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会看书的喜欢看序,但是会做序的要做到叫看书的不喜欢看序,叫他愈看愈急着要看正文,叫他看序没有看到家,就跳过了看底下,这才算做序做得到家。我既然拿这个当作做序的标准,就得要说些不应该说的话,使人见了这序,觉得它非但没有做,存在,或看的必要,而且还有不看,不存在,不做的好处。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是一部给小孩子看的书。在英美两国里差不多没有小孩没有看过这书的。但是世界上的大人没有不是曾经做过小孩子的,而且就是有人一生出来就是大人,照孟夫子说,大人的心也同小孩子的一样的,所以上头那话就等于说英国人,美国人,个个大人也都看过这书的。但是因为这书是给小孩子看的,所以原书没有正式的序。小孩子看了序横竖不懂的,所以这个序顶好不做。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又是一部笑话书。笑话的种类很多,有的是讥刺的,例如法国的Voltaire,有的是形容过分的,例如美国的Mark Twain,有的是取巧的,例如相传金圣叹做的十七言诗,有的是自己装傻子的,例如美国的Artemus Ward,还有种种不好笑名为笑话的笑话,例如从各国人的眼光里,评判别国人的笑量和审笑官能,……这样例如下去,可以例如个不完。但是这部书里的笑话另是特别的一门,它的意思在乎没有意思。这句话怎么讲呢?有两层意思:第一,著书人不是用它来做提创什么主义的寓言的,他纯粹拿它当一种美术品来做的。第二,所谓“没有意思”就是英文的Nonsense,中国话就叫“不通”。但是凡是不通的东西未必尽有意味,假如你把这部书的每章的第一个字连起来,成“阿越这来那她那靠他阿”十二个字,通虽不通了,但是除掉有“可做无意味不通的好例”的意味以外,并没有什么本有的意味在里头。“不通”的笑话,妙在听听好像成一句话,其实不成话说,看看好像成一件事,其实不成事体。这派的滑稽文学是很少有的,有的大都也是摹仿这书的。所以这书可以算“不通”笑话文学的代表。从前Artemus Ward在一群迂夫子跟前演说,他们听了莫明其妙,以为这位先生的脑子大概有点毛病,过后有人告愬他们说Artemus Ward是一个滑稽家,他演说的都是些笑话;他们回想想,果然不错,于是乎就哈哈哈地补笑起来。要看不通派的笑话也是要先自己有了不通的态度,才能尝到那不通的笑味儿。所以我加了些说明,警告看书的先要自己不通,然后可以免掉补笑的笑话。以上是关于笑话的说明。但是话要说得通,妙在能叫听的人自己想通它的意味出来,最忌加许多迂注来说明,在笑话尤其如此。所以本段最好以删去为妙。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又是一本哲学的和论理学的参考书。论理学说到最高深的地方,本来也会发生许多“不通”的难题出来,有的到现在也还没有解决的。这部书和它的同著者的书在哲学界里也占些地位。近来有个英国人叫P. E. B. Jourdain的做了一本罗素哲学趣谈书,他里头引用的书名,除掉算学的论理学书以外,差不多都是引用这部《奇境记》和一部它的同著者的书,可见它的不通,一定不通得有个意思,才会同那些书并用起来。至于这些哲理的意思究竟是些什么,要得在书里寻出,本序不是论哲学的地方,所以本段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原名叫The Adventures of Alice in Wonderland,平常提起来叫Alice in Wonderland,大约是1867年出版的。它的著者叫路易斯·加乐尔(Lewis Carroll)。这个人虽然不是“不通”笑话家的始祖,但是可以算“不通”笑话家的大成。他曾经做的这一类的书有许多部,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现在翻译的这部和一部叫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的。这第二部书的名字咱们可以译它作《镜里世界》,也是一部阿丽思的游记。路易斯·加乐尔是一个小孩子的朋友,他自己虽然没有子女,但是他的亲近的小朋友非常之多。所以他懂小孩子的性情,比一般做父母的还要深些。他所写成书的那些故事他曾经在牛津对他的小朋友常讲着玩。但是有一层:这些听故事的小孩子虽然真有,可是路易斯·加乐尔这个做故事的并没有其人。