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鱼死网破
三更,滴水,窗扉动。
关扬坐在地上靠着床边,手叉在腰上、头向后枕去,翘起来高高的喉咙,他的眼中带有迷离,像是望着星河,看得到而无所知。
这一夜,他没有经历任何一个场合,然而变化如同换了人间,这一点也不夸张,因为就在午夜之前,他所思量的还是东正厂的新货、流水作业的优化。而此刻,他无一涉足却已遍布泥淖,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起手式,自己没有一点参与感,仿佛就要坍塌了。
好在还有一物能让他平静,这件曾经伴着自己入眠的宝贝,来到深圳后成了一个好朋友,从前它只会解孤独,如今它变得懂心情了。
有人看雨寻往事,看见多年之前穿林打叶,亦想起曾竹杖芒鞋,有人望月求安慰,今月曾经照古人,我与李太白一同沐过。关扬听沙,并无什么高深的境界,那匀而轻落的声音,带着澄澈的力量,能让他暂时跳脱周遭的纷乱,拨开一些迷雾。
梁进东为什么发疯?
凭关扬对他的了解,那是个谋而后动煞是沉稳的人,只能说打击太大又突然,人在危楼下、看谁都扔砖。恒友一旦出事,梁进东能想到的只有关扬,而且随着东正厂第一批出货,他与关扬的利益冲突变得相当直白,一切都是关扬只拿一成的敲打,这是最先入脑的念想。
但这还不足以解释,梁进东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疯。
电话里他说关扬动了他的基本盘,单一个恒友没这么大的能量,这意味着出现了一种关扬看不到的互通,多家联合针对梁进东。
念及此处,便让人不得不想一想“梁进东模式”的本质是什么。关扬亲历梁进东与恒友最初的故事,很明显的是,梁进东只是和闫友熟,还随意拿来调侃那些外商。而关扬又知道,西远电子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枢纽,而这又恰是外商看重的国际渠道。
所以说,梁进东模式的本质就是单线对单线,他与三来一补的国内老板单线联系,一边明面吃补偿一边暗自走私货,再和老板们分收益。与此同时,老板们与外商再做单线,把西远电子虚体枢纽说成自家的外销渠道,利用这个筹码打动外商。
这便等同于,在外商的眼中根本几乎梁进东这个人,只有自己人知道,他一会儿是翻译、一会儿是客户经理、一会儿又变成了分析师,为的不过是一边盯着一边促成。
想到这里就不难理解梁进东的歇斯底里了,大概率是全阵地的崩塌,而这世间任何的爆炸性事件都离不开一根导火索。
实际上,关扬早知杜果果逃不了干系,只是思量再思量之后,他发现杜果果的戏份格外之重。能让梁进东如此惶恐,意味着杜果果已经耕耘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后院起火,绝不是闫友的引火烧身,而是杜果果的霸道早已让闫友无能为力。
人们习惯于把外商看做一个整体,但若仔细去想不由发觉,在这整个模式里,外商与外商其实也是陌生的,哈吉只能支配新加坡这一条线,至于那些韩国人日本人,便不是他所能干涉到的了。
关扬觉得自己嗅到了某个突破口,但天亮之后发生的事,已然让事态彻底无法挽回。
恒友厂的人,不论站着的还是坐着的,方向都齐刷刷投向那间办公室。但对于熟悉恒友的人,还能体会到更为奇特的一幕,看上去的散乱其实是两股人马的暗暗较劲,杜果果的“旧部”和周边村落的本地人,多有目光睨睨之辈,都在防备着谁先动。
“闫友,你是不是疯了!你把那三家的事捅给哈吉,全完了,这下我们全完了!”
“呵呵!别的我不知道,我知道恒友一定完了,老子都吹灯拔蜡了,还能看着你们一个个安逸着?”
“害人害己!你王八蛋!”
“杜果果,一切还不是因为你作妖,好一招敲山震虎,结果他娘的山让你敲塌了、虎让你震死了!你以为老子不知道,离了恒友你又要从那三家起营生,那我就带老外认识认识老外!”
闫友的声音,昂扬而撕裂,就好像窗外的那棵芭蕉,风一起哗啦啦,用劲烈的拍打证明着存在。更多的还是不甘与后悔,曾几何时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最安顺的晚年,奈何造化弄人,开办恒友之前握着点闲钱的他,竟是人生最舒坦的光景。
杜果果腥红着眼,原本事情还有转机,哈吉并不认识另外三家的外商,只要把恒友的影响关在笼子里,失去的只有一个恒友。他甚至已经开始畅想“上屋抽梯”之计,新局面下彻底吃定梁进东。
但他低估了闫友的决绝,一不做二不休,什么窗户纸磨砂玻璃通通击碎,所有人都要给恒友陪葬!
“我闫友最大的憾就是招了你这么个玩意进来!接下来你非但不会救恒友,还要刮恒友的尸油供自己上位,你死了那条心!”
“闫友,是你先把事情做绝,那就别怪自己的下场!”
“再绝能有你绝吗?在厂子里当大哥,整天乌烟瘴气,小恩小惠的背后都是你的小匕首!”
杜果果嗤笑而出不觉有亏,“想鹤立鸡群,就得有黑有白!像你这样的厂子全深圳遍地爬,用不了两年只能做擦屁股的生意,我这些兄弟个个能顶门面,开疆拓土就在眼前,生生让你毁了!”
“兄弟?你有过兄弟吗?”
“你说什么?”
“你配有兄弟吗?!”
毫无征兆,摔打声起,先是花瓶炸开的声音,紧接着是凳子甩飞的打砸,等人们冲进去的时候,只见杜果果抓着一个画框猛拍闫友。一瞬间,人们被那景象惊呆了,杜果果抡圆了胳膊,专找画框的尖角痛殴着。
最可怕的是,他是那样的冷静,一语不发竟也看不到愤怒,像在做一道叫做砸饼的美食。
闫友靠在墙角只剩抱头,鲜血已淌了一脸,那“舍得”和“心如止水”像两个条幅搭在他的身上,染上了许多红墨水。
不多时,警笛响起,救护车也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