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女词人作品选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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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徐灿(三首)

徐灿(约1618—1698),字湘苹,又字明深、明霞,号深明,又号紫言,嫁海宁人陈之遴为继室。之遴明崇祯进士,官中史,入清后曾累官至弘文院大学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后以结党营私罪戍辽阳,不久放还,复因贿赂内监吴良辅罪,免死流徙,死于戍,灿偕夫行。后康熙帝东巡,湘跪道陈情,请求恩准将之遴遗骨迁葬故土。灿长于诗文,精善书画,尤工长短句。风格清新婉丽,有宋婉约之遗风。清阳羡词派领袖陈维崧赞其词为“南宋后闺秀第一”。著有《拙政园诗集》两卷,《拙政园诗余》三卷。

《水龙吟》

合欢花下留连,当时曾向君家道。悲欢转瞬,花还如梦,那能长好。真个而今,台空花尽,乱烟荒草。算一番风月,一番花柳,各自斗,春风巧。

休叹花神去杳。有题花、锦笺香稿。红英舒卷,绿阴浓淡,对人犹笑。把酒微吟,譬如旧侣,梦中重到。请从今,秉烛看花,切莫待,花枝老。

浅析

徐灿的这首《水龙吟》,作者以其切身体验,劝诫人们要珍惜美好事物,及时捕捉美的感受,并以某种信息载体将它们储存起来,以备后日复制和再现它们。因为这种美好事物和美感,都和世界一切事物一样,稍纵即逝的,故对它们的捕捉贵在及时。

《水龙吟》并非在向广大读者说教,而是女词人同其丈夫陈之遴两人,探讨学问的一个生活片断,是他们夫妻生活的一段“私房话”,既含温情,又寓哲理。这首词的表现形式是运用对比的方式,把现实的景象与已逝的情景两相对比,用艺术的形象、诗的语言表达词人的见解,寓哲理于形象之中,鲜明生动,清新蕴藉,有比较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合欢花下留连”,一开端就把人们带进怀念之中。留连:是游乐忘归,依依难舍的意思。合欢花:又名“马缨花”,落叶乔木,小叶甚多,伞状排列,夜间叶片两两相合,故名“合欢”,夏季开花,呈淡红色。词人回忆当年夫妻二人,在合欢树下一起徘徊留连的情景。关于这段情景,女词人的丈夫陈之遴为徐灿《拙政园诗余》所作的序言中,有过详细的记载:“丁丑(明崇祯十年)通籍(指挂职为官)后,侨居城(指古都北京——以上括号中均为笔者注)西隅,书室数楹,颇轩敞。前有古槐,垂阴如盖,后庭广数十步,中作小亭。亭前有合欢树一株,青翠扶苏,叶叶相对,夜则交敛,清晨乃舒,夏日吐华如珠丝。余与湘苹盘桓咏其下,再历寒暑,闲登亭右小丘,望西山云物,朝夕殊态。时史席多暇,出有朋友之乐,人有闺房之娱。湘苹所为诗及长短句多清新可诵。寻以世难去国,绝意仕进,湘苹吟咏益广,好长短句,逾于诗。”《水龙吟》首句交待了环境背景,次句“当时曾问君家道”,从环境背景转向回首往事。君家:此处指女词人的丈夫陈之遴。女词人说,曾记得当年我们在合欢树下盘桓漫步的时候,我曾向君说过:“悲欢转瞬,花还如梦,那能长好”,这是女词人当年向夫君陈之遴讲过的一段话,由此转入正题。苏东坡《水调歌头》有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席合,此事古难全。”苏东坡认为,悲欢离合,在人生道路上是难以避免的。苏东坡强调的是悲欢离合的不可避免性,徐灿所要表明的则是说,这种悲欢离合也像世上各种事物一样,是转瞬即逝的。世界上大至宇宙,小至蜉蝣生物,都不可能是永恒的;“花还如梦”烘托悲欢离合转瞬即逝“那能长好”,从“花还如梦”抽象出好景不长在的常见景象。“真个而今,台空花尽,乱烟荒草”,锋一转,转至而今,一个反跌,跌出如今一片愁景惨象,这是女词人对她丈夫说的又一番话。女词人让她丈夫看周围的景观,但见庭台,百花尽谢,眼下所能见到的,唯剩一片乱草荒烟,景象十分凄凉,眼前的惨象与昔日的美景形成巨大的反差。“真个而今”,今昔两种不同景象对比,有力证明女词人当时预言非谬,不幸言中,预测而今真个成了现实。“算一番风月,一番花柳,各自斗,春风巧。”一番:一次又一次,连绵不断的意思。据说一年有二十番花信风,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信风,可由此而知某一季节的到来,某种信风到来的时候开某种花。徐灿就其眼前景物变迁推而广之,推及时光的流逝,并运用诗的语言、艺术的形象,将其观察所得注入长短句中,见解精辟警策,入木三分。

