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走向童话的世界(四)
春天里来了一位昔日的同学,芹芹和咸咸叫她阿姨。阿姨很喜欢咸咸,甚至和她单独玩,带给她许多礼物。咸咸很高兴地把那些礼物拿给阿冬看,阿冬却说那是幌子。咸咸已经念小学了,却不知道幌子是什么意思。去问阿铸,阿铸也无可奉告。
阿冬如果说借口,咸咸还可以查一下字典,翻一下用来摘录优美词句的小册子。后来阿冬有了越来越多令咸咸不知所云的词句,她只好去求教芹芹。芹芹已经上了初中,连晚上都在学校自修,有时比大人还要忙转。不过每当家里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时姐妹俩总要在暗地里碰头。有时是在上学的路上,有时是在院子外面的那棵树下。芹芹把咸咸冗长的不着边际的报告听了一半,然后把眉头一皱,打断了妹妹的话,正告她说别管闲事。
渐渐地有了火药味。终于看到阿铸用两只手把脑袋瓜支撑着,整天愁眉苦脸。咸咸听从了姐姐的忠告,不敢去动用她和阿铸之间的特殊的管道,只是偷偷地把阿铸给打量着。还有就是她和伙伴们玩得很入迷的时候有时会突然间想起了什么。这一刹那间,会有一丝在她这种年龄上的孩子所不该有的忧虑从心头掠过。
她第一次没有能够找到事物的对立面。在她迄今为止所接受的教育里,有一个敌人,必定会有一个朋友。有一只凶恶的豺狼,必定会有一只温顺的绵羊。可是连那个阿姨也叫她恨不起来。究其原因也不因为是她第一次碰到一位对她这么亲切的阿姨,而仅仅只是她看不出对阿铸来说这个阿姨是否真的具有阿冬在愤怒的叱责中所声称的那种危害性。在很大的程度上她已经是在用对阿铸怎样怎样来做为她品判事物的标准。
终于有一天咸咸放学回来,看到了铺在地上的一层碎瓷片。这一回阿铸不但用两只手把脑袋瓜支撑着,连咸咸回来了阿铸也没有看见。
咸咸二话没说地开始整理卫生。平常她就会帮家里做一点家务了。在大人的眼里她的确比芹芹显得勤快。可是她从来没有打扫过这么一个脏乱得令她觉得可怕的房间。
她端过糞斗,小心谨慎地拣起每一块碎片。那些碎片是那样沉重地压着那个糞斗,她吃力地抬着它向垃圾堆走去的时候简直比她小时候扶着墙壁移动时还要显得步履维艰。只有在从垃圾堆那边回来的时候她才敢远远地望了阿铸一眼。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为什么只能把阿铸给眺望着。平时她总是冲到阿铸跟前,爬到他的膝盖上,钻到他的怀里,一点也不怕人家笑她说这么大了也不害臊。
她突然感觉到阿铸慢慢地把头向她转过来。她正在准备第二次的搬运。她慢慢地把自己的目光从那些碎瓷片上移开,同时让自己慢慢地站起身来。她感到害怕,不敢去和阿铸的目光相碰。因为她懂得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父亲。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与他相处。
尽管如此,如果不是刚好在这个时候阿冬从什么地方回来的话,她很有可能会处理好这个对她来说肯定是十分棘手的场面的。她想只要她全力以赴的话。她知道这一刻父亲需要她,这一刻父亲的处境十分艰难。
当然对阿冬她也会不遗余力的,只要给她一点另外的时间,再给她一个另外的地点。按照顺序,她把阿冬安排在第二阶段。那当然也是她义无反顾的。不要以为平时她总是爸爸爸爸的,她的心里自有她的公论。
以往,从阿铸开始把她也紧紧地抱在怀里的时候起她就经常面对着轮番的进攻。她早已经身经百战。
咸咸,你喜欢爸呢还是喜欢妈?
咸咸,你喜欢妈呢还是喜欢爸?
她认真地思考着,太一本正经了。她以为世上的大人都是这样激烈地争夺着下一代。她是在看到大人憋住的笑容时才明白自己用不着那样地动脑筋。这一来她反而知道自己更加难以回答了。大人在故意让她束手无策。
开头她穷于应付,后来她终于有了各种套路。最常用的便是分别把阿铸和阿冬打发到不同的地方,然后分别贴在他们的耳朵上轻声说我喜欢你。
可是这一次她再也无法把他们给各个击破了。这一次她是那样地无足轻重。她蹑手蹑脚地开始逃离,害怕让阿冬看到她。
可是太迟了。阿冬发现现场被破坏了。那个现场是阿冬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制造出来用来让阿铸欲盖弥彰的。女人在许多情况下会比男人更快地诉诸于武力。她们经常选择无限地扩大事态来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而咸咸居然和她背道而驰。更有甚者,咸咸是那样地和阿铸近距离。阿冬全身都在冒火。
她厉声唤住了咸咸,并且瞪住她。咸咸第一次从阿冬的眼里看到了一道凶残的光。那道光不是一个当母亲的。
你以为那个人是你的父亲吗?你以为他是那么善良吗?他要是你的父亲,要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会不要你?告诉你,你还没有生出来的时候他就不要你了,你生出来了以后他还是不要你!他连自己的亲骨肉都要抛弃!世上还有比这种人更加无情无义的吗?
