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版后记
书写完了,我的心沉静而寂寞,一如深到无穷的秋夜的高天。但隐隐之中,我又依稀听见永久萦回于“过客”耳际的神秘的呼唤,听见孤独者在历史荒原上发出的受伤的狼般的凄怆的嗥叫。
读鲁迅的书,我震惊于他对中国历史、社会、文化,尤其是人的心态的深刻观察和批判,更为这个久已逝去的老人心灵深处汹涌着的荒海般的波涛所慑服。我几乎要逃避,却终于发现这是枉然。鲁迅似乎有一种无法拒斥的精神力量。有一点我至今似乎没有弄清楚:究竟是生活帮助我理解了鲁迅,还是鲁迅帮助我理解了生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鲁迅是我有生以来对我的思想情感方式产生巨大的、决定性影响的人,虽然在我出生之前二十多年他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常常有人把我和我的同辈视为幸运儿,仿佛人生的磨难只有一种。但是,那种站立在思想废墟之上的深刻怀疑,那种无家可归又竭力寻找的无言的惶惑,那种献身于现代观念又摆脱不掉传统压力所形成的焦虑和内心分裂,那种由于生活的急剧变化和对现代哲学的关心而产生的“20世纪情绪”,那种对社会政治变迁的强烈关心,那种对病态人心,尤其是知识分子阴暗心理的异样的敏感——这一切一切持久地纠缠着我的灵魂,使我不得安宁。和上一辈坎坷的知识者不一样,我更多的是通过对自身和他人生活的内省体验获得对生活的理解,我们这一代是精神解放时代的产儿,同时也承受了精神解放的代价:思想的多元化带来了选择的艰难,对传统的怀疑加强了无所适从的痛苦,深刻的不信任感使得这批生活道路相对单纯的知识者成为精神上最不单纯、最为复杂、最为矛盾以至混乱的一代。
这种惶然迷惘的心态使我比我的前辈学者更关心内心问题。上一代人主要是把鲁迅作为认识社会的精神导师,而我却更关心鲁迅在剧烈的文化变迁中内心的分裂和灵魂的痛苦;我注意的经常不是他对社会生活采取了什么样的情感态度,而是他为什么或在什么样的文化心理背景上采取了这样或那样的情感态度。事实上,研究鲁迅,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内心的需要:我渴望在对鲁迅复杂的精神世界的认识与体悟中,理解自己,理解自己与世界的关系。知识者的心灵与当代文化的变迁始终是我关注的问题。我试图通过对知识分子的心态、命运的思考来理解和透视中国的社会现实问题。
我在文中曾经写到鲁迅的“重复感”或“循环感”。想想逝去的一切,有时竟又会觉得这逝去的东西并未逝去,我们在当前的变化中、在当代人的许多行为以至幻想中,发现了过去的磷火。鲁迅为此而感到了最沉重的负担,我则在同一感觉中体会了两代知识分子在精神上的“循环”,并由此发现岁月的流逝并未真正改变我们的命运。我的心不免沉重起来,一些朋友也觉得我的许多想法“深刻(?)而不可爱”。然而正像昆德拉在他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卷首说的,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重,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相反,在良好的感觉中轻松地飞起,也即意味着离开真实的生活,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
当然,生活绝不像巴门尼德的问题:选择轻松,还是沉重;但对于意识到这种沉重的人来说,沉重就成了难以推卸的宿命。
鲁迅确实使我感到沉重,但也使我接近了残酷的真实,当我感觉到这一点时,我便忍不住地要去破坏一切假象。人们常常需要假象来维持感觉良好的轻松,因此真实就成了残酷和刻薄。追求这种真实的人不仅葬送了自己的轻松,也会毁坏别人的良好感觉。
但对于意识到这种真实的沉重的人来说,这就是无可逃脱的宿命。
我感到寂寞。或许这本书将更加寂寞。我曾经许多年如一日地在故乡的一条荒僻的小道上徘徊,用孤独的目光打量隔岸的公园里轻松或是疲倦的游客,却并不因此而有神往之意。有时我甚至想,寂寞于我或许更合适。
但我仍然渴望用我这笨拙的笔写出我所理解的鲁迅,并通过对鲁迅的理解与我的长辈、同辈或更年轻的一代交流。因此,当一位前辈读完我的书稿并谈起他的心境、他的孤独的时候,我心里涌出一阵激动。我的笔实在太笨拙了,有位编辑说,读我的文章总得正襟危坐,一位朋友希望我能写得更加轻松活泼些,这常常使我感到惭愧。或许换一个研究对象,写作的风格会有些变化?我当尽力去做,因为我渴望更多的理解,但不会为此连同自己的思想、个性一块儿抛弃。
夜深到无底了,我的心也一道沉下去,沉下去。多少次,我几乎要忘怀一切,连同自己的所谓事业。但我终于不能忘怀:老师和朋友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我。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呵!不,我没有勇气使他们失望,更何况他们的身后有着那样一个无比辽阔的世界。面对我的导师唐弢先生和我所深爱着的朋友们,我无法用言辞表达我的感激——或许有一天,我能用自己的生命历程写出对他们的爱。
这本书是我学生时代的句号,一个画得不圆的圈圈。我心里忽而空虚起来: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吧。
“过客”心头的声音在前面回荡,那是一种诱惑?一种召唤?我只能踉踉跄跄地走去了。
1988年3月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