下转入劝勉话题,过片句:“休叹花神去杳。”“花神去杳”与“各自斗,春风巧”是个反接。“花神去杳”,是说那些在春风中争奇斗艳的百花,已随着花神谢落归去了,万紫千红的春光也是杳然无踪了,但“休叹”二字又挽回一笔。女词人劝慰其丈夫,不要因花神的去杳而伤叹,好景固然不能长在,好花固然不能长开,人世间一切美好事物固然不能永驻,但一切美好事物的形象,是可以用恰当的形式予以复制,予以储存的;美的灵感也可捕捉,也可再现,可以再供人激赏“有题花、锦笺香稿”。锦笺:精致华美的诗稿。唐代女诗人薛涛尝自制红色小笺写诗,人称“薛涛笺”。女词人劝夫不必追悔,因这方面她已经作了补救,她已把当时的好花美景摄入词章,收进诗稿,可供赏析。“红英舒卷,绿阴浓淡,对人犹笑”,“红英”对“绿阴”,“舒卷”对“浓淡”,是两个工整的对偶句;而后续的“对人犹笑”,则是对“红英”,“绿阴”二句的总收。词人以红花、绿叶喻其所摄取的美好事物,而今它都已化作形象鲜明、栩栩如生的词韵诗情,你只要打开锦稿,便可看到,艳丽的红花,临风舒卷;扶苏的绿叶,浓淡相间,嫣然含笑,宛如旧景重现。“把酒微吟,譬如旧侣,梦中重到”,抒写词人在重吟旧作,重温美的感受时的愉悦心情。“旧侣”,女词人将其运用诗词艺术形式,摄取的这些美好事物形象,凝铸成的诗情词韵,比作往日的旧友,翩然来到面前,如梦中重聚。末拍:“请从今,秉烛看花,切莫待,花枝老”,从事物到事理,从正面到反面,仔细论证,细细推理,丝丝入扣,句句入理。对夫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进而又语重心长地,劝勉他从今往后,要珍惜时光,要有苏东坡那样“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装”的爱美情趣,热切追求事物,捕捉美的感受,切实做到“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以免蹉跎岁月后悔莫及。

纵览古今诗苑词坛,以哲理入诗者当推南宋理学家朱熹为第一人,其一绝《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讲的是做学问的道理,开哲理入诗之先河。以哲理入词者,恐要算这首《水龙吟》了。这首《水龙吟》寓哲理于艺术形象之中,形象鲜明,比喻生动,寓意深远,有如暮鼓晨钟,对读者有振聋发聩作用。

徐灿不仅具有精湛的诗词艺术才华,更有洞察事物的朴素的辨证唯物论思想,誉其为古代诗苑词坛鉴湖女侠之最杰出才女之一,不为过也。

《西江月》

剪烛闲思往事,看花尚记春游。侯门东去小红楼。曾共翠娥杯酒。

闻说倾城尚在,可如旧日风流?匆匆弹指十三秋,怎不教人白首!

