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全真小祖师(下)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又过了几日日,师徒俩在客栈之中饭后无事,忽闻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划破宁静。
他们不禁疑惑,回身望去,目睹了一位枯瘦苍老的书生,其白发苍苍,泪流满面。
周围的人纷纷不解,询问他为何悲痛欲绝。
那老翁泣不成声:“符离之战大败亏输,北伐大业功亏一篑!放翁一恨战备不力,使得敌人有机可乘;二恨邵宏渊这奸贼,嫉贤妒能,见害不救!致使一泻千里;三恨民生凋敝,百姓遭受战乱之苦。我一生致力于国家恢复,如今看来,皆是徒劳无功!”
哭声在客栈中回荡,引得众人纷纷围观。
老翁绝望不已,他知道自己年岁已大,时日无多,恐怕难见王师北定了。
王重阳听闻这些,呆愣住许久,这个俊逸潇洒的道士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半响之后,他哈哈大笑:“好,两军交战,坑害同袍,致使全线崩溃,大败亏输,平白失了北伐好局!好个大宋,好个大宋!!”
狂笑一阵,笑声逐渐变得凄厉,忽地凄声念道:“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天降罪罟,蟊贼内讧。昏椓靡共,溃溃回遹,实靖夷我邦....”
他越念越越悲,渐渐地悲不可抑,以手掩面恸哭不已。
燕奔平时见到的师父,总是清淡如仙,笑容可掬,似乎对一切事物都成竹在胸,此次却悲痛欲绝,不仅有伤痛北伐失利之心,更有悲悯苍生之意。
老翁听他哭得悲苦,也是凭生凄惶,接着王重阳的话,喃喃道:“皋皋訿訿,曾不知其玷。兢兢业业,孔填不宁,我位孔贬。如彼岁旱,草不溃茂,如彼栖苴。我相此邦,无不溃止。”
客栈内众人虽然听不太懂二人所念诗词意思,但是内含的悲痛之情,北伐失利之恨,引得众人哭得天昏地惨,以头抢地,头破血流。
燕奔不通文赋,皱眉问道:“他们念的是什么?”
旁边的一位年轻黑脸书生红着眼睛,幽幽一叹:“此乃《诗经》中的《《召旻》》,说的是苍天惩罚降下,奸邪之徒争权夺利自引内乱。谗言混淆视听,政务混乱不堪,昏庸无能之辈肆意行凶,国家根基岌岌可危。心中暗藏鬼蜮伎俩,却不知自己已沾染污名。贤良的君子虽然兢兢业业,心中不安,却因职位卑微而无力改变。就如同干旱之年,荒土无植草,枯萎倾斜,国家现状如此,难挡灭亡之厄。”
这黑脸书生念到这里,痴痴出神,不禁愤懑地连连灌酒,此人身量不高,面目尖瘦,他的眉毛浓密乌黑,眼睛明亮有神,透露着一种骨子里的聪颖果敢,让人感觉热情却又豁达。
王重阳擦了擦泪,忽地仰头长啸,“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站起身来,大步迈进里屋去了。留下燕奔一人在夕阳影子里沉思。
这时,燕奔深吸一口气,走到老翁面前长鞠一躬:“放翁先生,还请节哀,切莫悲伤过度伤及身体。”
路放翁摆了摆手,缓声道:“多谢小友,我还好,只是如鲠在喉,始终无法释怀罢了。”
燕奔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老人:“老先生,我人微言轻,言语粗鄙,不知如何诉说,只是想起了一位憧憬之至的长辈,他一生六起六落,所遇到的艰难困苦常人以想象,但是依然笑看风云,希望他的这段话能给您带来一些安慰。”
陆放翁眼神中闪过一丝好奇,他看着燕奔:“小友过谦了,不知那位长辈是何方神圣,能让你如此敬仰?”
燕奔面带感怀:“那位长辈,是我的老师,他教会了我如何面对困难,如何坚持自己的信念。其经历和智慧,都让我受益匪浅。”
陆放翁奇道:“你这长辈所言谓何?”
“不要被敌人的气势汹汹所吓倒,
不要被尚能忍耐的困难所沮丧,
不要被一时的挫折所灰心,
道路是曲折的,
前途是光明的,
黑暗即将过去,
曙光就在眼前,
有利的条件和主动的恢复,
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燕奔看着夕阳朗声念道,在他前世,这段话支撑着他度过最为难捱的时光。
每当他感到绝望无助之时,都会默念这段话,以此来激励自己。
黑脸书生拍案而起,颤声道:“好!好个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当浮一大白!”
