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走向童话的世界(一)
阿冬说她有了。阿铸问有了什么。阿冬说有了。阿铸又问有了什么。阿冬说有了,有了那个。
那个什么呀?阿铸转过脸去。
阿铸不相信。过了一会儿,他说真的有了?阿冬不说话。阿铸说不会吧。阿冬生气了,不再理会。
就这么简单的。有了,有了一个新的生命,跟开玩笑一样。
后来阿铸说打掉吧。
阿冬吃了一惊。开玩笑。大女儿芹芹已经三岁了,再有一个也顺其自然。已经开始说独生子女了,要的话还是趁早。说不定会是个男的吧。
阿铸叹了一口气。要是保证是个男的,或许他会拼一下。顶多是让日子再苦一点。苦一点没事。男人就是留着吃苦的。把一碗粥分出一口来,说不定将来会喝出一条汉子来。
可惜阿铸不是汉子。有个芹芹便已经够受了的。过了几天他还是对阿冬说打了吧,趁早的话身子受得了。阿冬却有条不紊的,一点也不急躁。给不给的时候由阿铸作主,求他也没用。现在已经给了,而且已经插队落户了,在她的管辖范围之内。
就这样生米煮成了熟饭。阿铸只能象女人一样求菩萨保佑。给他一个娃儿吧,他不求荣华富贵,他只求生态平衡。他这一辈子也就算了,来一个娃儿跟他一起受苦,让他有个交接。男人是受苦的命,男人会活得比女人硬朗。
他虔诚的心愿随着阿冬的肚皮一起膨胀肿大。果然阿冬临产的那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冬生了,生了个娃儿。他坐起身来,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喘气。不到天亮,他就穿衣往医院跑去。跑到路上,碰到丈母娘提着饭罐想回家给阿冬做点汤喝。丈母娘说生了,是个丫头。阿铸听了,二话没说的回头就走。
大女儿芹芹在院子里玩够了,跑回家来,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摇篮被谁给侵占了。她把身子压在摇篮的边上,一个劲地想收复失地。阿冬连忙把芹芹抱开,抱到一旁去指手画脚,说了一大堆有关人类社会繁衍接代的抽象的道理,象圣书那样强调平等博爱,只差对芹芹说这是上帝给她的额外的礼物。两天以后芹芹就知道把头穿进摇篮的竹杆里轻轻地亲自己的妹妹了,还牙牙学语地说好宝宝,乖乖地睡觉。人之初,性本善。
阿铸却只远远地隔岸观火,一次也没有介入。一会儿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道,老天爷,你真会开玩笑。你这样亏待我还不够,你还让我拉上这么一批辎重。
阿冬说起个名字吧,你这个文人。阿铸一点也没有劲头。芹芹那时候他多少还扳了字典。他郑重地转让着自己的权利,直到看到阿冬实在太离谱了,才又把眉头一皱。一会儿他又泄气了。他对阿冬说急什么呀,反正又不用报户口。那个时候还没有真正出台计划生育条例,没有第二胎之嫌。阿铸说的不用报户口不单单是说刚刚出生的丫头,那个时候阿铸本人都不用报户口。阿铸阿冬都是倒流回城的,包括芹芹,他们全体都是黑户口。
阿冬就一会儿阿珠,一会儿阿宝,始终定不下方案。阿铸看到自己是要被逼着表态了,才把心一横,说就叫咸咸吧。
咸咸没有酸甜苦辣的,有一股中不溜啾的味道,四方八面都可以接受。就是邻居也说有点咸,不过好吃。
咸咸能够扶着墙脚走路了,她开始了艰难的行军。她走了两步就停下来,环顾了一遍四周,看看有没有跟踪她的眼光。她的趔趄的小步儿稍微急了一点,便一屁股地跌坐到了地上。她挣扎着,颤巍巍地站立起来,又继续前进。开头有一片光亮,让她觉得自己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等到钻到了一团暗黑之中后便安全了,她就扶住饭桌的一根腿,一口一口地喘息。可是她的两只小眼睛却一转也不转的只盯住了一个地方。
一会儿,阿铸发现自己的裤脚被什么拽了一下。他正在看一张报纸,看得有点出神,没有去分心。第二次拽得用力了一点,让他有了感觉。不过他想是邻居的猫在无所事事,只伸手象抓痒那般地抓了一把。第三次便不再掉以轻心了。他弯下身子,把头伸到桌面底下。
他就和咸咸的眼光碰到了一起。他奇怪这家伙怎么跑到这地方来呢。她怎么跑过来的呢。他还想追究一些什么,包括怎么不把她给看管好呢,大家都干什么去了呢。等等。