浅析

这首抒情小令《西江月》,作者藉助一件陈年往事,塑造一位佳人的形象,并在今昔情景变化的悬念中,抒发作者年华易逝,青春难驻,人生易老的深沉感慨,情真意切,发人深省。

上片塑造形象,下片抒发感慨。“剪烛闲思往事”,点时间,提事端。剪烛:即点烛,古时用烛照明,烛烧久了,烛心会结成灯花,须剪去之,以增其亮度。由此可见,“剪烛”点明的时间是深夜,同时也点明环境是在室内。因烛已烧久须剪去灯花,岂不表明夜已深沉么?夜虽深沉,然词人犹未就寝,独对孤灯,浮想联翩,闲思往事;“思”前加一“闲”字,交待环境极其幽静,夜漏深深,无人共语,词人独自沉浸在忆念之中。“看花尚记春游”,切入“往事”,“闲思往事”自此展开。女词人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往日旧事,似春潮奔涌;往日旧景,一幕一幕搬到她的眼前。而这些往事中,女词人最难忘怀的,莫如一次春游览胜、寻芳踏青的一件往事,当日的情景,虽已事隔十多年了,但今日想起,犹在眼前。“候门东去小红楼”,点出了春游地点。词人当年春游览胜之地,位于一家显贵府第近旁,而在这家府第东侧不远处还有一座小红楼。这“红楼”有一位风姿绰约的绝色佳人,这佳人与女词人素不相识,此次相遇也是萍水相逢,然这位佳人却极端热情地接待了女词人,将其视为闺中挚友,且设宴款待,“曾共翠娥杯酒”说的就是这事,“翠娥”指的就是这位佳人。“翠娥”二字既是这位佳人的代称,又突出了这位佳人的国色风采。“娥”指美女,如“宫娥”;“翠”在这里是美丽的意思,盛赞这位红楼佳人美丽无比。上由“闲思往事”提起,从而很自然地推出这位绝色佳人的形象,同时还让人们从寻芳览胜中,联想到明媚的春光,以及那座位于百花丛中、绿树掩映的“小红楼”,用人们想象中的绚丽背景来作衬托,把佳人的形象塑造得更丰满,更生动。这儿有人物,有情境,有鲜明的色彩,从而有力地增强了小令鲜明的美感,和媚人的魅力。

过片“闻说倾城尚在”,作者的思绪飞越时空,从对往昔的回忆中飞回现实。倾城:是“倾国倾城”一词的缩写,原指亡国,后引用以形容好的容貌。词出《汉书·孝武李夫人传》:“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西厢记》云:“怎当他倾国倾城貌。”“倾城”遥接上“翠娥”,同指前述那位佳人;“闻说”是听说,是耳闻。这说明,女词人自当年与那位佳人偶然相遇之后,相互间便再未联系过,不过这佳人的形象却始终留存在女词人的记忆中。她对这位佳人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在事隔十多年后,她还在记挂着这位“翠娥”,关心着她的处境,甚至为她光彩照人的风貌心往神驰。现在听说这位佳人仍然在,她深感欣慰,但又十分牵念:她还像旧时那样漂亮、风流么?她关心她的红颜是否老去,然而她对这位佳人现在的情况只能停留在悬念之中。她多么希望这位佳人青春长在,貌美如初呵!“匆匆弹指十三秋”,弹指:比喻时间之短暂。十三个年头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呵!十三个年头,对于个人的一生来说,不能算短,但对于整个宇宙的时光流逝而言,却又显得非常之短,与整个宇宙生命相比,还不及海之一滴。“十三秋”与“一弹指”是辦证的统一,就是在这种辨证的统一中,女词人看到了韶光流逝的迅速,人生的短暂,从而发出了“怎不教人白首!”的惊叹。这“怎不教人白首”,既有对那位佳人的悬念,又有对词人自身红颜老去的自伤,更有对于人生苦短的感慨;从更深层次说还有对后人的警示之意,岁月催人,青春难再,人生易老,时不我待,“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寸金失去不可找,失去光阴无处寻。”人们应让短暂人生的每一寸光阴,都发出光和热来。