他显然也被这段话大为触动,经年的郁郁不得之气经此得以宣泄。
他走到燕奔面前,深深一鞠,握住他的手,激动道:“小兄弟,你的那位长辈真是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的奇人!此话让吾辈豁然开朗,如遇指路明灯,旱逢甘霖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时之难,何足道也!坦夫在此不胜感激!”
陆放翁惊讶道:“坦夫?莫非是那五十骑大破五万金兵,威镇寰宇的辛坦夫?”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似乎惊讶于他的年轻。
辛弃疾连忙回身一礼:“正是小子,见过放翁先生!”
陆放翁回了一礼,对着燕奔道:“小友,此言此景,振聋发聩,提振心气!又得遇辛坦夫这种青年才俊,真可谓人生一大幸事,此情此景,的确当得浮一大白!”
燕奔微微一笑,没想到在这片天地之间,竟然能同时遇见年老的陆游和正年轻的辛弃疾,这真是奇妙的感觉。
他与二人行了一礼,言及座师人在厢房,要回返侍奉,二人自是感叹不提。
在幽静的厢房内,王重阳双手负于背后,仰望那轮皎洁的明月,口中反复低语:“道路曲折,前途光明。”不觉有些痴了。
突然,他转头向燕奔询问:“奔儿,你的那位长辈如今身在何处?我希望能见一见他。”
燕奔摇了摇头:“师父,他,不在这个世上。”
王重阳啊的一声,叹息不已,遗憾之情溢于言表,只为这一奇人不在世上,同时遗憾自己无法一见其风采。
半响,王重阳忽然问道:“奔儿,你将来学了高深武功,要做什么?”
燕奔想也不想地便道:“徒儿之前浑浑噩噩,如今得以大梦初醒,学会了武功,自要光大咱全真门楣,而后更要驱除鞑虏,报效国家!”
道士侧头看他两眼,忽地昂头大笑:“报效国家?报效国家?”笑声滚滚,似乎燕奔说的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燕奔睁大黑白分明的双眸,故意道:“师父,徒儿说错了么?”
王重阳蓦地收了笑声,道:“赵宋这狗屁朝廷,值得你去报效么?岳飞、宗泽,都是锐意报国之士,后来如何?还不是死的死,亡的亡!什么是朝廷?朝廷就是以天下之病以利一人的大粪坑,只有乱蝇臭蛆才能在粪坑里面活得津津有味!”
燕奔轻声道:“朝廷昏庸,黎民无辜!赵宋朝廷好比一座破屋子,至少能让老百姓受到些庇佑,不至重现五胡乱华之惨状。若是换作鞑子攻过来,大伙连间栖身的破屋子也没啦,岂不是尸骨无存?”
“然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家国也绝非一人之家国!徒儿绝不会做那赵宋朝廷的鹰犬,如若将来我能像师父一般天下无敌,我要节制天下兵马,护一护这天下无辜的百姓!”
王重阳的眼神在暮色里幽幽地闪着,忽而愤怒忧伤,忽而明亮惊异,声音也沉得象金铁:“徒儿,你要走这大英雄、大豪杰之路,可知其路之艰难险阻?人心之多变狡诈?你要面对的,是世间最为强大的规则、不公和险恶,你知道吗?”他说着,直直的盯着这个孩子的眼睛。
燕奔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脸,看着道长,叹息道:“师父,有些事情终归是要有人去做,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徒儿浑噩这么多年,如今得见青天,师父啊,我成了您的徒弟,必不可能活得虫豕蹴尔,在这个世上总要做些什么,就如一位盖世豪侠曾说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想成为这样的人,以前我没机会,现在我想试试。”他的眼睛越说越亮,目光炯炯的盯着王重阳。
王重阳感到一阵恍惚,恍若看到四十年前那个少年意气的自己,一转眼,又是三十年前那个失魂落魄隐居活死人墓的自己.....
王重阳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对着燕奔道:“徒儿,心气高是一回事,你可知,愚忠愚孝全是狗屁,那些腐儒教你的仁义道德更是狗屁!大丈夫不矫情昧心,只要率性直行,何必在乎这许多狗屁!”