咸咸只管看着他。她不想说话,也不会说话。阿铸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差一点忘记了自己是一位父亲。他终于把眼睛瞪了一下,他记得自己好象还做了一个鬼脸。他那个时候的表情比咸咸丰富得多了。
咸咸从原路退了回去。她摸索着钻出那个圆圆的阴影。她又用两只手让自己面壁而行。她走到离阿铸好远的地方才停了下来,站稳了身子,然后转过身来,又一次去看阿铸。
一会儿阿铸觉得自己在潜心阅读的目光被什么给切断了。他抬起头来又一次和正在张望的咸咸碰了眼光。她到底有什么事情呢?他正要不加思索,却看到咸咸一直在看着,目不转睛。他的目光在重新转回到报纸上去的途中停住了。他略微考虑了一下,心里一沉,接着便把报纸搁在了桌上。
接下来是他走回头路,用他十分缓慢地移动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好象有什么需要他确认的,可是他却偷偷摸摸的,一点也不敢理直气壮。果然就在觉得就要和咸咸的目光再一次相碰的时候他自己逃之夭夭。
后来有一条饭后茶余的新闻,是阿冬无意透露的。阿冬说她的一位远亲问她了,人家要孩子,就要丫头,给不给。阿铸说人贩子多着呢,得小心。阿冬说小心什么,咱又不跟他打交道。
新闻归新闻,饭后茶余就凉了。没想到过了两天阿铸却问阿冬是怎么样的人家,要怎么样的丫头。既然是远亲,不会不看对象的,随便乱说。阿冬顿了一下,记起了来龙去脉。那天她来不及发挥。锅烧得热呼呼的正等着下菜,她也就一刀切了。可今天正闲着呢。
阿冬来了兴致。她说人家都偷偷地把咱家的咸咸看了,说没看过这么满意的。正要说人家还打听出你肚子里有墨水,留着将来遗传,话到唇边收了,吞回到肚子里。咸咸是她生的,她不想让阿铸也来分红。
阿铸有点急。他说他们查了?阿冬说查什么?阿铸说查什么你都不知道!阿冬愣了一下,笑了。查了,查了,怎么会没查呢?人家是干部,标准又高,查得又紧。阿铸心想这下完了,水中捞月一场空。阿冬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听说人家就要咱这样的。
什么?要咱这样的,要的是狗崽子?没办法,看阿铸口瞪目呆的,阿冬只得把刚才吞下去的又吐了出来。阿冬说人家就要大人的肚子里有墨水,留着将来遗传。还说是什么书香门第。
阿铸又惊又喜,还以为是世道变了。阿冬看他真的傻了,才格格大笑。才告诉他这回既不是参军,也不是招工,人家在BJ工作,要的话就抱了走,从此天南海北的,管你是地主还是资本家。那才叫一刀切。
一听是BJ,阿铸呆了。心里想这么好的一个名额。
阿冬也有些痴。那年串联的时候她去过BJ,置身在天安门广场的红海洋里,至今仍然记得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找一下你的远亲问问吧,把事情弄清楚。阿铸终于嘟嘟喃喃地说道。
什么,你想把咸咸——
直到这时候阿冬才明白了过来,明白了阿铸是说真的,明白了阿铸的司马昭之心。
阿铸有点心虚,把眼睛瞧向别处。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把行李收拾一下,把肩上的包袱卸一点下来。其实也是替阿冬着想。自从有了咸咸以来,阿冬更是到处打短工,打得腰都弯了。其实……
阿冬逼了过来。
什么,你——你不知道这一撒手,就再也见不到咸咸了!
阿冬的声音够厉的。要不是这么一刺的话,阿铸恐怕还不会觉得这么受不了,他还会慢条斯理地兜圈子,看阿冬的脸色。阿冬这么一叫,他也慌了。
你不知道我是在替咸咸着想呀,咸咸去了BJ,不就过上了好日子?你硬把她拉住了,岂不是害了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紧要关头,阿铸反显出书香门第的本色,肚子里的墨水吐出来了。
阿冬便开始掉眼泪,肩膀微微地耸着。
咸咸又趔趔趄趄地走了过来。步子还是不稳的,可是已经不用把手按在墙上了。她被大人的吵声惊动了,匆匆赶了过来,把大人给打量着,看看有什么是她能够平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