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天 压力=对不确定性的恐惧
研究进行得并不顺利。
随着新冠疫情的暴发,对于每一个人、每一个地方,事情都变得不可预知:会不会再次封控?新的病毒变异株是否会大范围传播?学校能不能如期开学?在我们的实验室里,情况同样不确定。实验对象和工作人员感染后被隔离,纷纷“消失”。供应链中断,导致关键用具突然紧缺,而在疫情到来之前,抽屉里、柜子里,满满当当都是它们。
“移液器吸头用光了?”我记得自己当时难以置信地问一位实验室助理。少了这个简单的塑料制品,一些最基本的实验步骤就无法完成。由于供应链出了问题,全国各地的实验室都没有移液器吸头可用了。
我们正在进行的是一项尤为紧迫的研究:由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拨款,研究疫情期间出现的抑郁情绪和新冠疫苗接种效果之间的关系。事实证明新冠疫苗非常有效:这个消息给人希望,也让我们有理由保持乐观。但从长远来看呢?抗体的作用能维持多久?哪些因素有利于延长抗体在人体内存在的时间,哪些因素又会造成阻碍?对于其他病症的疫苗,我们知道诸如睡眠不佳、吸烟和心理压力过大等个人因素会影响疫苗的接种效果。显然,我们中的许多人都在疫情期间承受着压力,而这也许会削弱抗体。为实现全球性群体免疫,我们想弄清楚一点:心理健康,比如每天都感到快乐以及拥有明确的目标,能否保护我们免受压力影响,进而拥有更强大的免疫反应?
在这样一项研究中,我们必须更深入地了解人们如何生活、如何思考,以及在惯常的一天中会经历多少快乐和焦虑。实验对象每天都要接受调查,这些调查旨在揭示他们承受了哪些压力,压力又有多大。今天对你来说压力最大的事是什么?之后这件事又困扰了你多久?是交通拥堵这样的小麻烦,还是与伴侣大吵一架这样的大事?把这些问题的答案与生理数据结合起来,就可以将每个人承受压力的情况呈现得一清二楚,而这一点非常重要。这还有助于我们了解另一件事:内心的期望会对压力造成怎样的影响?每位实验对象都要回答一个问题:你的一天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以预测的?
每个人都希望事事皆在预料之中。作为人类,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心愿。我们不仅渴望每时每刻都能预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还渴望一天乃至一年的计划都能依托于稳定的“地标”完成。到了午餐时间,我们的身体就想吃午饭。驶出自家的车道后,我们的大脑便会希望上班或上学的路线和昨天的一样(还不会遇到堵车!)。如果我们所处的环境大体上可以预测,安全感就会提升。那样的话,我们便可在一定程度上放松下来,哪怕有其他的事会造成压力。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起始基线,也就是平日里的压力唤醒水平。每个人的起始基线都不一样,有些人总是紧张、警惕,一听到意想不到的声音就会被吓一跳,而另一些人则像平静的湖泊,没有什么能打扰他们。
无论起始基线在哪里,压力唤醒水平永远是越低越好,这意味着我们能更好地忍受压力事件频发的时刻。如果基线很高,意外又接踵而至,事情没有按计划进行,本就很高的基线会飙升至更高,而且飙升速度飞快。
为了进行新冠病毒研究,我搁置了个人生活和工作中的很多事情。研究占用了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我还在电子邮箱中设置了一条让人震惊的自动离线回复(“对不起,我没空”),有人要和我面谈时我也不再接受。我和研究副主管艾瑞克夜以继日地埋头于项目,调配多位实验室助理,确保所有的行政安全预防措施和文书工作都已完成,制订研究方案,应对每一个突然出现的危机。我全情投入,研究按照国立卫生研究院给出的时间表顺利推进,可但凡出现一点问题,我都感觉像是遭受了迎头一击,而问题从未间断。
