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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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五蛇羹

1

钱婆子送上去的饭菜合了太守眼缘,被太守吃得一干二净,连汤都没剩下一口。

太守夫人大喜,赏了钱婆子好些钱财,把采买总管的位置给了她,还许了她家大女儿进府帮衬。

念着窈娘的恩,钱婆子带了好些五色绸缎到如意馆致谢,大赞窈娘厨艺了得,话里话外试探着要将自家小女儿带过来学厨,磨磨蹭蹭地在如意馆就是不肯走。

窈娘左推右挡的,将话绕了又绕,就是不接话。陶墨墨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嗑瓜子,一边望着一老一少在那儿打着太极,一边默默翻着白眼。

太守分明是被那术士施了障眼法蒙蔽了心智,那青精饭也就是稍稍加了些南烛叶汁破昏志罢了,太守这才重新得了清明。

啧,凡人果真是没用,就这么一点儿雕虫小技也值得觊觎。

想来,那术士大概是哪个山头修行的道人,想借了新骨的怨气练什么邪术。要换了早些年他闯荡江湖的时候,说不定还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下。

眼下这天寒地冻的,身上银子没几两,还得在这如意馆为奴为婢,想想都觉着够心累的,也就无心搭理了。

在钱婆子的大力赞扬下,太守夫人起了好奇心,亲自带着好姐妹到如意馆中吃了几回饭,对窈娘的手艺赞不绝口,又央着窈娘给府里送了几回点心。这一来二去的,如意馆的生意一日一日好了许多。

这日夜间,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陶墨墨愁眉苦脸地捏着笔哀怨道,“哎,我说老板娘,李叔都走了好一段时间了,不如咱再请一个账房先生怎么样?我这白天跑堂累死累活的,晚上还得记账,驴子也没这么使的啊!”

说完凑近了过来,指着自己的眼睛可怜兮兮道,“你看看,你看看,我这眼睛青得都跟三天没睡过觉似的,再这样下去,我签的契约还没到期呢,就已经累死咯!”说完把笔一丢,四仰八叉倒在椅子上干嚎。

窈娘捏着眉心看着一大堆的账本,有些发愁。

馆中一共仨伙计,一个呆傻,一个精明过了头,唯一的账房先生李叔前些日子有事儿回了昆仑,人手确实有些不够。窈娘想了想,还是让陶墨墨写个招人的告示贴出去得了。

陶墨墨得令立马活了过来,扯过一张四四方方的宣纸正准备下手,顿了顿又咬着笔头问道,“老板娘,这招账房先生有什么要求吗?”

正好最后一个客人要走了,窈娘赶紧起身招呼,随口吩咐道,“会认字算数就成,其他的你看着办。”

陶墨墨瞅了一眼正在天井里洗菜的石清,又看了看热情送客的窈娘,转了转眼珠子,提笔刷刷刷就写了张告示贴出去了。

这告示是贴出去了,也不知是年关将近无人愿意出来做工,还是怎的,连着几日,如意馆客人依旧人来人往的,却连一个应征的人都没有。

店里来的客人倒是一个个挺热情的,结账时总要关心一下,问上一句这账房先生招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合适的人选,问完跟同伴相互对视一眼,明里暗里使上个眼色,乐呵呵直笑。

通里街上的曹大官人还一本正经地问过,“哟,窈娘你们如意馆招账房先生啊,我家表叔的侄子年纪到了,可惜长得有些磕碜,不然还能来你们这儿试试。”

窈娘听出来话里揶揄的意思,忙着下厨备酒菜,也没太在意。

这日黄昏时分,城里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虹藏不见,闭塞成冬。

如意馆里没有客人,窈娘偷了闲,托着腮望着飞雪的屋檐发呆。这银装素裹的天地,满眼被素色给填了,不见半点尘埃,何其像九天宫阙的瑶台。模模糊糊的,街上积了雪的长凳,也有几分天河边上支机石的味道。

正恍惚着,就见渺无人烟的长街上,一抹青色从风雪中缓缓而来,衬着远山,莫名地倒像入了一幅画。

日暮苍山清远,风雪有人夜归。

那身影走近了些却丢了丑,不知踩到了雪地里埋着的菜叶还是瓜皮,脚下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直直将自己从画境中摔了出来。

那人站起来之后,朝周边望了望,眼见着四顾无人,这才赶紧正了正衣裳,龇牙咧嘴地偷偷拍了拍屁股。到了门口之后顿了顿,往墙上扯了张纸便进了门来,“老板娘,你们这儿缺人是吗?”

