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长出翅膀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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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是激素的刺激。就像她两度生产之后,从下巴偶然长出的那些毛发。随着时间推移,她背部的骨骼开始从皮肤下凸起,像树枝一样从脊柱伸出。医生建议她做个X射线检查,但她没有去,也没有理会骨密度和骨质疏松症的警告。她发觉自己的身体并没有日益虚弱,反而有一种不断生长的力量,自脊柱蔓延开来,接着在双肩拱起。在家中私密的空间里,丈夫会用手指勾勒出她背部的骨骼线条;独处时,她会脱光衣服,站在镜子前研究着身体的变化;侧身时,她可以看到肩部皮肤下凸显的形状。当她鼓起勇气走出家门,她会想,多亏有松松垮垮的黑加布[1]来掩饰这微妙的生长。
要不是那股巨大的力量正在体内膨胀,她想她应该会害怕她身上出现的这些变化。
她来这个国家的时间还不长,学校里别的妈妈常常会装作不经意地打量她。每天和一群人聚集在校门口时,她都会内心发毛。随着校门映入视线,她不禁屏住呼吸,加快脚步;她会压低下巴,眼睛瞥向一边,把孩子们的手攥得更紧。这座小城真不错,人人都觉得自己懂礼貌、有教养,所以很少有评头论足的事出现。不过,大家会通过营造的氛围来传递看法,沉默会如言语那般黑云压城。她能觉察到那些用余光完成的凝视和令人忐忑的缄默,她选择直面这种压迫感。而与此同时,小城中悄然制定的计划和条例,会让她这样的女人和像她这样着装的女人,在此地的处境愈发艰难。校门是孩子们的保护门,而这些妈妈都是自己孩子的守护者。要是她们能够明白她们与她有多少相同之处就好了。
不断出台的各类文件让她和她的家人处境艰难,就算不是那些妈妈在其中推波助澜,那些从事类似工作的人也难逃其责。当然,还有她们的另一半。想象一下,他们打完几轮网球,喝完茶,结束了冲凉,然后回到工位上,开始执行各类规章制度,以阻止难民和移民入境本国。这些良民君子,这些端着卡布奇诺、打着网球、一上午泡在咖啡里的募捐者,比起人道与仁义,他们更关心读书周和面包何时打折。他们读了不少书,当小说中外星人入侵的桥段发生在真实生活中,他们很快便警觉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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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走在路上时,她感觉儿子在看她。她的家人把这个儿子称为“战争小孩”,他出生在战争当中,他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苦难消耗着:缺钱、缺朋友、内心敏感。他似乎一直生活在焦虑中,总是精神紧张、瞻前顾后,又想向前看,又担心下一秒会遇到什么糟心事,他的伙伴也许会对他做出什么可怕的、令他人格受辱的事。这便是他与玩偶匣[2]相伴的无情生活。他随时绷着一根弦,很少表现出孩童该有的松弛和放肆。她朝着他微笑,努力抹去自己的丧气,尽量不把那些负能量传递给他。
相同的一幕在每个工作日的早晨上演,又在接孩子的时候重现。她的焦虑愈演愈烈,也触弄着她的“战争小孩”体内的神经。与此同时反复上演的还有她去超市时听到的侮辱性言论,还有她那高级工程师丈夫向别人证明自己实力远胜清洁工和各类基础劳力时的保持教养又抓耳挠腮的模样。她曾听过一则传言,称加拿大的清真寺并非面朝麦加的方向,而是会倾斜几度。可以说,这会让人伤感。但伤感之余,她也想到那个理论,说地轴同样是倾斜的。如果可以,她真想飞入太空,修正这颗星球的中轴线,这样,它便会不偏不倚地旋转了。
丈夫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感恩,可这只会加剧她的愤怒。拼尽全力工作却还要如此感恩,就像鸽子啄食路人扔向地面的碎屑那样,凭什么?