要安排一位实验对象抽血并接受压力反应测量,就需要配备一支完整的协调团队,包括一名护士、一名实验室技术员和一群研究员。所以每次有人无法到场都是件大事,而几乎每天都有这种情况发生。
有一个星期,我们的一些工作人员无法到岗,因为西海岸野火肆虐,他们被迫撤离了家园。几天后,加州大火冒出的浓烟把旧金山的天空染成了砖红色,犹如末日降临。空气质量监测器的指针跳到了深紫色刻度,这是监测表上可能出现的最差等级。最重要的是……一波波热浪袭来,但由于烟雾刺鼻,无法开窗散热。于是我们不得不把实验室关闭几天,暂停了所有研究工作。
我不由自主地紧张难安,担心接下来会出现什么紧急情况,会不会再有野火?会不会再有什么事出差错?但我是一名压力研究者,我研究压力及其对健康和衰老的影响已有将近30年了。我很清楚,不确定性导致的压力,也就是我正在经历的,是慢性压力中最为有害的一种。它不易察觉,很不起眼,却无处不在,几个月或几年过后,它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我们习惯的存在。在面临极为不确定的局面时,默认基线很容易被提升到更高的压力唤醒水平。如果不注意,哪怕在休息甚至睡觉时,这种压力也会一直存在。
警觉的代价
人类的大脑喜欢万事有定。假如事事都很确定,神经系统就会处在放松的状态中。当情况稳定、可以预测,我们就能把更多的精力投入思考、解决问题和创造当中。我们不会满脑子只琢磨可能发生什么事,不会时时都在计划、疑惑、担忧或认为自己大难临头。但近年来,不确定性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种典型状态,对我们的身体造成了损害。
当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我们的生理反应就像祖先们面对广阔平原时一样:暴露在外、脆弱不堪,只能保持高度警惕。从生理上说,身体会进入一种戒备状态,随时准备战斗或逃跑。微妙的变化发生了,我们的心率轻微加快,肌肉紧张(却不一定能觉察到)。在看不见的地方,我们的身体在这种压力状态下更努力地运转,等待重大事件的发生。大脑和身体准备就绪,时刻保持警惕,不仅留意危险,还等待它的发生。不确定性引发的无形压力将我们重重包围。
显然,在史前的生存环境中,这种精神状态对我们是非常有利的。在不确定或模棱两可的情况下,压力反应会被激发出来,这一特质无疑无数次帮助智人保住了性命,也是人类这个物种得以延续至今的原因之一。
对即刻出现的情况做出压力反应,对今天的我们而言仍非常有益,让我们可以在有需要时全力以赴:下丘脑释放到血液中的皮质醇使体内的葡萄糖更容易分泌。葡萄糖是一种糖,可以转化为能量。我们其实很清楚“预期”导致的慢性压力对细胞有何影响:在一项开创性的新研究中,我的同事、哥伦比亚大学的马丁·皮卡德测试研究了长期接触皮质醇对细胞寿命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细胞一直处于红色警戒状态,预测着即将到来的威胁。因此,它们新陈代谢的速度加快,换句话说就是进入了高耗电模式。这导致端粒急剧缩短,细胞复制次数减少,死亡时间也随之提前1。
当人进入一种短期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状态,例如进行发言或演讲时,确实可以从这种身心能量的集中爆发中获益。但不确定的事物无处不在,这一点很有趣,也正是问题所在。不确定性并不局限于每天或每周的几个特定时刻,而是随处可见。于我而言,这体现为在接下来的研究中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但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我的生活中会发生什么?我的孩子会遇到什么?对于这个国家、这种经济局势,乃至这颗星球,未来将会怎么样?