听声音像是受了风寒,瓮声瓮气的。

窈娘定睛一看,这青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君泽。一问才得知,一场大病之后,吴老爷不再勉强吴文清考科举,任由他随着自己的心意去打理药铺,自然也就把家中的西席先生给遣了。

而君泽原本就是投奔吴家的表亲,这会儿也不好意思赖在人家家里不走,只得出来另寻差事。

“第一,识文断字,会讲故事。我自小寒窗苦读数十年,四书五经也读了不少,孔孟故事常诵于心。第二,相貌堂堂,貌比潘郎。呃,貌比潘郎不敢说,相貌堂堂勉强算……”君泽扯了扯被风吹乱的衣裳,耳边隐隐约约泛起一阵红。

顿了顿,又鼓起勇气说道,“第三,家世清白,性情温和……”

还没等君泽说完,窈娘皱着眉一把将他手中的告示扯了过来,这一看,气不打一处来。

纸上林林总总列了十条,从长相到性情、年纪,再到家世,均有所涉及。

这哪儿是招账房,分明招的是佳婿,回想起最近几天馆里客人的取笑,窈娘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最近几天有些相熟的客人总是一脸暧昧地笑看着她,敢情还以为她年纪大了想找相公了?不用问,一看就是陶墨墨这倒霉孩子捣的乱!

窈娘操起扫帚就追进了院子里,很快如意馆中就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不是你让我看着办的吗,哎哟,别打了,哎哟我的亲娘诶,我错了……”

君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主仆二人,惊得半天合不上下巴,隐隐萌生了退意。石清对这场景显然已经司空见惯,一双厚厚的蒲掌拍了拍椅子上的灰,乐呵呵地让君泽坐。

窈娘最终还是让君泽留了下来,天可怜见的,能拿着告示老老实实来这儿应征,脑子多半也是读书读傻了,何况也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了,天寒地冻没地儿去,心眼也不坏,就留下罢了。

2

陶墨墨鼻青脸肿地出门买了几天菜,兴致勃勃地带回一个消息。

方家城外庄园里出了异象,园中种的芜菁和白菘一夜之间都开了花。要说冬天开菜花不算稀奇,稀奇的是,所有的菜花都长成了荷花的形状,一片一片聚成层层荷瓣,荷花中心各有一尊佛盘腿坐着。

方圆十里各家的庄园里听到消息后,纷纷往自家园子里盘查,将地里翻了个底朝天儿,也没发现什么奇特之处,菜还是菜,花还是花,正常得不能更正常。有户姓洪的人家甚至还从地里挖出了一箱金子,乐得喜不自胜,引得前宅院主人打官司争抢,也是唏嘘了好一阵。

众人艳羡不已之余,纷纷揣测方家这是烧了什么高香,才有了这样的吉兆。

有好事者说,这是因为方家老夫人多年积德行善,所以天降异象,以昭其德。这传言一传十十传百的,很快便在扬州城里传了开来。

方家是扬州最大的茶商,方老太爷多年前便中风瘫痪在床,家中只有一子一女,还闲养着几个无所出的姨娘。

大女儿嫁给扬州太守为正妻,做了正儿八经的太守夫人。小儿子方老爷执掌门庭多年,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多年来,家中就靠方老爷支撑着,生意倒也越做越大。

