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孤岛(中)
位于苏格兰北郊的格林纳德岛如同一枚隐姓埋名的弃子,自英伦三岛自绝于欧罗巴丰腴的怀抱之后,格林纳德就沦为一座不容于英伦的套娃小岛。它太贫瘠,太渺小,只有在薄暮与海雾所共同披上的雾纱中,这座乏善足陈的小岛才会现出一点年岁相仿的妙奇仙境。岛上当然有葱郁的草地,但供养的只有自冰河期以来便伴随喜马拉雅而出现的欧洲野兔,和一群不定期上岛吃草的绵羊。岛上唯一的屋子,是一百余年前牧民用石头砌成的牧羊屋。那种粗粝的外表与简陋的结构,同他们在苏格兰本土的祖辈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它和地中海里的那些光秃秃的石岛毫无二致,
但现在,这片贫瘠的岛屿已经被神秘的魔法笼罩了起来,岛上恒定地出现八十只英国黑脸羊,它们被锁头锢脚地装在了枷锁里,除了能低头吃草,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几个带着鸟嘴面具的白衣人乘坐着舢板,从对岸静静地靠近这座小岛,又小心地做了个回旋,以防止触发岛上的防御魔法。
他们可以去死,但船上的瓮绝不能破损。
在低矮的阴云与幽蓝的海潮之间,小岛怯生生地掩藏于灰白的海雾之中。
几次周折之后,白衣人紧紧地捏住自己的鸟嘴面具,一个人打开了这个瓮,然后从中间舀了一瓢肉汤,向黑面羊群泼去。羊群被突如其来的肉汤泼了一身,不住地“咩咩”大叫。而白衣人们极其小心地将一整瓮的肉汤都抛出去之后,合上了瓮的盖子,手忙脚乱地搬回了船上,然后跳上船离开了。
在这次莫名其妙的来访之后,再没有人踏上格林纳德,强大的魔法阵将整座岛都藏在了雾霭之中,再也没有人能登岛探索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有柯林斯从岛上取出的土壤里,培养出了已经长出荚膜的炭疽杆菌,
至于岛上所有的生灵,飞鸟、野兔、黑绵羊。
已经全都静静地躺在地上腐烂了。
但死亡并不是这个故事的终结,看不见的杆菌已经将菌丝密布在尸体之上,不断汲取固有的养分。腐烂的脂肪与变质的骨髓在不停地为杆菌群提供养分。当尸体完全风化之后,吸饱了养分的杆菌会钻入地下,存活数十年。
而现在,卡彭的尸体就是一只无法再哀嚎的绵羊,而伦敦就是另一座庞大的格林纳德岛。
“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威尔逊盯着柯林斯的眼睛,对格林纳德做了总结。
菲尔德警官蓦然一下站了起来,椅子因为巨大的作用力而直接倒下,双眼血丝的他大踏步地走到柯林斯面前,狠狠地给了他脸上一击右勾拳。柯林斯硕大的身体直接被打飞出去,带着椅子倒在地板上。
“您听好了,柯林斯先生,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出于伦敦公众的利益和我自己的良心因素,我打算就在这里宰了你。”菲尔德警官情绪看起来有点儿失控了,“王八蛋,挤压刑,拉肢架,您喜欢哪种?把您的肉一片一片切下来,还是让我用小火慢慢把您烤焦?”
威尔逊叹了口气,十九世纪的刑讯逼供是常态,但他并没有立场阻止菲尔德警官。
毕竟他套用警官的身份追缉柯林斯,本来就不是为了将他绳之以法。
他是来清理门户的。
柯林斯没有说话,鼻子已经被打破了,鲜血从鼻子里流出来,画花了一侧脸,使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狰狞。他也很清楚这个计划过于邪恶,摆上台面一定会惹人憎恶,他对此有心理准备。
“呼,”但万幸的是,依靠着常年锻炼出的英国人的自制力,与对伦敦公众安全的责任心,菲尔德警官咬破了自己的下唇,活生生忍下了自己掐死柯林斯的心。“你他妈一定有其他同伙,我在这里杀掉你,同伙就逃走了。你想都别想。可是你别以为这样就算了,我一定会向巡回法庭建议,将公审处决您的日子安排在下个月第一天。”
然后,菲尔德警官转过头,死死地盯住了威尔逊的眼睛。“传染率有多少。”
“黑死病同级。”威尔逊无可奈何地蹦出这句话,“卡彭先生同体重的病菌够杀死三百万人。呼吸、气溶胶、皮肤接触、宠物和食物,都能传染,传染率百分之八十。”
“法医们能做些什么?”