而不确定性制造的压力并不为我们所见。明显的压力源通常都是肉眼可见的,就像一面飘动的红旗。我们可以看到它们,做好准备,并在一切结束后恢复如初(下文会详细说明)。不确定性却很微妙。若不进行有意识的选择,那么在醒着的大部分时间和一部分睡眠时间里,我们都会下意识地集中一定的注意力去留意危险。我们处于一种神经生物学上的警惕状态,却甚至意识不到这一点。这便是黄色心理状态。
我们理想的生理健康状态,是在交感神经系统(战斗或逃跑)和副交感神经系统(休息和消化)的活动之间维持平衡。但面对不确定的情况,压力会让交感神经系统持续活跃,始终没有复原的机会。不能容忍不确定性的存在,在如此心态下,我们就会处于慢性压力之中。
忍受不确定性,是我们需要培养的技能
不确定性不仅会影响情绪、引发压力,甚至还会影响决策过程。一项研究要求实验对象玩一款简单的电脑游戏,如果出现某类结果(比如在岩石下找到一条蛇),玩家的手部就可能会遭到轻微电击。研究人员设置了不同的惩罚模式:一些实验对象完全不会受到电击,另一些会在一半时间内遭受电击,而最后一批人每次都会受到电击。事实表明,经历了最多不确定性的人,也就是在一半时间内会遭受电击的人,承受的心理压力最大。他们的交感神经系统处于高度警惕状态,心率加快,瞳孔放大。加剧压力的并非电击,而是面对惩罚的不确定心态。有趣的是,这组实验对象在游戏中表现最差,做决定的时间也比较长2。
在关于压力和疫苗接种反应的研究中,我们评估测量了人们对不确定性的容忍程度,以了解它在新冠疫情期间对压力反应的影响。事实与我们预料的一样:容忍度较低的人往往会面临更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产生更多的侵入性想法、回避和焦虑。另一项流行病研究发现,对不确定性容忍度较低的人更容易出现恐慌性囤积行为,大量购买卫生纸和罐头等商品3。与此同时,我们越能容忍不确定性,患上严重心理疾病的可能性就越低。对不确定性的容忍度越高,焦虑和抑郁的发生概率就越低。焦虑的人特别容易受到不确定性的影响:他们往往会在模棱两可的情况下产生认知偏见,认为危险迫在眉睫,从而做出全面的威胁响应4。
像大多数事情一样,对不确定性的容忍度有一个范围,有些人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模棱两可的“开放性”,他们的神经系统对这类局面有更强的适应性。另一些人则艰难挣扎,反应激烈。
各种各样的因素决定了人对不确定性的容忍度,包括基因、教养、个性和生活经历。一项对小鼠的研究表明,当环境不确定时,边缘系统中一组特定的神经元会导致焦虑行为5。小鼠会本能地向小而黑的空间移动,以寻求保护,并将开阔的空间视为固有的威胁——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野外,它们被捕食者抓住的概率相当高。在这项研究中,当小鼠处于开阔空间时,它们大脑中负责记忆和情感区域的特定神经元就会被激活,这些神经元压制了负责解决问题和思考的“高阶”神经元,并引发了小鼠的下意识回避行为,让它们急忙跑回阴影中。但在研究小组想办法从根本上“关闭”了这些“焦虑神经元”后,小鼠便放松了下来,开始探索开阔的空间。
然而解决问题的关键并不是永远都不去唤醒健康理性的谨慎,如果“关闭”小鼠体内所有的“焦虑神经元”,它们就会成为猫头鹰的晚餐。关键在于,从不确定性到焦虑,再到全面的威胁响应,这当中存在一条直线发展轨迹,最后指向对一切不确定或模棱两可之事的回避。对不确定性容忍度较低的人,会承受更为严重的焦虑和压力。临床资料显示,在极端情况下,如果人们不能忍受哪怕一点点的风险(他们通常认为“模棱两可”是有风险的),就会陷入我们所说的“广泛性焦虑障碍”,其特征是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留意危险”上,过度担忧,并出现身体焦虑症状(比如回避新情况、身体紧张、惊吓反应)。有广泛性焦虑障碍的人往往会一遍又一遍地寻求安慰,回避模棱两可的“开放情况”。但是,若我们连只有一丝不确定性的情况也要回避,就会把自己与许多生活经历和机会隔绝开来。那样一来,我们就成了小鼠,生活则是猫头鹰。
我的朋友谢丽尔一直处在警惕状态,时时都在留意危险。我确信她对不确定性的容忍度很低。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我们经常结伴在街区里散步,她会时不时地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大喊道:“黛比呢?”而每一次黛比都不曾走远。
我很清楚她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惊吓反应和高度警惕性:她有过创伤经历,导致神经系统异常紧绷。如今,即便那些艰难岁月已经过去了20年,她体内仍然存在着一个强大的“警报系统”,哪怕是在不需要的时候,警报也会不断响起。