她带着小女儿和儿子没走多远,学校就到了。她打理好状态,只是后背还在抽动。丈夫轻柔的按摩会缓解疼痛,但它还是发作了一整夜。她等他睡熟之后,挪到了地板上,以免扰醒他。虽然是不断的抽动和疼痛,但痛感有时会加深。她注意到,只要心中的愤怒多一分,疼痛就会跟着多一分,而当某个瞬间,需要强压盛怒以免引爆全场时,她会明显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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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拗不过丈夫,去医院检查了背部出现的变化。这种小灾小病,实在不值得浪费这么多钱,所以她放弃了之后的随访预约。这个家需要存好每一分钱,以备不时之需。此外,这种阵痛让她忆起两度怀孕的感受,那并不是疼痛在恶化,相反,是体内的新生命在绽放。不过只有这一次,她觉得这颗生命完全属于她,正在不断地滋养着她。
她一站直,背部便感到沉重,她只得再次弓起背来。校门就在眼前,妈妈们成群地站在门口聊天。其中有一些善意的眼神,她还收到一声你好,一声早安。有的人根本没注意到她,她们匆匆闪过,满脑子都是密密麻麻的日程表,她们习惯于陷在沉思中无法自拔,乐此不疲地制订计划,总是想着跟自己较劲。这类人不会让她不爽。不过,有一类人会,就是那群人。背着网球包,白裙子绷在两瓣翘臀和安全裤上,每一块肉都被织物紧紧裹住,在纤维的纵横交错中拼命地寻觅出口。就是那群人。
其中一个妈妈注意到了她。她们讲话时嘴唇几乎一动不动,活像个口技演员。这边有个暗中观察的,那边还有一个。这会儿口技演员越来越多,但天赋都不怎么样,她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直接看过来。这便是她每日重复的真实生活,她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一举一动都在被人观察着。她并不属于这里,她永远无法改变这一点。
她今天早上迟到了,然后她开始生自己的气。倒不是气她的孩子会迟到几分钟,而是气自己在最凶险的那几分钟赶到。妈妈们已经将孩子送进课堂,开始围在大门口消磨时间,聊得无比热闹,商量着什么时候接送孩子上下学、哪天约着小朋友们出来聚一聚——当然,不会邀请她的孩子。她看着她们堵在这条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上,这条小路这样狭窄,挤得她要么只能带孩子从墙根一侧贴着走,要么只能擦着那些脏兮兮的家庭越野车走。或许,径直穿过呢,她可以径直穿过她们的。但这样一来,肯定要引起她们的注意了,可能还得跟她们聊两句。
面对眼前这个无聊的女人堆,她迟疑不决,同时,心中的忧惧也愈演愈烈,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很生气。为了逃离一个饱受战争蹂躏的国家,她并没有把所爱的人和物统统抛下不管。她的行囊里装着必备的衣物,而旧生活已经一无所有。她坐进拥挤不堪的气垫船,看着海浪在脚下张牙舞爪地推涌,孩子们用颤抖的小手紧紧抓着她,在寂静和幽暗中企盼着海岸线的到来。为了这份企盼,所有人闷在没有一丝光线、氧气稀薄的集装箱里,忍受着饥肠辘辘和角落的垃圾桶散发出的排泄物的阵阵恶臭。她的内心感到忧惧——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忧惧了——因为她已经封死了孩子们的命运,用这个决定给孩子们挖好了坟墓。难道她遭了那么多罪就是为了让眼前这群女人挡住她的去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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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背部的抽动越来越厉害,自脊柱下方一直蔓延到肩膀。这是一股刺痛,痛的同时伴随着一种奇特的宽慰。就像临盆时的宫缩一样,一阵一阵的,但强度始终在推进,就像海浪推涌的庞大力量。
她走近这群女人,她们停止了交谈,转向她。小路被她们堵得死死的,她得开口叫她们挪一下。这挺傻的,但情况就是这样。她的背太痛了,痛得她没法开口说话。她感到血液直冲头顶,耳膜传来咚咚的心跳声。她感到背部皮肤充满张力,不断收紧。她觉得自己要被撕裂,要临盆了。种种感觉告诉她,生命即将到来。她抬起下巴,挺起身子,直视着这群女人的眼睛,怕什么呢,没什么好怕的。她察觉到一股汹涌的能量,一种盛大的自由。有些东西,这群女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她们又如何感同身受呢?她们的自由从未面临过威胁,她们从未感受过被战争践踏的切肤之痛。她们想象不来,鲜活的生命怎么就成了一个个幽灵,思想怎么就被锁入了一间间牢房,还有自由,自由怎么就成了一个可笑的空想。
她感到后背的皮肤在越拉越紧,不断撑大黑色罩袍[3]细密的纤维。一道撕裂声随之而来,她发觉后背有一股风。
“妈妈!”儿子睁大双眼,抬头看着她问,“发生了什么?”
