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当时同为学界领袖且为东原前辈的惠栋(松崖)呢?我们似乎很难给他定位。前面提到两条线,东原皆在其中有崇高的地位。然而拿来测量一下松崖,都没有太重要的地位。
一代文宗、兼采汉宋的大儒翁方纲读了松崖《周易本义辩证》,睥睨道:“惠氏之学,其初亦是举子空谈耳,至后撰《易述》,则又漫衍自恣矣。”[6]作为乾隆十七年(1752)的进士,举子业中的佼佼者,翁方纲当然有资格对这位终身未中举,连朝廷访求经师(乾隆十五年)都被淘汰的“征君”不吝评点了。[7]
袁枚不喜考据,更不喜汉学。他在书信中讥讽惠栋“以说经自喜”,[8]还写过一首《考据之学莫盛于宋以后,而近今为尤,余厌之,戏仿太白嘲鲁儒》的诗谓:“或争《关雎》何人作,或指明堂建某处。考一日月必反唇,辨一郡名辄色怒。干卿底事漫纷纭,不死饥寒死章句。……或者收藏典籍多,亥豕鲁鱼未免误。招此辈来与一餐,锁向书仓管书蠧。”[9]
对于袁枚这种“不喜佛,不喜仙,兼不喜理学”的“真性情”来说,他不喜欢惠栋倒也正常。但是考据学家也不怎么喜欢惠栋。著名的考据学家王引之在给焦循写信时就说:“惠定宇先生考古虽勤,而识不高,心不细。见异于今者则从之,大都不论是非。”[10]惠栋对于明道、朱子的肯定,对于虞翻部分条目的批评或不用,或许心细的王伯申先生没有读到?
既然批评惠栋“识不高,心不细”,想来伯申先生是识高、心细之人。何谓识高、心细?我倒是联想到了适之先生的一句口号:“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大胆亮出创新观点,不信古人,可谓识高矣;小心地搜集材料,归纳排比,推论出预设的观点,可谓心细矣。
惠栋的弟子们,继承的确实是惠栋的质朴之学。余萧客作《古经解钩沉》,主要工作在辑佚,极为费心劳力,却仍被东原批评为“有钩而未沉者,有沉而未钩者”。然辑佚之学本来就是后出转精,[11]以后人聚书之多以及积累日繁来是非前人,稍失公允。且辑佚岂能代表惠栋的学问?惠栋之学的关键方法论在于师法,其学问目的在于斟酌汉说,重新建构经说(微言与大义)系统。为探求汉代经说,不得不辑佚。惠栋《周易述》,其注文虽来自郑、荀、虞诸家,却是以自己的语言加以融会,疏文中发明易例、提点微言、贯通大义,已远出于汉注之外。此后清儒作诸经新疏,先辑旧注,其疏通则不过是正其训读、考释其名物制度而已。即或其亲炙弟子如江声作《尚书集注音疏》,虽偶于注中参以己说,犹是仅止步于疏解旧注,无复惠栋追求微言大义的志向。然则皖派以“信古而愚”目吴派,亦不为无据。
钱穆先生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矫正梁启超同名著作之失,多有精确之见。其论及惠栋时却说:“夫苏州惠氏专门之学,其意本在于考古,而常州诸贤,乃尊之为大义,援之以经世,此则其蔽也。”[12]惠栋之意果在于考古乎?然《明堂大道》与《易微言》、《易大义》又何说?且考古与义理,果不可兼容吗?《尚书》一开篇即“粤若稽古”,马融、王肃释为“顺考古道”,今文及郑玄解为“同天”;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是知考古之义,实蕴含无尽意味,非考据之学所可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