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六岁的时候(四)
四
天斌在还没有结束他在上海的业务的时侯接到了莹莹的电话。电话是从深圳打来的。也不知道这是她从成都回去之后的第几次出差了。莹莹问他说给BJ打了电话没有。莹莹知道他有时会趁蔓蔓在家里时打电话去和蔓蔓聊上几句的。天斌说没有。那一阵子他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莹莹在电话里一愣,然后说连续两天了,她给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她以为是郭阿姨买东西什么去了。可是今天是星期六,蔓蔓和郭阿姨怎么会不在家呢?
这时候他才听出莹莹的语气有些慌乱。随后他自己也愣住了,心里头一阵紧张。他还想问一些什么,可是莹莹却把电话挂上了。莹莹仅仅是向他确认了一下,并没有想和天斌商讨什么。这一来天斌更沉不住气了。他连忙转挂了BJ的电话,果然是莹莹说的那种情况。他一直等到那“嘟——嘟——”的声音响到了尽头,然后重新拨了一次。结果也只是在加剧他心中的不安。他再也顾不得平时尽量不打扰莹莹的习惯,立即回挂了莹莹的手机。莹莹却一直在通话。过了一会儿莹莹居然关机了。
人最难受的莫过于他对自己那么急迫地想知道的情况一无所知,而这种情况有可能是一种可怕的局面。天斌对国内的一切已经那么生疏,听到的老是治安怎么样怎么样的。接着便是在日本的电视里经常看到的,什么绑架呀,诱拐呀,一个又一个恐怖的镜头。加上他有个坏习惯,碰到什么时老喜欢往坏处想。这一来他觉得好象大祸临头了。
“叔叔,我是放不下蔓蔓……”他突然记起那天郭阿姨这样对他说过。
那天他听见郭阿姨这样说的时候心里是那样地难过,他甚至想天底下的人都有这么一颗爱心的话。但是这一刻他却感到了害怕。这一刻他想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的话。
他只好努力地去把郭阿姨想象成一个好人。这并非一件难事。第一眼看到郭阿姨他就觉得她是一个连地上的蚂蚁也不敢去踩的人。然而他的人生经历和他的人生经验却是极为不对称的。一个经历了很多的人应该是冷静而又沉稳的,而他却会很容易地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在眼下所处的境遇中他变得比一般的人更加沉不住气,更加容易猜疑。他想人心莫测,这个世界到处都有伪装的面孔。
后来莹莹告诉他,大概也是在同一时间吧,她已经完全无法自主。那是毫无疑义的,一个母亲突然发现她最爱的女儿有可能是被置于一种一点也得不到保护的境遇之下。
莹莹是在深圳和同事交谈时说到了这件事的。不用说她心里老惦着它。当时人家说你怎么这么放心,你把孩子交给了一个和你素昧平生的人。莹莹是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太把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了,太掉以轻心了。事业是她的一切,可是蔓蔓是她一切的一切。
于是就有了上面所说的她和天斌通话的那一幕。
莹莹说接着她什么也不顾了。她跳上了的士,直奔机场。没有一个阻止她的人,也没有一个能够阻止住她的人。尤其是大家听她说平时出差时她都有给家里打过电话,平时都有人接。同时天斌也明白了为什么在那个时间里,他拨莹莹的手机时开头老是通话,后里又关机了。
天斌一直在翘首等待莹莹的电话,所以比莹莹迟行动了几个小时。他大概也是和莹莹一样分秒必争的。他象一只惊弓之鸟一般下了飞机时竟忘了再挂一次电话。直到跳到了的士上去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机一直是关着的。一俟打开了,便立刻响了。
“我是莹莹,爸——”
“蔓蔓在哪里!?”
他大叫道,几乎把的士的司机吓了一跳。那么多的话都堵在一个窄窄的通道上,然而这一刻只有这句话一路拉响警笛,超越所有的车子,闯过红灯。
就在他喊出这话的同时间,他也在他的下意识里感觉到莹莹说“我是莹莹,爸——”的语气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安详。那种平静而又安详的语气似乎已经在告诉了他什么。
“爸,蔓蔓在家里。”
莹莹说道。莹莹的语气仍然是那么平静而又安详,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也是在这一刻他明白了人世间还有一种人平常不怎么去宣扬去夸示的幸福。人往往是在得到了什么以后才感到幸福的,而一种例外却是人发现他原来担心会失去的却依然存在,安然无恙,甚至觉得那东西是失而复得。尤其是在他看来这没有失去的是一切可能得到的所无法替代的时候,他体味到的便是一种最高境界的幸福。
莹莹说“我是莹莹,爸——”和“爸,蔓蔓在家里。”的话也老是在他的耳边响起,余音绕梁。尤其是莹莹说那话时的语气会被他一次又一次地品味着,好象一个东西,那么好吃的,好吃得只想把它给咀嚼着,舍不得去把它吞下。每当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些话给重温的时候,他便邂逅到了另外一个莹莹,一个六岁的时候的莹莹。