总是担心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总是这样。她把他交予自由,但他依然身处笼中,她看得见,在他身上,她每天都看得见。女儿呢,没那么严重,她还小,适应得更快些。不过,真相总会心照不宣地暴露在两个孩子的眼前。
罩袍完全撕开了,后背传来一股炸裂般的冲击力,她感觉自己被拉了起来。随着这股力量,她双脚腾空,随后再次落地。她带着孩子们和她一起。
儿子表现得很害怕,女儿则咯咯地笑着。那群背着网球包的女人惊恐地看向她。在她们身后,她还看到一个女人,女人独自匆匆走出学校,又停下来笑了,捂着嘴巴,神情中流露出惊讶和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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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妈妈!”她的小姑娘喃喃地说,接着放开了她的手,围着她转,“你长出了翅膀!好大好美的一双翅膀!”
女人看向自己的肩,真的是一双翅膀。瓷白色的羽毛,雄伟壮观。每只翅膀都铺满了成千根羽毛,翼展有七英尺[4]宽。她发现,背部的肌肉只要一张一弛,就能控制这对翅膀,原来这段时间她的身体一直在为飞翔做着准备。还有那些初级飞羽[5],在她的指尖铺满。女儿高兴地大喊,儿子则紧紧抱住她,对那些盯着他们看的女人露出一副警惕的样子。
她放松肌肉,将翅膀收向身体,然后围住她的孩子,把他们紧紧地裹起来。她低下头,和孩子们蜷在一起——只有他们三个人,被白色羽翼裹住,感觉到源源不断的温暖和愉悦。女儿还在傻笑。女人看着儿子,他羞涩地笑了,折服于这个奇迹。是安全感。是千寻百觅而得的珍宝。
慢慢地,她再次展开翅膀,让它们完完全全地舒展,她把下巴扬在空中,像一只老鹰终凌绝顶,骄傲,涅槃。
那群女人依旧堵在小路上,她们太震惊了,挪不动道。
女人笑了。母亲曾告诉她,到达终点的唯一方法便是风雨兼程地走。母亲错了,她还可以飞上云端,始终可以。
“抓牢了,宝贝们。”她感觉到孩子们充满信任地握紧了她的手,再也不会松开。
她的翼展无比宽阔。
两双紧握的小手,是她需要的一切动力。一切为了她的孩子,从来如此,未来也将如此。更好的生活,幸福的、安定的生活。
我们理应拥有这一切。
她闭上双眼,深深吸气,感受着自己的能量。
她带着孩子,一起向天空飞去,向上飞去。
注释
[1]hijab,穆斯林女性用于包裹头部和颈部的披巾。
[2]jack-in-the-box,揭开匣盖会弹出来玩偶的盒装玩具。
[3]abaya,穆斯林妇女穿的罩袍,遮住双脚之外的其他身体部位。
[4]约2米。
[5]附着于鸟翼末端的飞羽,生长在鸟的前肢处,相当于人的手掌位置,具有控制方向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