方家老夫人很久之前就撇了自家的杂事不管,无事便在自家的小佛堂里念念经,抄抄佛经。

并且,老夫人多年茹素,不沾荤腥,逢年过节便在城外的路边设了棚子,施粥散米,碰上荒年,家里的粮米衣物更是一车一车地往外运。

逢着每月的初一十五,老夫人还带着家中妇孺去寺庙中叩拜,捐钱给好些庙里的佛像塑了金身。要说起来,这些年方家结下的善缘,还真是多得数不清了。

天降异象,正巧赶上方老夫人六十大寿,方老爷大喜之下,决定在家中大摆三天流水席。

宴席当天,方府早早挂上了大红灯笼,烧好了炭盆,恭贺的人络绎不绝,方老爷领着妻女在门口笑脸相迎,大小礼物收了整整几间库房。

太守夫人想着给娘家搭把手,便把窈娘荐了过去,在内室单独整了一桌素宴为母亲祝寿。

天青色的冰裂杯中盛了酸甜可口的青梅酒,杯中裂纹如层层花瓣绽开,在清澈的酒水中摇曳生光,抿一口,醉人心脾。

桌上五簋四盘四色,鸳鸯小菜四碟,果点四盘。

边上摆着一圈素菜,青菜烧米果,天花煨粉浆,松仁豆腐,如意卷……

桌子中央一圈却是燕窝球,糟鲜鱼,牛乳煨鸡,八宝肉圆……

方老夫人落座之后,看了一眼桌子,脸色顿时有些不好,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抬眼望了一圈之后,眼皮子耷拉下来,手里转着佛珠不言语。

方夫人瞥了太守夫人一眼,抬高了嗓子,“哟,这厨子不是姐姐请来的吗,姐姐大概是贵人多忘事,太忙了吧,忙得都忘了母亲不吃荤菜了。哎,我早就说了嘛,自家厨子用得好好的,非得去外头招些不三不四的人来。”说完用手绢掩住口鼻,往前挥了挥,有些嫌恶地撇开了头。

方老爷暗地里扯了扯方夫人的衣袖,示意她住嘴,转头看了一眼妹夫沉下来的脸,清了清嗓子打圆场道:“今天这厨子真不长记性,大概是忘了姐姐的吩咐了罢。母亲您别往心里去。这几样素菜我瞧着甚好,就将这些荤菜撤了去,再让家里的厨子做些菜送上来罢了。”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盯着面前的一道蛇羹咽了咽口水。

说来也怪,方老夫人一心向佛,所以常年茹素,方老爷却是个彻彻底底的肉食者,无肉不欢。而方老夫人有一点是整个方家都闭口不提的,她与方老爷一样,二人都喜食蛇羹。

仆妇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不敢动,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太守夫人忍了怒气,有些坐不住,悄悄让身边的婆子把窈娘请了过来。

窈娘一过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先给老夫人行了个礼,笑着道:“今日老夫人设帨佳辰,窈娘在此恭祝老夫人富足安康,松鹤延年。”

说完望着一桌子菜,慢慢解释道,“窈娘早就听闻老夫人慈悲为怀,素日不食荤腥,不敢造次,特地精心准备了今日这一桌子素菜。您看,这桌上的鸡鸭鱼肉并非真正的鸡鸭鱼肉,都是用面粉、豆腐、玉兰、笋片做的,只不过拟了个形罢了。”

窈娘一边说着,一边卷起衣袖,取了汤匙轻轻将鸡肉拨开,中间的骨头处赫然藏着一根竹笋,点一点,还微微颤动着。

“早就听闻有寺院里的素菜做得极佳,就是用面粉此类寻常物事拟鱼肉的形,没想到今日见着了,我先尝尝看。”方老爷早就按捺不住了,用勺子舀了一勺蛇羹到碗里,吹凉之后放入嘴中,眯着眼睛。

“嗯,口感细腻,余味绵长。咦,不对,这就是蛇肉的味道啊!”方老爷举着汤匙凑到眼前细看,瞪大了眼睛疑惑道,“这要说没有真的蛇肉在里边,我是不信的。”

窈娘早有准备,让厨房里打下手的方家厨娘端了一个篓子出来,从篓子里摘了一株草举到灯下让众人细看。

这草通体细长,叶子边缘稍稍有些卷曲,呈深绿色,看起来也就是寻常模样,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那厨娘看了窈娘一眼,眼里满是钦佩,“窈娘子没有撒谎,我们都可以作证,这蛇羹里头根本就没有蛇,关键是这蛇舌草。也不知窈娘子打哪儿寻来的,说是群蛇常聚之地就有,蛇行过后会留下涎液在上头,将这蛇舌草煮水过后,以水做羹汤,自然就有了蛇肉的鲜美。”