有意思的是直到这时候天斌和莹莹才确认他们既不是在上海也不是在深圳,莹莹已经回到BJ的自己家里,而天斌也正坐在赶回家的的士当中。这一刻,无论是天斌还是莹莹,他们都觉得世界并不象通常人们想象的那么大,空间的距离会在瞬间被拉近。
然后是那么久那么紧的拥抱,抱得蔓蔓都想从天斌的怀里给挣脱出来。在这之前肯定还有一次更久更紧的拥抱,而且是她最想要的。蔓蔓把这一刻的享受归功于自己的生病。小孩子往往喜欢生病,而且还喜欢夸大自己的病情。生病让他们得到了平时他们往往所得不到的。但是这一刻她再聪明也顶多只让自己猜中了一半。她当然无法想象围绕着自己发生了的是一场怎么样的风波。
如果没有郭阿姨在场的话天斌和莹莹或许会更加地心绪澎湃。过分的流露会让郭阿姨猜出她曾经受到了怎样的猜疑。那当然也是一个得尽量去避免的局面。他们不约而同地做出是恰好办完了事情之后偶然地在同一时间里回家的样子。但是在他们的心里,说实在的,他们不能不去对郭阿姨感激涕零。
蔓蔓在寄宿学校里时已经生病了,学校打电话让郭阿姨把她接回来。莹莹是留了自己手机的号码给郭阿姨紧急时用的。平常郭阿姨从来没有用过,临时抱佛脚的拨了两次恰好碰到莹莹关机了。郭阿姨又没有经验,以为是电话号码错了。后来蔓蔓病重了,惊慌失措的郭阿姨赶紧把蔓蔓送进了医院。莹莹赶到家里时公寓的管理员告诉了她发生的情况。她赶到了医院,恰好碰上郭阿姨正在办理蔓蔓的退院手续。
这就是事情的前前后后。这一次郭阿姨是突然入了门的。她遭遇到的即便是一个从正规学校培训出来的保姆也会急得手忙脚乱的。这回不但不是开电梯,开洗衣机,这回也不是什么对孩子的音准会产生影响的发音之类的教育问题。这一回人命关天。
蔓蔓发着高烧,莹莹却不在身边。郭阿姨傻了。怎么办?那是在夜里,医院在哪里?怎么去?……况且平时除了市场和蔓蔓的学校之外,郭阿姨都没有离开公寓一步之远呢。她的确象莹莹所指责的那样什么都不懂。如果不是出来打工,她连火车都没有坐过呢。来BJ这么久了,也看不出有什么进步。对于她来说,已经置身其中的BJ和她过去所想望的一样依然只是一个伟大的首都这么一个空洞的概念而已。
然而她却做了令人难以想象的事。她完全是无意识的,是人在陷于绝境时往往会豁出去的。那些事她做了以后便忘了,无法再盘点一次。如果现在叫她把自己做过的重复一遍的话她又会象原来的她那样什么都做不成。许多细节是医生和护士告诉莹莹的。医生和护士说她的那份焦虑,那份体贴让人看不出是一个当保姆的。
“郭阿姨,你辛苦了!”
天斌忍不住地说道。他是当着莹莹的面说的。说完他还特意望了莹莹一眼。
也就是说他“惯”了保姆一下。而且这一次他也不管会不会过问莹莹的业务。其实他是特地“惯”给莹莹看的。他想好了,要是这一次莹莹也象以往那样地批评他的话,他怎么也得有所回应。
容不得他多加揣摩,却听见郭阿姨飞快地说了。
“不,我一点也不辛苦,我是怕,我怕——”
郭阿姨的脸色突然间变得非常惊骇,仿佛她的脑际有一个吓人的场面在浮现。怎么说都已经事过境迁,她干嘛还那么情不自禁?不会是天斌的一句辛苦了把她搅了,让她抑制不住自己?其实天斌的那一句话也是淡泊如水,谁都会这样去说的。
“护士量了蔓蔓的体温,哎,我吓得脸都白了!”郭阿姨似乎还置身在医院里,连眼前的天斌和莹莹都被她忘记了。突然间她大声叫道,“四十度——!”
莹莹和天斌对看了一眼。
“郭阿姨,你记错了……”
莹莹看过病历,那上面写的是三十九度一。
“四十度——!”郭阿姨仍然固执地坚持着,“医生是这样说的,医生说一个再健康的孩子也受不了这么折腾的,连着发高烧,却没有吃药,没有打针——”
“医生说的?”莹莹觉得有些好笑,BJ的大医院是够把郭阿姨给弄得头昏脑涨的,“医生没说四十度……”
“不,是四十度——!”郭阿姨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着,“是四十度——!”
莹莹没有继续做出反驳。又不是什么学术研讨会。郭阿姨哪来的数据,是不是护士看郭阿姨是乡下人,故意吓唬她。更加好笑的是郭阿姨平时什么都不懂的,却把四十度这几个字给咬得有板有眼的。那么专业性的词语,却好象是一直挂在她的嘴边,她顺口就拈了出来,如同拈出一句口头禅一般。
“是四十度!”
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一直在和米奇亲亲热热的蔓蔓突然插嘴说道。
毫无疑问的,这个时候最权威的莫过于蔓蔓了。高烧是发在她身上的,她用肌肤感受过那种热度。她说三十九度一就三十九度一。她说四十度就四十度。
这一来郭阿姨反而清醒了。她一下子变得慌慌张张的,脸涨得通红。她赶快说那个时候蔓蔓真可怜,说那个时候蔓蔓真勇敢。她还试着说别的什么。可是不管怎么说都结结巴巴的,语无伦次。和刚才尖叫出“是四十度——!”的郭阿姨相比,她完全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见到这情形,蔓蔓又抱起米奇来,站到了郭阿姨旁边。蔓蔓是特地赶来声援的,蔓蔓以为郭阿姨又象平常那样处于弱势了,她还把米奇拉进来一起壮大郭阿姨的力量。
“妈妈,是四十度,米奇也是四十度,我刚刚量过——”
蔓蔓说得有凭有据。看她把米奇抱在怀里,真的用一根塑料管插在米奇的腋下替它量体温呢。蔓蔓的样子还真象个小护士呢。
天斌和莹莹都被逗笑了。大病初愈的蔓蔓已经懂得怎么和她的米奇一起去把郭阿姨给守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