阿铸的身子猛烈地摇动了一下。过了一阵,他巍巍颤颤地站起身来。
他目不斜视地,既不去看阿冬,也不去看咸咸。不,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他目中无人。他沉重地踩着地上还没有被咸咸全部打扫干净的碎瓷片。他步履艰辛地走出了家门。
只剩下阿冬的那几句话象一颗炸弹爆炸之后所掀起的气浪一直在翻滚着,那么凶猛的,足以把屋顶给冲开,足以把咸咸的耳膜震破。
阿铸确实不是一条汉子。他既不会摔一个碟子,也不会砸一个鼎盖。他如果是一个烈性的汉子,他会把阿冬打它个七窍出血。这世上有必须掩盖住的事实,这世上有不能公开的真相。
阿铸确实不是一条汉子。他出走了三天,又回到了家里。他一步一步地踩着原路。碎瓷片全都打扫干净了。一切都恢复了原貌。阿铸也恢复了原貌。他回家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把咸咸抱起来,抱在怀里。咸咸已经比过去长大了许多,阿铸抱得有点吃力。抱在怀里的咸咸是那样地沉甸甸。
咸咸又发挥了她特殊的功能,做出了她特殊的贡献。她为一位一败涂地的父亲找到了一块遮羞布,让他在无处容身的时候给了他一席之地。她比芹芹向父亲提供了更多的选择,让他在自己的身上得到了更深的藏匿。尽管这个时候芹芹也好几次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并且显然是希望自己也能够有所做为。每当碰到有一件什么正经事情的时候总是姐姐先出面的,不用说她也有了比以往更加强烈的责任感。可是她的这些长处在这一刻却成为了她的包袱,妨害她和父亲之间的贸然的过分的接近。她只好放手让咸咸去全权负责,全盘处理。姐妹俩虽然调换了角色,但仍然配合得十分默契。她们精心合作着为阿铸铺平了回归的道路。尽管她们铺下的不是一块红地毯,她们铺下的只是一级让一个别无选择的男人踩着下台的台阶。
从那以后咸咸便不再看到那个阿姨了。阿姨给她的所有礼物也都被阿冬彻底地销毁了,连阴魂也不留下。咸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让那个亲切的身影在自己童年的记忆中悄悄地消失。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别的出路,那种在事先已经被调好的颜色还能不能够画出别的什么图案。她懂得了这世上真的有不能吃的荔枝和香蕉。她第一次经历了一个小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必定会经历的这样那样的阵痛。
然后就是另外一个阿铸必须去面对着的善后工作。
有很长的时间里阿铸只是默默地观察着,一次也不敢开口。直到他认为自己可以大胆地试一下了。
事件已经完全平息了,就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他把咸咸瞧了许久,然后说咸咸跟爸爸生气吗?咸咸摇了摇头。她以为阿铸又象往常那样来跟她逗乐了。阿铸深入了一步,说咸咸恨爸爸吗?咸咸抬起了头。她的眼光象是在问我为什么要恨爸爸呢?
阿铸也觉得自己问得平白无故。也许是自己想过头了吧。阿铸想道。他有了侥幸的心理。证据是在那个事件之后咸咸和他更加亲近了。可是反过来去想的话他却变得比没有那个证据时更加不安。他又在翻他的教育学心理学了。
他下了决心。那近乎是一种摊牌了。可他宁愿冒这个风险。他终于想到隐瞒更是一种过错,隐瞒只会加深自己的内疚。
咸咸,你小的时候爸不要你。
咸咸不说话,只狡诘地等着下文。她觉得这一回阿铸的话里还有点新意。
真的,咸咸,你小的时候爸不要你,想把你送掉。
爸,你想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呢?
咸咸突然反问道。她睁着两只好奇的眼睛。在那两只好奇的眼睛里他们的谈话被悄悄地变成了一个轻松愉快的话题。
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阿铸当然是想说BJ了。那是真的。而且那是他唯一的一根稻草。说BJ的话起码可以让他罪轻一等,显得他在一定程度上也替咸咸着想了。但是这样做便改变了初衷,和他现在忏悔的心理不相符。这一刻他要暴露的是自己最为丑恶的一面,他担心BJ这个美丽的词语会蒙住咸咸的眼睛,让她看不到问题的实质。这个时候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有的目的只能是惩罚他自己。
咸咸却笑了。咸咸说爸,你是要把我送给海龙王当公主吗?
咸咸那么好笑地看着他,她的脸色也真的象她小时候听他说海龙王的故事时那样的神奇入迷。
阿铸感到困惑。他始终没有办法让咸咸跟进他。好象咸咸是在暗地里和他较劲着。如同小时候有一次一阵凛冽的北风肆虐地刮着,咸咸为了把它给拒之门外竭尽全力地推着窗板,想把它关上。那个时候他如果不是急着上前去助咸咸一把的话咸咸会叫北风给吹倒的。可是这一刻他自己却成了肆虐的北风,那风口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