你们试在《大英百科全书》里查姓加乐尔名字叫路易斯的,一定查不到这个人。这话怎么说呢?试在索引里查查看,就知道《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著者的真名字是查尔斯·路维基·多基孙(Charles Lutwidge Dodgson),他做玩意儿书的时候才叫路易斯·加乐尔。但是他是以别名出名的,所以甚至于做他的传的人S. D. Collingwood也题他的传叫The Life and Letters of Lewis Carroll,1898。多基孙的生死年是1832初到1898初,就是前清道光十一年末到光绪二十三年。他的行业是牧师和算学教师。谁也料不到他是做这类书的人。后来人知道了路易斯·加乐尔就是他,他还假装着不承认。他在算学里也稍微有点贡献,不过没有他的“不通”派滑稽文那么出名。从前《奇境记》这部书初出的时候,英国女皇维多利亚看了非常赞赏它,就命令人们记得把这人以后再做的书随出随送上去。谁晓得底下一部书一送上去就是一部又难又无味的代数学方列式论!这都是揭破人家笔名秘密的结果。所以咱们最好还是就记得路易斯·加乐尔,不再提多基孙这个真名字,免得和算学多生事节。既然最好不再提多基孙这个名字,那么这段里多基孙这个名字应该本来不提,所以这段讲多基孙的序也应该完全删掉。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故事非但是一本书,也曾经上过戏台。戏本是Saville Clarke在1886年编的。近来美国把它又做成影戏片。又有许多人仿着这个故事做些本地情形的笑话书。例如美国康桥哈佛大学的滑稽报在1913年出了一本《阿丽思漫游康桥记》,勃克力加州大学在1919年又出了一本《阿丽思漫游勃克力记》。以后也说不定还会有《阿丽思漫游北京记》呢。但是一上戏台或一上影片的时候,这故事就免不了受两种大损失。一,戏台上东西的布置和人的行动都很拘束,一定和看过原书人所想像惯的奇境的样子相冲突。这原书里John Tenniel的插画的名声是差不多和这书并称的。所以戏台上改变了原来的样子,看过书的人看了它一定失望。二,影戏的布景固然可以自由得多,不过用起人来装扮成动物,也是很勉强的事情;但是它最大的损失是在影戏总是哑巴的缺点。*像平常影戏里在前景后景当中插进许多题辞进去,更不会念得连气,所以书里所有的“不通”的笑味儿都失掉了。那么说来说去还是看原书最好,又何必多费麻烦在这序里讲些原书的附属品呢?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部书一向没有经翻译过。就我所知道的,就是庄士敦(R. F. Johnston)曾经把它口译给他的学生宣统皇帝听过一遍。这书其实并不新,出来了已经五十多年,亦并不是一本无名的僻书;大概是因为里头玩字的笑话太多,本来已经是似通的不通,再翻译了变成不通的不通了,所以没有人敢动它。我这回冒这个不通的险,不过是一种试验。我相信这书的文学的价值,比起莎士比亚最正经的书亦比得上,不过又是一派罢了。现在当中国的言语这样经过试验的时代,不妨乘这个机会来做一个几方面的试验:一,这书要是不用语体文,很难翻译到“得神”,所以这个译本亦可以做一个评判语体文成败的材料。二,这书里有许多玩意儿在代名词的区别,例如在末首诗里,一句里he,she,it,they那些字见了几个,这个是两年前没有他,她,它的时候所不能翻译的。三,这书里有十来首“打油诗”,这些东西译成散文自然不好玩,译成文体诗词,更不成问题,所以现在就拿它来做语体诗式试验的机会,并且好试试双字韵法。我说“诗式的试验”,不说“诗的试验”,这是因为这书里的都是滑稽诗,只有诗的形式而没有诗文的意味,我也本不长于诗文,所以这只算诗式的试验。以上所说的几句关于翻译的话,似乎有点说头,但是我已经说最好是丢开了附属品来看原书。翻译的书也不过是原书附属品之一,所以也不必看。既然不必看书,所以也不必看序,所以更不必做序。(不必看书这话,其实也是冒着一个“不通”的险说的,因为在序的第一段里,我就希望看序的没有看到这里早已跳过了去看正文,看到入了迷,看完了全书,无聊地回过头来翻翻,又偶尔碰到这几句,那才懊悔没有依话早把全书丢开了不念,给译书的上一个自作自受的当呢!)
一九二一年六月一日赵元任序于北京
* 按,当时只有无声电影(或称默片),故译者这样说。——出版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