“会变成传播源。就算人血被他们放干净了,尸体肠道里还有微生物,24小时之后,这些微生物就会分泌出大量的甲醛,配合肉体细胞腐败产生的废气,将尸体撑成一个巨人观。法医的传统解剖,甭管是从胸部下刀的T型,还是从肩部下刀的Y型,一旦切开僵直的横膈肌,炭疽杆菌就会将数以百亿计的单位,借着这些散发腐坏气息的气溶胶冲出来,苏格兰场瞬间会瘫痪。再看看这个地理位置,先生们,蒙塔古大宅、海军部、骑兵卫队、外交部,两天之内西敏寺和国会大厦就失守。伦敦城和威斯敏斯特区马上就是一座死城了。”
“所以一刀下去,苏格兰场就会变成全城传染的中心?”
“没错,再想想北边矗立的查令十字街车站,整个英国可能都会沦陷。这批病菌虽然还没有正式的检验报告,但依已有的材料来看,很可能是致死率最高的肺炭疽。人畜共患病,”
“你的意思是,伦敦家庭里的每一只宠物,城市干道上的每一辆马车,都会变成感染源。每年召开的名犬和名猫的鉴赏评比。就会变成法国佬的Danse Macabre?这玩意儿有没有特效药?”菲尔德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没有。也许以后会有,但现在没有,”威尔逊看着在地上吐着血泡泡的柯林斯皱了皱眉,菲尔德警官刚刚的一拳着实打得不轻,“明知故犯的恶比无知的恶更可恶。”
“现在该怎么办?这”菲尔德警官的语气越来越轻,这是一种接近绝望的平静。
“烧掉。”简单明了的回答。
“那么我宁愿烧掉整间皮卡迪利。”
“我去办吧。”
“不行,这个人渣看起来只有你能对付。这样,我去叫经理。”
菲尔德用力打开了门,怒气看起来还没有消散的他风风火火地走进了对面的房间,经理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但又很快害怕地连连后退。两个人的动作引起了现场其他人的注意。费尔罗似乎等久了,不耐心地加入了推搡的行列,很快隔壁房间就响起了争执的动静和大吼大叫。
但很快,伴随着菲尔德警官的怒吼,整个场面都安静了下来。
随着几步沉重的脚步声和带着浓厚西西里口音的升调疑问句,费尔罗拍了拍菲尔德警官的肩,然后撇下了面目苍白的歌剧明星,大踏步的上楼去了。
衣着华贵的胖子和看上去就很忧伤的中年人随后跟了上去,出门之后,胖子还瞟了一眼在房间里的威尔逊。
菲尔德警官和已经浑身在发抖的道尔经理随后走出门来,道尔经理的牙齿在上下打架,但还是坚持给职员吩咐了两句,随后就被菲尔德警官半搀扶半强迫地架上楼去了。门口安静下来了。威尔逊看着在地上的柯林斯,半晌没有说话。
“我没想到是你。”这一回竟然是柯林斯打破了沉默,嘴巴含着的血痂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
“我也没想到会是你,柯林斯老师。”威尔逊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夹在一起,做了一个英国人看不懂的手势。只有曾在那遥远东方的江西龙虎山修业的人,才认得出那是拈了一个诀。一张蓝色的便笺飘落到了柯林斯的脸上,贴住了他的鼻子和嘴唇,便笺上写了一个“衂”字,开始吸附柯林斯脸上的血。短短地一阵蠕动之后,便笺沾了许多血迹,似乎是吸饱了一般,掉在地上,不再动弹;而柯林斯的伤已经恢复了。
一阵看不见的柔和力量将柯林斯连同椅子从地上托了起来,让他坐回了原位。
“谢谢。”
“我只是让您死得体面一点而已。”
“你怎么认出我的。”柯林斯没有抬头。
“草木灰,那个来堵住眼眶的玩意儿。那玩意儿该怎么调,全欧洲只有您和我知道。”
“是了,医学传统里止血用的都是裹尸布。而草木灰还是你带进英国魔法界的。我犯了个低级错误。”
两个人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屋子里安静得掉一根针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老师,您为什么要背叛我们。”这一次是威尔逊打破了沉默。
“是你们背叛了亨德尔。”
“所以就让我们给你毁灭伦敦的计划当替罪羊,谁给您的这种底气?”