众人闻言,这才一一动筷,吃了几口之后纷纷赞叹,一桌素宴倒吃出了不一样的味道,鲜美异常,没有食肉过多的稠腻感。

老夫人尤为开心,饭后召了窈娘过去,慈眉善目地拉着窈娘的手拉拉杂杂叙了半天话,临走之前,又赏赐了窈娘好些东西。

3

君泽看着一桌子的东西直犯愣,啧啧称赞,“这方老夫人果真如同传闻中一样乐善好施,就做了一顿素席,居然赏了你那么多东西!”

窈娘闻着自己身上沉郁的檀香味,嗤了一声,拣了一串珊瑚十八子手串于手中,细细看了看,“你以为这桌菜是那么容易做的?你可知方府仅老夫人房里每月消耗的鸡鸭鱼肉就有数百斤,况且你看她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若是常年茹素,会如此健朗?”

君泽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窈娘的话。

窈娘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她是吃素,只不过这一道素菜,足足抵得上寻常百姓一月的用度。平日里的素菜翻炒,都是用鸡鸭鱼肉熬成的浓汤调味,取其汤中精华,将肉舍弃。这些因做一道素菜而舍弃的鸡鸭鱼肉就不知有多少,无辜被宰,岂不是冤灵?”

“就拿一道简单的太史五蛇羹来说,平日里做这菜,就先需要集齐眼镜蛇、金环蛇、银环蛇、水律蛇、大黄蛇五种蛇,还必须是深山水泽里出生一百天的幼蛇,用磨碎的鱼翅并新笋、香芃、蘑菇、五香腐干切成丁,加入鲍鱼、木耳、老母鸡等炖成汤。”

“然后将所有材料捞起用手撕成丝状,再用文火炖上一夜,取了纱布将汤滤清后,残渣丢掉,剩下的汤汁勾茨粉推成羹。你说有蛇,什么也看不到,要说没有蛇,又全化在汤里了。那这蛇羹里有蛇没蛇,沾没沾荤腥,又有什么区别呢?”

君泽掰着手指算了半天,暗自咋舌,这取些汤汁都费了这么多些材料,那平日里还不知要浪费多少东西。

“这世间大慈大悲的人我见得多了,多得是佛口蛇心的人啊……”

方家这场宴席极为盛大,街头巷尾津津乐道,交口称赞了好几天。可没过几天,方家又出了件大事。

方老爷膝下无子多年,方夫人早先生下女儿之后产后大出血,伤了身子,这么些年一直在调养,也没调养过来。传言方老爷心疼妻子,这么些年家中也没纳个姨娘进门。眼看着人到三十,方小姐也已经长大成人,都快嫁人了,方老爷突然闹着要纳妾。

若是这妾是身世清白的寻常女子倒也罢了,抬进门生个一儿半女,也算是给方家稀薄的子嗣添后了。

可方老爷看上的,偏偏是路上遇着的一位姓白的山野女子,无亲无故,来历不明。

方老爷入山视察茶园时不小心被蛇咬了一口,被这女子给救了。方老爷见这女子无依无靠,柔弱婉约得像风中的一朵小白莲,不管不顾就把人领进门来,闹着要方夫人给个名分,说是要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方夫人天天哭哭闹闹的,整个方家乱作一团。

深夜,方老夫人让方老爷跪在祠堂,让他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痛心疾首道:“俊儿,你看着祖宗的牌位说说,这事你做得对不对。”

方老爷抬头看了一眼,梗着脖子道:“我没有错,我想娶个自己喜欢的女子何错之有?”案台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灵位,昏黄的烛光一闪一闪的,祖祖辈辈的名字被浓墨勾勒过了,静静地镌刻在上头,默默地注视着。

“喜欢?当初是你闹着要娶淑宁进门,也是说你喜欢她,这辈子非她不娶的啊……”