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仍然一起遛狗。她的手机里有一款叫“公民”的应用程序: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这座城市里发生了事故,她都会收到通知。她的手机嗡嗡作响,拿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三英里[1]外,舍伍德广场,有人非法闯入。”我们都嘲笑她安装这种应用程序,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知道这是一个愚蠢的习惯,还总是害我提心吊胆,”她回答说,“但它给了我一种控制感。”
控制感有助于应对压力,我们将在下一章中讨论这个问题。然而,持续保持警惕,会使我们处于压力唤醒的黄色心理状态,得不到休息。更好的策略是适应不确定的环境,让神经系统适应“世事无常”,并接受这样的现实。善于容忍不确定性,我们才更有可能信任他人,与他人合作6。
最后,谢丽尔删除了犯罪警报应用程序,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举动,能帮助她不再那么频繁地留意危险的存在。我们中的一些人始终有着较强的自动压力反应,可能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这一点。我们能做的就是改变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所以,无论你对不确定性的容忍度是高是低,都要知道一点:你可以对其施加影响。在一天之中,在当下的生活和未来之中,你都可以提升自己对不确定性的容忍程度。
预期悖反效应及克服它的方法
薇薇安每天都和她已经成年的女儿艾丽西娅通电话。她们分处美国的两端,薇薇安住在旧金山,艾丽西娅住在纽约,但她们的关系很亲密。尽管远隔两地,薇薇安很高兴能和女儿经常保持联系,这让她对艾丽西娅的生活有了实实在在的了解,但她确实注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通话到最后,总是艾丽西娅在发泄,抱怨那天有什么事没能按计划进行,而她自己有多么沮丧。令薇薇安震惊的是,艾丽西娅对自己抱怨的每件事都会感到同等程度的苦恼,例如在郊游时找不到停车位,与老师担心她的孩子可能患有多动症一样叫她心烦意乱。艾丽西娅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事情本来进行得很顺利,可偏偏就出了这样那样的意外。”每每讲完计划出了怎样的问题,她总喜欢加上一句:“每次都有意外!”
薇薇安对此感到困惑。“这样的事很平常。”她总是这么说,“你为什么不改变一下自己的预期?”
薇薇安忍不住想,她们母女二人的心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在薇薇安看来,生活便是如此,没有理由相信一切都可以顺利进行。从小到大,她经常搬家,很快就学会了适应并充分利用每一处新环境。女儿出生后,薇薇安希望给艾丽西娅一种稳定的生活,她甚至放弃了一两次晋升机会,因为那意味着背井离乡,她只盼艾丽西娅的生活能比自己更稳定。但现在她不禁怀疑,自己的行为会不会给艾丽西娅留下了一个印象:这个世界是可控的、可预测的,我们可以改变世界,以让它符合自己的计划和期望?在为女儿规避挑战的过程中,她是不是没能让女儿做好准备迎接真实的生活?薇薇安预见到生活里遍布弯路,处处都有施工现场,艾丽西娅却觉得人生中应该都是笔直的大道,一路绿灯,畅通无阻。
薇薇安是我的朋友,不是实验对象。我从没让她进过实验室抽血、做压力测试,也没观察过她的细胞。但如果我这样做了,并将实验结果与她女儿的比较,我很好奇自己会有什么发现。随着岁月的流逝,薇薇安和艾丽西娅的实际年龄始终保持着32岁的差距,但两人的细胞生理年龄却在渐渐靠拢。薇薇安灵活应对着日常生活给她的拳打脚踢,在面对意想不到的弯路时,她似乎没有产生压力反应;而艾丽西娅见到“封路标志”时,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生理反应。她的交感神经系统迅速活跃起来,准备好对抗这种威胁。如果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持续一整天或者甚至每天都是如此,那就糟了。
当事情出了岔子,我们往往会做出压力反应。这可以被称为“第二箭现象”:每当有坏事发生,我们就像被两支箭同时击中。第一支箭是痛苦的事件本身,第二支箭则是我们对事件的反应。换句话说,问题(第一支箭)在所难免,但痛苦(第二支箭)是可以选择的。意外总会发生,所有人都逃不过第一支箭,但如果我们为痛苦而痛苦,就是在向自己射出第二支箭,如此一来,我们就总会受到双重打击。对艾丽西娅来说,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事情“违背了预期”。她会苦思冥想:为什么偏偏是我?而薇薇安则有不同的反应:为什么不能是我?
