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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鹏南夜雨(1)

按照朱小福的描述,他和这个陈瑞珠小学初中八年同学,初中毕业后陈瑞珠随父母去了广州,一直到特区成立才回来。

学生时代的陈瑞珠直爽仗义,这么多年一直是朱小福最惦记的朋友,奈何约了几次陈瑞珠都以各种借口推脱,这让朱小福一度愤懑,这般疏远必是赚了大钱,瞧不上渔村乡亲们了。

打探到陈瑞珠从事的业务,朱小福更加心里有数了。特区成立以来,深圳的变化不只是硬件高楼,邮递业务量的猛增同样直观,打工人的信件、港商台商与外商的挂号信,派发压力成倍放大。于是乎,当地邮政部门一边加大邮递员的招录,一边就近设立多个分拣中心。

一个叫“鹏南仓库”的集散点,便是陈瑞珠工作的地方,朱小福给关扬介绍的时候,他说陈瑞珠不仅是那里的“库头”,还是深圳邮递大手笔的基点。初代下海、两代耕耘,瞄的肯定是系统性的邮递业务,说不定借这个机会,还能把关扬未来在关内的营生一并料理了,省得受电子厂的气。

这鹏南仓库之前是村集体的猪圈,即便数年过去仍能看到碎石堆里的猪毛,仓库也无围墙,只立着两个两米高的砖垛子,中间的地方便是入口了。

就在这入口一侧,关扬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坐在一个树墩子板凳上。小姑娘用红头绳扎着两个冲天小髻,肉肉圆圆的脸蛋、含有星月一般的眼眸,在关扬看到她之前,她早已留意起来关扬。

“叔叔,你是找人还是找包裹?”

“我找人,一个叫陈瑞珠的老板。”

小姑娘闻言立时左手扣住了右手腕,又觉过于迅速显得有些难为情,僵巴巴向上搓着。

“你、你找他什么事呀?”

“一个朋友介绍的,让我来陈老板手底下干几天活。”

“那你是广州来的吗?”

“我杭州来的,你是?”

小姑娘松弛下来,“我叫陈瑞玲,是他的妹妹,叔叔你别误会,我最怕别人叫我哥老板了。”

“你哥他在仓库吗?”

“不在,他去关内了,早上走的晚上回来。你可以先去忙别的,晚点再来找他就是了。”

关扬来这一趟很费时间,索性在这里等着了,刚一过午,鹏南仓库立时忙碌起来,颜色各异的三轮车载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信件,一小时的时间来了二十多辆车。陈瑞玲的工作不含这些,她负责盯守像关扬这样的陌生人,得经她通报才能进仓库。

眼见要日落了,陈瑞玲不住得瞧着一个方向,眼中的失落越来越浓了。

“瑞玲,你哥刚来电话,回来要很晚了,进来等着吧。”

陈瑞玲嘟了嘟嘴没有回话,工人们陆陆续续下班了,关扬跟着陈瑞玲进了仓库,最显眼的是两张地铺,深绿色的被子褥子,“床头”有两个白漆缸和一个塑料桶割开的烟灰缸,再就是一本名叫《拇指姑娘》的小人书。

关扬惊呆了,他甚至怀疑是不是搞错了同名同姓的两个人,按朱小福所说,陈家父母下海捞金,属于衣锦回乡,为此还给自己准备了敲打陈瑞珠的话,这一看,应是落魄还乡。

“瑞玲,你怎么住在这里?你父母呢?”

“他们住的还不如我呢,在监狱里。”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反正从我记事起就一直东躲西藏,后来我爸妈进去了,我就住在广州的小姨家里,他们不待见我,上上个月我哥才把我接过来。”

事情愈发不对,关扬正欲再问,却听一声呼唤,陈瑞玲歪头端着一张油皮纸,上面放着两个小饼,淋着几粒芝麻。

“饿了吧?”

“还好,还好。”

陈瑞玲塞给了关扬一个,而后蹲在关扬身边,“守夜的活我哥也干,他给我找过小旅舍,我才不住呢。我跟着住在这里,不仅能经常和我哥在一起,白天看门一个月也有九十块呢,别的不说,足够我们两个的酥饼了。”

“可也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吧。”

但见陈瑞玲抿着嘴双手捧了捧脸颊,小小年纪竟带着几分很有质感的惆怅,“谁说不是呢,下个月我就要去关内上小学了,寄宿在一个亲戚家,是比我小姨还要远的亲戚,一想到这我就更想多和我哥待在一起了。”

一听关内,关扬神色立有舒展,“正好过些天我也要去关内。”

“那太好了!我哥朋友很少,我不该叫你叔叔,差了辈了,叫关大哥才对!”正这时,瑞玲点亮了蜡烛,烛光浮上脸颊,饼上一牙缺月,也惹眼起来。

脚步声传来,关扬侧头而去。

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种脚步声,既充满哲理、又像极废话,但脚步能反应一个人的身体乃至精神状态也是事实。

世间的玄妙在于微处,玄之又玄的在微之又微之处,闭上眼睛坐在路边,有人拖沓、有人无声。或许会有人说,我生下来走路就重,可重与沉重又是两种形态,儿时的重可以说是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实少年,而中年的重,是发自肩膀贯下的沉重。

陈瑞珠走路的声音,又快又充满摩擦,像快速行进的折损轮胎,每一步都抬得很低,带着急见妹妹的紧迫。

见面时,即便烛光也掩不住这是一个极黑的人,他个头高大、五官耸然,高鼻梁深眼窝宽额头,带着几分铁匠般的硬朗。

“让关兄弟见笑了,我们出去吃点吧。”

“不必不必,已经很晚了。”说话间关扬四下打量在找地方了,陈瑞珠提着酒菜,早已把瑞玲馋得撇下了半块酥饼。

陈瑞珠把一个大纸箱翻过来,在上面垫了一张报纸,紧接着猪耳鸡架便摆了上来,瑞玲见二人很是要聊的样子,慢慢抽到一个肥肥的猪耳朵,转而去看她的小人书了。

雨季的末尾,雷反而劲烈,三声雷动骤雨滂沱。仓库的小窗高过头顶,闪电像天地凝来的一个眼神,与之交接一瞬,人的眼中也会消逝一道金灿。

白酒倒在缸子里的时候,陈瑞珠沉默了一下,他烟瘾极大,任烟雾腾上眼睛也不扫开,相比朱小福,他老了得有十多岁。

“我什么样其实无所谓,小福怎么想也无所谓,我只是觉得关兄不像个传声筒,那么多说点少点说,其实也无所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