《踏莎行》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浅析

托物寄兴,藉景抒情,是我国古代诗歌的优良传统之一,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常以美人、芳草抒发其忠贞爱民的忧愤,表现其高洁清纯。

徐灿为清初著名词人陈维崧誉为“南宋后闺秀第一”,她作长短句,托物寄兴,藉景抒情,亦已臻炉火纯青的妙境。这首《踏莎行》就是藉景抒发其爱国情怀的代表作之一。

《踏莎行》上片写景,下片写故国之思、亡国之痛,藉景衬情,情景相生,深化了爱国主题。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一派暮春景象。“芳草才芽”是说郊原上的绿草刚刚萌发,一片嫩绿。芽:指草木发芽;“梨花未雨”,“雨”原是名词,此处作动词用,“未雨”说明梨花尚未凋谢,但“春魂已作天涯絮”。春神已在作归魂之计了,正在打点行装,准备登程,突出表明了这一点的,是似雪的扬花已飞遍了天涯,由此可见,这“天涯飞絮”乃暮春景色。上起首两句与第三句之间是一个大的转折。“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女词人以浓墨钩出暮春惨景之后,推出一片绚丽景象,反衬春之将归。“晶帘”即水晶帘,门垂水晶制的门帘,装饰华美;宛转:为婉曲随顺之意;“为谁垂”?抒写女词人的伤怀,“谁”指女词人心中所思之人,但此“人”一定不在帘内,大有人去楼空之感,晶帘再好无人领赏甚为可惜。“金衣飞上樱桃树”,“金衣”指黄莺,这两句写的是近景。小小黄莺玲珑活泼,有了它,静景化动,从而增强了画面的空灵美与立体感。在“春魂将归”的惨景这个背景下,忽而添上这一笔丽景,实在显得很不协调,但这反映女词人复杂多变的心情,如“晶帘宛转”,本可引发人之愉悦情绪,但反过来却接上“为谁垂”,引出来的却是深深的哀怨。因为这首《踏莎行》抒写的是女词人的时代之悲,亡国之痛,在此改换朝代的大变动中,清政权的新章与明王朝的旧制交相嬗替,反清势力时起时伏,是希望与失望并存。词人眼里河山仅存的美景,与暮春惨象交相叠映,乃是词人矛盾复杂心境宛曲叠现。

过片:“故国茫茫”,放眼望去,大明王朝旧日的河山茫茫一片,使人产生一种无归宿之感。“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许”是“处”的意思,“何许”应作何处解,残阳如血,暮色苍茫,滔滔江水向东流去,江上一叶扁舟随波飘荡。词人触景伤怀,不禁关心地询问舟上人,在这夜暮将临之际,你意欲何往呢?崔颢《黄鹤楼》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夕阳落山,黑夜将临,该是小鸟归巢、游人归家的时候了,那么,这舟上的人他还有家吗?家又在何处呢?古人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已不存何以家为!一叶扁舟牵动了词人的亡国之痛,女词人的心与舟上人的命运紧密相联。这江上扁舟,是否在想寻觅一个避难之地呢?“夕阳一片江流去”,化用《三国演义》开篇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句意,藉以抒发女词人的时代之悲。末拍:“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以景结情,女词人从悲哀的想象中又回到现实,当前的景况是,旧日的河山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江山已不姓“朱”,而是为“爱新觉罗”氏所有,清军入关后,扬州屠城十日,令人不寒而懔,恐怖的阴霾笼罩中原大地,连碧云都怕,何况人邪?女词人语重心长地关切她的同胞们,你就休到那深处去吧,因为那里危险了!“月儿”在这里是同胞们的代称。《踏莎行》自写景开始,在亡国之痛与对同胞的关切之中收束,爱国情怀充溢于字里行间。

这首《踏莎行》是女词人徐灿抒写亡国之痛、故国之思的代表作之一,她运用托物寄兴、藉景抒情的艺术手法,表情达意,内涵深,形式完美,属珍品。尤其是“金衣飞上樱桃树”,景色绚丽多姿,用以反衬哀情,更是深得前辈“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之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