我们总是在想象这一天、一周,甚至这一生将如何度过,或应该如何度过。人类的大脑有一种难以置信的能力,可以想象可能出现的结果。发挥想象毫不费力,我们甚至经常意识不到自己在这么做。我们想象在户外吃午餐,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阳光洒满全身;我们想象下午开会,要是在现场被逼无奈时该说些什么;我们还会设想未来,比如得到应聘的工作。一旦这些期望未能实现,我们很容易就会觉得悲剧在发生。就像我们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成了受害者。但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你保持对未来的梦想,同时不必长期处于红色心理状态。
放低预期
说回我们疫情期间的研究。根据实验室之前其他研究项目的情况,我产生了一些非常坚定的预期:柜子里会摆满实验用品,有足够的工作人员,实验对象也会按计划出现。我并未意识到自己怀有这样的设想,但事实确实如此,每次现实打破了这些期望,我就感觉备受威胁。每次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我都会感到肾上腺素激增、心跳加速,搜肠刮肚也要找出解决办法。
与我一起领导这项研究的同事艾瑞克为我重新定义了预期。那个星期简直麻烦不断、危机丛生,搞得我筋疲力尽:有个实验对象的住所被野火烧毁,她附带着生物传感器的戒指也毁坏了,这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间,我开始怀疑我们为研究付出的努力到底值不值得。我心想,这个实验对象刚刚经历了非常痛苦的事,其他人可能也有着同样的经历。我们就不该开启这项研究!我们都应该去火灾疏散中心帮忙。我觉得自己应该举手投降,把拨款交还给国立卫生研究院。但艾瑞克只是冷静地指出,我们研究的课题就是“事情会出岔子”,顺顺利利的事情不在我们的研究之列。为什么我们会期望事情突然有所转机呢?
确实如此!疫情扩散,供应中断,员工和志愿者们因为感染病毒或子女无人看护而无法到岗,野火持续燃烧致使道路阻断,居民被迫撤离……我们只能预期这样的情况还会层出不穷。在接下来的研究中,我每天早上醒来时都抱着开放的心态,坦然接受当天可能发生的一切,哪怕是又一场危机。出了问题,我们只是耸耸肩一笑置之。“这正符合我们的研究课题”成了我们互相打趣的口头禅。我们达到了全新的境界:预计会出问题,所以当问题真的出现,我们可以顺势而为。而若是大出所料、事情进展顺利,我们则会心怀感激。简而言之,每一天都是不确定的,我接受了这个现实,它对我来说就不再构成威胁了。
所以今天,在你开始改变自己的压力反应之际,我想让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明白这个星期一定会出问题,但这没关系。我所说的“问题”并不一定是“坏事”,而是指事情的走向可能并不符合你的期待。预期太高,不管是积极的(我们盼望的事),还是消极的(我们害怕的事),都将对我们造成伤害。最好尽可能放低预期。
着眼于当下,是一种聪敏且灵活的心态
我的瑜伽老师说:“有所预期,就是排除了活在当下的可能性。”因为在预判未来的同时,我们忽视了此时此地。而唯有身处当下,才能体会到确定。
我并不是在告诉你,永远不要对今天或余生中可能发生的事抱有预期。大脑就如同一台预测机器,我们一直在不由自主地进行预测。彻底不抱预期,根本不现实,毕竟我们需要想象和梦想。但是,如果我们过于依赖预期,就会出问题。解决办法不是不再预期,而是要注意我们怀有强烈预期的时刻,并对此一笑置之,提醒自己不要过分投入,要准备好随时放手。
帮助人们更好应对压力的课程有许多,作为压力研究人员,评估这些课程时,我们会测试人们上课后的幸福感提高了多少、这些改善能持续多长时间。我们现在知道的一件事是,一些技巧(某些类型的呼吸法、高强度间歇训练)的确有效,但如果不能坚持这些特定的练习,好处就会消失。与此同时,旨在训练人们专注于当下的冥想和正念干预,则具有更为持久的效果……即使并非每天都练习。
我和同事们进行过一项研究,招募的女性实验对象从未做过冥想,我们将她们分成两组。第一组对象被送到一个豪华的度假胜地度过一周,她们可以在那里游泳、散步和放松。另一组对象也待在那处度假胜地,但每天要进行八小时的冥想、瑜伽和自我反省练习。我们想弄清楚:长时间的放松和休息是否能像冥想练习一样缓解压力,又或者冥想是否真的更有效?