方老夫人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想伸出手去摸他的头。手伸至一半,忽而又顿住了。

小时候,俊儿仗着是家中独子,到处闯祸,闹得家中鸡飞狗跳的。相公那时候忙着在外头做生意,也无暇顾及家中,只得她狠了狠心施家法处置俊儿。

那时候的俊儿跟现在一样固执,总是昂着脑袋,噙着泪花死活不肯认错。小小的人儿,跟个面人儿似的,看得她心都化了,打完之后总是忍不住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抚摸他的头,低声安抚着。

一道一道的,青黑的头发在指尖缠绕,轻易就能勾起她心中的柔软。

这一眨眼的功夫,俊儿都已经当爹了,而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的妇人了。

早些年,方陈两家一直是生意上的对头,茶事上生了不少过节。偏生俊儿看上了陈家的小姐,俩人情投意合,瞒着双方父母偷偷便订了终生,甚至以绝食抗议。

那时,他也是将自己关在祠堂跪了整整三天,滴水未进,也如同今日般苦苦哀求自己。相公恨子不成钢,一怒之下挥袖而去,她望着昏迷在床的儿子慌了神,第二日便亲自带了媒人上门求亲,低声下气地赔了好些好话,这才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抬着新媳妇进了门。

谁知新媳妇进门,性子骄纵,任意妄为。为了让他们夫妻和睦,家中太平,她将家中掌事的钥匙和账本全交了出去,搬到东南角的宅子里,寻了一方安静。

这么些年的退让,换来的,却是儿子又一次的执拗。所以她最近一直在想,当年是不是从一开始,她就错了?

方老爷垂着脸,嗫嚅道,“娘,你不知道,她是越来越过分了。早些年,不让我纳妾就算了,房里的丫头净拣些丑的放着,生怕我哪天瞧上了。你看我这都三十好几了,才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以后方家的香火可怎么办。您又不是不知道,平日里,我早就被人笑得抬不起头了。”

方老夫人怔怔道,“你当初娶她的时候,不就是看她性子活泼可爱,天真率性吗。过了这些年,怎么都反过来成不是了。这男人,果真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吗……”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眼泪悄无声息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方老爷慌了,连忙解释道,“娘,你不为我考虑,总得为咱们方家考虑啊。难道您想让琴儿招赘,以后万贯家财都落入他人手中吗?”

看着母亲独坐一边暗自垂泪,方老爷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将心中盘旋已久的话说了出来,“娘,难道您也希望咱们方家绝后吗?”

暗夜里忽而有雷,倏地一下,闪电劈了过来。方老夫人闭上了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了。

次日,老夫人把方夫人喊过去,在佛堂里待了一天,方夫人出来时,双眼红肿,出门几步之后忽然掩面大哭,一路哭着跑了回去。

白姨娘进门那日,老夫人隔着垂花门,站在紫藤边上远远看了一眼。白姨娘一身白衣,风姿绰约,走起路来婀娜多姿,像极了多年前的一位故人。

白姨娘入了方府之后,倒不像传言中的狐媚惑人,每日必亲自去给老夫人和夫人请安,虽说夫人时不时找茬立规矩,她也并没有借着老爷的宠爱恃宠而骄,乖乖巧巧的,丝毫没有怨言。

府里的下人是极其喜欢白姨娘的,相比于女主子动不动就非打即骂,这位新来的姨娘不仅脾气好,更难得的是手头宽松,经常在院子里走动,和她们聊家常儿,一时兴起便赏些东西。

夫人一听,更是暗中拧了帕子,咬碎了一口银牙。

白姨娘过门没几日,赶巧那夜雪下大了些,将方家祠堂屋顶上的瓦给打落了几片。为免祖先怪罪,管家回禀夫人后,次日一大早便请了泥瓦匠到家中修缮。

好巧不巧,这泥瓦匠刚爬上房顶,就被突然蹿出来的一条小白蛇给吓了一跳,一脚打滑跌落到祠堂后方一口枯井里。井里填着厚厚的稻草,顶上还积着雪,泥瓦匠倒也没摔出什么事来,就是把随身带着的铲子给掉了。

