找出一百个乐意出来指控你的证人和等着吊死你的刽子手。你想怎么为自己辩白?

一路以来你杀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憎恨你?你为十九个人的命运悲鸣,只身入魔道,可你心中的天道会护佑你么?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支持你的原因。玛格丽特,我承认自己的无能。

可是,今天我如果不能在底西福涅面前保护从亨德尔逃出来的这些人,回到过去,我就照样无法护佑死去的十九个同胞。

正义这个词,对我而言是理智,对你而言是情绪。我深知你爆发起来,一定比我强大。但那又如何?一个借由复仇来激发多巴胺的宫廷,能指望她们做什么好事儿?

当它站在你一边的时候,你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如果有一天你的想法和它产生分歧了呢?我对宏大命题不感兴趣,玛格丽特,我只知道,不要做可能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想想汉诺威王朝与普鲁士之间的关系,底西福涅成了神之后会做什么?如果她命令你带着全副武装的英国军队杀回自己的故乡呢?

如果她采用了广泛流传在维多利亚王后殿下的故乡的那种说法,认为雅利安人和撒克逊人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种族呢?

玛格丽特,你来告诉我,你和我会被划入什么种族?高等人种?我们有这个资格么?你的婶婶知道你是什么人么?

如果像查尔斯狄更斯这样有良心的记者都开始大规模报道鸦片产自东方的这个事实,宣传机器会不会轰鸣地将我们塑造成欧罗巴的头号敌人?届时我们又该怎么办?

玛格丽特,因为你从一开始就站在底西福涅的一边,所以从来没有感受过飘零与弱势的感觉。你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正义站在你这一边。

可是你抬眼看过卡门女士么?她不是喜欢亨德尔才留在学院,而是欧洲没有给吉普赛人一条活路,所以她才留在这儿。

我不是慈悲的圣母玛丽亚,不想拯救世界。玛格丽特,但是我知道,决定英国和世界命运的,不是崇高的理想,而是作为底线的宽容和理解。

一种嚷嚷着让他人宽容自己,却从来不去宽容他人的主义,是没有捍卫的价值的。我不信仰复仇,”威尔逊深深地看了一眼玛格丽特,“我只信仰自由与理智。”

“所以我选择保护卡门女士,而不是你,玛格丽特。我与你同生共死,我也绝不允许其他人杀害你,可在这件事上,我不能站在你这一边。”

玛格丽特怔怔地望着威尔逊,没有人能描绘她此时脸上流露出的笑容具体包含着什么,但一定同阿富汗人彼此慰藉时所说的“Mamihlapinatapai”一般,如红颜和蓝颜之间相互感知、相互理解的复杂情愫,

也有侘び・寂び一般,接纳在无限的无奈与轮回的残缺之后,无可奈何的缺憾之美的那种复杂感情。

“很好的茶,威尔逊,我享用完了。那么,玛格丽特张伯伦,在此亮出你的武器吧。”卡门女士放下了茶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然后从袖口里拿出了她那瓶致命的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