说着,便往屋外走去,几个纵跃消失不见。
之后几天行路,王重阳更多的教他背诵道家经典,燕奔脑袋灵光,听一遍便便倒背如流;讲一遍,就能归纳总结,举一反三;道长欣喜不已。
虽然没有教授全真派的高深武功,但是一路指点燕奔的拳脚功夫。
帮助他归纳整理不同劲力运用,如何曲直如意,如何阴阳合流,如何轮转如磨。
师徒二人穿下邽,过长安,路上不止一日,便到了终南山。
在重阳大殿内举行了收徒仪式之后,王重阳便要燕奔做了敕书阁掌书,嘱咐他先把阁内重阳道藏、贝叶佛经、儒家经典、医道术数这些不传典籍归纳编修,随后便让一名弟子带着他前去敕书阁。
接着,重阳宫弟子便将他带到一处巍峨的阁楼前,那弟子道:“小师祖,这儿便是敕书阁。”燕奔见这敕书阁方圆五十余丈,高三层,心中哑然。
弟子又道:“敕书阁藏了道藏、佛经、算经、天文历法,一层为‘菩提苑’藏有天竺佛原经、贝叶佛经、禅宗和藏教秘本;二层为‘百家府’放着诸子文章,哲人经传;三层是‘至柔楼’收集道藏之所;每层四方都放有史籍、历代医典、算经;小祖师,掌教吩咐过,这座敕书阁便由着您掌管,今后入阁的藏书也是由您整理归纳。”
燕奔悻悻道:“这浩瀚书海,我便是上下攀爬几年也整理不完的。”
弟子笑道:“小祖师勿要担心,我和其余几位师兄弟,就住在西边的袇房,有要求您吩咐我们就行,可别耽搁您的修行。”说罢,双手于腹前合抱,自下而上行了个圆揖,便转身走了。
燕奔入了阁中,只闻得书香扑鼻而来,夹杂着樟脑气味,满眼重重叠叠,尽是新书旧籍,坟典索丘,有两名弟子在阁内拂拭灰尘,见到有人来,也不抬头。
燕奔东瞧瞧西望望,随手抽出来一本,那书看着古旧,颜色泛黄,封页破败,上书《楞严经》。略一番看,便全部记下来,直感觉文字如冰化水一般,齐齐整整的印在心头。燕奔心里一奇,心中想要把这经书说个一二,脑海瞬间就列出这楞严经的精要,再略一思索,竟然化繁就简,化为四个字——返妄归真。
燕奔一愣:“娘耶,我何时竟有如此过目不忘,一证永证的本领?!”
愣了半响,忙不迭上了二层百家府,这次却是朝着四方位随意走去,随手抽了一本看着最旧的,原来是《九宫图》,也叫洛书。
燕奔深吸一口气,缓缓揭开破旧书页,快速翻看。当他放下书,沉吟了一会儿,便走到了旁边,坐在了茶台处,随手沾了点不知何人剩下的凉茶,在桌子上画来画去:九宫图,师法灵龟,八方之数,相加皆为十五。
燕奔眼睛开始亮了起来,从座位上下来,又去书架上寻了一本,速速翻看完,便又回到茶台前,手指笔画:这本是《河图》,乃是旧宫之中阴阳奇偶之数,总共有四十五个方位,每一所在,又包含一个八卦。
燕奔边想边算,推演河图洛书相生之道,又蘸了蘸水,画出来两个图:五行也可以化作九宫,左边是洛书五行成数,右边是洛书五行生数,由此可以九宫演八卦,相互推演,无穷无尽.....我嘞个亲娘嘞!难他天!这就是天才的感觉吗?!
这种一学即会,一用即熟的感觉实在太过于舒爽,让燕奔有种不切实际的飘然,恍惚间,他似乎觉得天下间再无什么秘密可言,只需一眼扫过,就能随意调动之前所接触、所听闻、所目睹的一切事物,为其提供佐证和解谜。
燕奔兴致盎然,便在敕书阁住了下来。他每日除了刻苦钻研道藏,连同他那一身精湛的华山功夫也毫不放松,修炼得愈发炉火纯青。
期间,重阳祖师亲自指导修正,不过短短数年,燕奔便将混元功修炼至登峰造极之境。
更为惊人的是,五年后,他结合了易卦之理和天下拳掌的劲力,自创出了一套精妙绝伦的掌法。祖师爷见到后,也是赞不绝口,并亲自为其赐名——燕云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