泥瓦匠在井里拍拍打打寻铲子时,无意中却发现了一些散落的白骨。

衙门派人将尸骸敛了回来,经仵作查验尸身后发现,这尸骨是一名女子,大约死于三十年前。而尸骨身边还有一白玉镂雕双鱼式香囊,经人细细辨认之后发现,这是当年方老太爷身边的婉姨娘随身佩戴之物。

婉姨娘当年是方老太爷身边最受宠的姨娘,入府不久便有了身孕,后来不知怎的,快要生产的时候跌了一跤,很快便产出一个全身青紫的男胎,胎儿出生后身体孱弱,没熬过当夜便死去了。

婉姨娘身子养好之后,没多久也失踪了。当时府里还传闻,婉姨娘遇着旧时的情人,自觉无颜在方府待下去,卷了财物跟个唱戏的跑了。谁曾想,却是悄无声息地死在方府祠堂的枯井里。

方府接二连三的变故发生,方老夫人惊惧之下,很快就病倒了。

4

夜里又下了一场雪,细碎的雪花落在芭蕉叶上,簌簌作响。

“她回来了,她回来找我了……”方老夫人遣散了众人,坐在方老太爷床头,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佛珠,喃喃自语。

方老太爷好似知道她说的是谁,躺在床上努力瞪大了眼睛,嘴里发出空洞的“哧哧”声,嘴唇一张一阖,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无法发出有意义的音节。布满青筋的双手握成拳,缓慢而无力地砸在床板上,却像砸进了柔软的棉花中,没有半点声响。

“果然,这么多些年过去了,一听到她的消息你还是如此激动。明安,你可是忘了,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啊!”老夫人捧着铜镜,幽幽地看着里头满脸细纹的妇人,眼里的哀恸一点点如深海里的星光般漫了出来。

铜镜上的凤凰矮冠垂缨,振翅欲飞,似要冲破这黄铜的禁锢,数十年的光阴纷纷从眼前剥落开来。

那年的扬州,二十四桥明月下,亭亭玉立的采莲女涉江而过,笑脸吟吟采了芙蓉千朵,不知最美的一朵赠了哪个少年郎。

那年,她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跟着奶娘在拥挤的人群中看花灯。画舫里的姑娘坐在船头轻敲檀板,纤纤玉指从耳畔拂过,柔媚的嗓音勾得岸上数不尽的人互相推搡着往河边走,险些将她推落河中。

就在她一只脚踏入河中,身子悬空之时,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将她拽了回来,并用身子护住她,将她带出了人海。

漫天烛光下,只剩了那人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后来她才知道,他是方家茶庄的学徒。

他比她大五岁,每次见了她总是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小姐”。她每次只红着脸低头走过,用余光看他温润如玉的面庞,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茶香,看他嘴角挂着的笑。

女儿家的心思像河心荡着的小舟,轻轻摇着桨橹,一道道縠[hú]纹是一道道心意。

她的少年郎啊,在桥上站着什么也不知道。

父亲很快便发现了她的心思,认真地问她是否真的看上了他。看着她羞红的脸颊,父亲做了一个决定。没有人知道父亲与他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没过多久,他便向她提亲了,主动提出入赘方家。

她觉着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方家还是原来的方家,她却已经是心上人的新嫁娘。

婚后,他对她一直不冷不热的。奶娘安抚她说,男儿志在四方,该把心思放在事业上,女儿家就该替他照料好家中诸事,默默支持他。

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其实奶娘什么都知道,只是像小时候一样,拿谎话诓了她,不愿她伤心罢了。

她原以为,上天会一直眷顾她,让她每日守着她的相公,生一堆胖娃娃,此生共白首。直至一日,他带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进了门,她的梦才碎了。

他挽着那女子的手,亲口向她承认了一切。

他在乡下一直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原本打算在扬州城里立了足之后,便把她接进城来,谁知父亲的一番打算却乱了他的心。父亲约他深夜密谈了一次,许了他整个方家做嫁妆。他这才知道,父亲膝下无子,早已动了将他招赘的念头。

他也才知道,那个永远不敢用正眼看她的小姑娘,早已对他芳心暗许。面对整个方家的诱惑,他动了心,逼着自己上门提亲娶了她。可他心里却一直记挂着那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姑娘,那个终日甜甜唤他明安哥哥的婉仪。