“从你们决定放弃复仇,苟且偷生开始。王室这帮贱人就在眼皮子底下,你们是亨德尔逃出来的最后一批,但你猜怎么着,你们说好好过日子就够了。”
“我们只有十几个人。”
“建成罗马的他妈的最开始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伦敦的市民有什么罪?”
“对我们的苦难坐视不理就是罪。英国能有今天,离不开我们。从兰开斯特和狮心王的时代开始,我们就是守卫英王的忠心耿耿的力量。我老师的老师倒在了摩铎的火山口,我的老师倒在骷髅地,我成年的时候,邓不利多已经平定了血统论的那帮王八蛋。但我怎么都没想到,当年食死徒和血统论者他妈的居然是对的。
我们为了英国奉献了一切,欧洲混战的时候是我们顶住的罗马人,所以现在伦敦的王八羔子们还能说得上英语。血腥玛丽烧死了那么多抗税的人,但这个暴君被我们打垮了,维京人要吞掉我们的港口,可连着索尔和洛基,都被我们拦住了。结果呢,因为我们不同意汉诺威王朝恢复君主专制,一座一千年历史的魔法学院就活该被麻瓜们屠城是吗?”
威尔逊没有说话,他知道柯林斯说得没错。
“我也有家庭,我也有孩子。我太太嫁给我之前只是给药圃浇花的穷丫头,我一个月只能挣40镑。但我们他妈的还是相爱了,我们爱得那么深,婚后两年就有了个胖儿子。可是王室给我们什么样的惊喜?嚯!当着我的面,用结婚那天穿过的长裙子,勒死了我太太;把我的手脚都砍下,扔进客厅里等死,我的血带着力气全从伤口里流光啦,可我这个废物只能一边哭着一边听着她在里面哭嚎、呻吟、直到没气儿。我的儿子才八岁,做错了什么要被吊死在钟楼上?三天!挂了三天!张伯伦,我的手脚和我的命,都是用魔法捡回来的。我可以陪着你们,可以忍辱负重等待时机,我记得你跟我讲过你家乡那个卧薪尝胆的故事,很动人。但沃尔夫他妈的跟我说不如放弃复仇平静过日子的时候,我就没法儿再直视你们一眼了。王八蛋,他也配当只狼人。”
“杀了伦敦市所有人,都换不回过去的日子。我知道这一点。可是张伯伦,你知道吗,当我站在特拉法纪念碑前,看到每一个孩子在欢笑,每一个母亲在呼喊,每一个男人拿着报纸,嘲讽我们这些祖祖辈辈为英国献出一切的人是叛徒,是懦夫,个个都该死的时候,每一个伦敦人的欢笑都变成对我赤裸裸的嘲讽;每一句冷言冷语都是戳在我心里的刀子。我可以死,我的祖父为了英国而死,我的父亲为了英国而死,而我要做的,就是像一个法国人一样,让这些英国人去死。”
柯林斯瞪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那最切骨的仇恨,使威尔逊有些恍惚,他似乎望见很多年以前,当自己还是去教室上课的张伯伦的时候,一个乐呵呵的胖子端着草药学的课本从前门走进教师,用五种不同的语言和他们打招呼的样子:“嘿,孩子们,我是亚历山德里亚·柯林斯,你们可以叫我柯林斯老师,我来主讲这门草药学的课程。”
现在这个同样的声音正在他面前沙哑地诅咒着:“我他妈诅咒你们每一个人,诅咒所有背叛亨德尔的人。如果可以,我非常乐意把灵魂卖给魔鬼,只要我能活着把你们所有人的脖子都拧断。”
过度的激动使柯林斯刚刚痊愈的伤口又迸裂了,鲜血从他的鼻孔,嘴巴,还有耳朵里流出来。柯林斯似乎接受过什么必死的诅咒,但作为交换,他正在不断地溢出着冰冷的杀气,一种被浑浊的死人眼睛盯上的感觉,迅速攀上了威尔逊的背脊。
先前铐住柯林斯的手铐撑不住,已经裂开了。
“明白了,老师,那就让我来尽最后一份心意,送你上路吧。”威尔逊,不,张伯伦警官,掏出了插在腰里那著名的的柯尔特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