一周实验结束之际,每个人都受益匪浅,感觉棒极了。她们说自己的状态有了显著改善,活力大大提升,压力和抑郁也有所减轻。(这毫不奇怪:不管是否进行了冥想,人类的神经系统总会在美丽的度假胜地表现良好!)但将近一年后,在我们进行跟踪调查时,两组对象的幸福感出现了很大的差距。第一组对象又恢复到了度假前的压力和抑郁程度,就好像从未度假一样。冥想组则在一年后依然保持着较低的压力和抑郁程度。其中一些女性坚持练习冥想,但这并不能完全解释整组人员的正面数值。我们认为,即使是短期的冥想训练,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独特的“心理过滤器”,让我们对思维如何运作有了新的认识,并有能力将想法只当作想法,只当作稍纵即逝的念头,而不是事实或真实的情境,如此一来,便可消除引发不必要压力反应的力量。这种观察内心的能力被称为“元认知”。
冥想一直是我本人压力管理计划的一部分。我并不总是有时间每天做冥想练习,但至少一年会去一次僻静的地方,练习活在当下、体现自我。对我而言,静修的影响会持续很久。不过我也发现,从静修的深度休息状态,回到日常快节奏、高压力的生活中,所经历的转变非常突兀,令人不快。
一次静修结束后,我坐在汽车的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转动钥匙点火,突然感觉思想随着汽车引擎一起嗡鸣起来。明明片刻之前我还很冷静、很专注,可此时却完全沉浸在高速的预期和计划模式中:设想当天剩下的时间该怎么过,思考下一个任务,以及下下个任务。我的待办事项清单上顿时出现了五个条目,熟悉的“与时间赛跑”的模式又开始了。我的身体紧张起来: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关掉汽车发动机,打电话给刚和我一起度过周末的冥想老师。
“我们练习了一整个星期,现在都白费了!”我说,“感觉就像我一离开,脑袋里的开关键就被按下了。我又回到了以前的模式中。”
“好吧,”她说,“让自己先暂停一下,检查身体。你的身体是不是前倾着?”
是的。
“一旦马不停蹄地投入一个又一个计划,我们的思想就会让肢体如此行动。”她继续说,“所以,现在你要把身体向后仰,把精神也向后仰。不要盲目追求体验,而是让体验来找你。让时间一分一秒地展开,让它与你相遇,无论你身在何处。我们的身体不能穿越时空。用你的身体把自己固定在当下。”
我向后靠,放缓呼吸。我很高兴地发现这么做很有帮助。
我们花了太多的时间来预测:试图做计划,试图消除不确定性。诚然,我们需要为日常生活找到逻辑,但在此过程中很容易误入歧途,从有效地计划陷入车轮式地重复,搞得自己精疲力竭、情绪低落,在身体中制造警觉感。那天我学会了一件事:身体姿势是一种很好的解药。身体前倾,就是在指挥思想选择未来而不是当下,以至于思想彻底脱离肉体,不再感觉自己处于当下。让身体后仰,则是在把思想带回到身体里。立足于当下,我们就可以体验这一刻的真实感觉。
“但是,如果想要未雨绸缪呢?”你可能会问,“提前制订应对计划不是更好吗?”好吧,就算真像你预测的那样,发生了一些负面的事,你也会因为整天都在事先担心而让状态更糟。一项研究发现,人们在预测即将出现的压力事件时,自身的负面情绪就会加剧,好像事情真的发生了。而等到预言成真,相比不做那些“精神有氧运动”的人,他们的适应能力也并不会因预测而增强,压力反应与面对未期意外时的同样强烈7。换句话说,杞人忧天一点帮助也没有。我们的一项研究发现,处于慢性压力下的人甚至在开始做事前,身体就已经主动对即将到来的任务做出了预测和反应。皮质醇越早飙升,接下来一个小时里的氧化应激水平就越高8。
预测问题毫无帮助,它只会增加压力反应。我们明明是在努力准备应对挑战,带来的却很可能只是负面经历。所以,不要预期事情的发展,试着训练自己培养“我不知道”的心态——保持好奇、谦逊和中立的开放状态。一旦接受了“我不知道”,你就将不再执着于结果,放弃对灾难性结果的想象,坦然面对各种可能。当你回答别人“我不知道”时(发自真心地回答,而不是厌恶轻蔑地说!),你可能会得到一个惊讶的微笑。对我来说,经历了2020年的情况,这种“不知道”的心态被进一步强化,就像穿上了盔甲。我现在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更充分的心理准备,哪怕再发生疫情或是别的意外,我也可以从容应对。
今天你要问问自己:我现在是否感到不确定?我是否对未来有着模式化的期待?如果是这样,你就要放低预期了。你要提醒自己:今天要面对的是一片充满可能性的广阔天地。
今天在进行练习前(在以后的每次练习前也是一样),先看看下面的波浪图像。看到它,就提醒自己向后仰,慢慢地深呼吸,迎接全新体验的到来。
[1]1英里≈1.61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