他终究没能忍住心中的欲念,将婉仪接了过来,求了她的原谅,并答应娶她进门做平妻。

“明安,我知道,你是恨我的,恨我挡了你的路,恨我喜欢上了你。可你怎么就不想想,这一切若是你当初不答应的话,我们又何苦能走到今天?”老夫人伸出嶙峋的手摸了摸老太爷的脸,一如当年深夜抚摸他熟睡的脸。

“你恨我不肯让婉仪做平妻,让她屈居我之下,做了你的姨娘。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委屈,我又有什么错……我原以为,只要我好好待她,你能念着我的这份真心,眼里有半分我也就够了。”

“可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自始至终,你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过我。你眼里只有偌大的方家,只有你捧在心尖上的婉仪。你可知道,在你面前温顺可人的婉仪,仗着你的喜欢,做了多少为难我的事。”

“我养了八年的鹦哥儿被她摔死了,说是跟她肚子里的胎儿犯冲。我最喜欢的牡丹被她掘了丢在院子里,因为她不喜欢这个味道。服侍了我数十年的奶娘被她仗责,起因就是没有向她行礼。”

“奶娘年纪大了,不堪伤势拖累,一病不起,终究还是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在身前护住我,为我遮风挡雨了……”

方老太爷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情,眼里满是震惊,紧紧盯着老夫人,有些不敢置信。

“到现在,你还觉着我是在骗你吗?”

老夫人松了手,苦笑道,“明安啊明安,你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自以为是。你总以为婉仪的孩子是个意外,总觉着你眼里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的夫人胆小如鼠。你可知道,我的双手,也沾满了鲜血。”说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喃喃自语。

“婉仪摔跤,是我派人在台阶上涂了桐油。孩子本来可以安然出生的,是我让稳婆动了手脚,将脐带多绕了几圈,多使了几分力。婉仪的死,也是我让人约了她到祠堂,就在那口枯井旁边,我就这么轻轻推了她一把。”方老夫人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仿佛身处黑暗中,就这么轻轻往前一推。

望着老太爷几欲癫狂、在床上苦苦挣扎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老夫人终于笑了,轻轻将他抖落的被子盖好,一步一步循着月光走向门外。

她这辈子啊,就干了这么一件坏事,却用了一辈子来赎罪,真是太不值当了。

说清楚了也好,下辈子能清清白白投胎。

做人啊,真难。

5

循着蛛丝马迹,官府很快就查出了真相,太守为了避嫌,交由底下人宣老夫人过堂。

官府来人之前,老夫人早已遣了众人,穿上了数十年前的大红嫁衣,平静地躺在床上。临走之前,侍女贴心地在香炉里点上了安魂香,能助她入眠。

临睡之前,她早已服下了断肠草。这一觉啊,不知何时才能醒了,只愿醒来的时候,再也遇不上他。

不堪相思累,一念一断肠。

如意馆中,君泽正瞪大了眼睛望着柜台上的花发呆。都说枯木逢春,真没见过大冬天还盛开的花,还是长在枝叶全无的枯枝上。就在刚刚,一个浅红色的花苞缓缓绽放,开得如火如荼肆无忌惮。

窈娘在门口跟一个头上簪着白花的白衣女子说话,看模样像是前些日子方家刚进门的姨娘,“你这又是何苦呢,耗了那么些灵力幻了满园子的菜佛出来,不知多少年才能修回来了。”

女子嗓音柔媚,话语中却是满满的恨意,“多谢娘子关心,不将她捧得高高的,怎知这摔得会更疼。方家这一家子都不是好人,这些年因为他们喜食蛇羹,沾了一手的血腥,不知伤了我多少同类。”

“要不是我因蜕皮躲在山洞里逃过一劫,又岂能站在这儿看他方家家破人亡?不报此仇,我心中着实难平!”

窈娘半晌无语,叹了一口气,嘱托道,“好生去吧,别伤及无辜。”

女子低头行了个礼,袅娜着腰肢走了,头上簪着的小白花在风中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