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司农还乡
光和六年,十月,沛国谯县。
曹昂看着不远处的九卿仪仗,摇了摇头。想起三年前跟自己祖父曹嵩借钱的事情,这会儿回来怕不是要他还钱来了吧,要不然堂堂九卿大司农这个时节回乡探亲想想都不靠谱。 “吾孙昂何在啊?”果然大司农送走了前来迎接的本地县官豪强之后立马就开口问曹昂在哪儿。
“孙儿昂敬问大父安!”曹昂闻言立马就从叔父曹德身后闪出来。
曹嵩看着一身短襟打扮,裤腿盘到膝盖,像是个刚刚从地里锄完草的农家子,但是头上却挽了个发髻比起两年前跟自己借钱时盘着童子髻的样子判若两人。
抬眼打量着自己这个大孙子,发现这小子居然也仔细的看着自己,一双明亮的眼睛像是要将人给看穿了一样。
“看看你大父跟两年前有何不同?”曹嵩干脆张开双手扭动着展示自己肥大的身体。
曹昂连忙拱手说道:“大父体态更胜从前,且汉官威仪甚重,孙儿莫敢直视。”
听到这话曹嵩高兴的笑了笑,转念又觉得不对,低头看了看自己硕大的肚子,立马止住了笑声,尴尬的捋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抬步往曹家的庄园走去。
一路上看到旷野之上农忙者不在少数,心中疑惑。但是碍于跟着的人多不好发问,一路上不断有人在问候曹昂安好。这一切都让曹嵩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里是他的老家,陌生的是他有些看不懂这里的一切了,去洛阳当个九卿回来发现地方还是这个地方,就是这些田是哪儿来的?都是我家的?怎么都在问候我孙子?我可是堂堂大汉帝国的九卿之一大司农,你们这帮土里刨食的知不知道这农事归谁管啊?
“你诸位叔父呢?”曹嵩回到庄园内洗去一身的风尘,一脸惬意的靠坐在凭几上,抬手问了一句。
“子孝、子和叔父家有大丧,正在守孝。子廉叔父与孙儿合伙做了些生意,如今应在河北。元让叔和子廉叔一起去了河北逃避追捕,妙才叔上月来借了些粮食,可来也是打算出去闯闯。”曹昂一五一十的给祖父盘点着自己的几位叔父。
曹嵩听的有些愣神,叹息了一句:“元盛啊~”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元盛是曹仁与曹纯之父曹炽的字,曹炽乃是曹嵩的族弟,历任太中大夫、侍中、长水校尉。至于曹嵩为何惋惜,是因为曹炽时年不过三十九岁。
伸手点了点曹昂,说道:“你小子跟我借的钱就用来买地了?”
“买地只是顺带,如今家里人多地少了养不活,还要去别家买粮不划算啊。”
“买了多少?”
“半个谯县吧,不算太多。”双手将茶奉给曹嵩。
“咳——咳咳咳”曹嵩显然被半个谯县给吓了一跳,被呛了一下。瞪了一眼曹昂“你还嫌少?家里现在多少人啊?”
“两千人吧,不太多。”曹昂抿了一口茶,皱了皱眉,涩味还是有点重,看来还得让他们继续改进工艺。
曹嵩闻言有些激动,挣扎了一下想起身,无奈身量太过富态起不来,也就放弃了。
“这么多地,两千人种的过来吗?再说了种地也不赚钱啊?到时候你小子还不上钱,可别怪大父翻脸啊!”
曹昂暗自翻了一个白眼,赶忙扶着曹嵩靠在凭几上,“大父,两千人是青壮。”
这下曹嵩更激动了,好嘛我说哪儿不一样了,原来你小子跟我借钱是要干大事啊。立马拉着曹昂的袖子,神色激动的说道:“汝阿父的志向可不是这样的!你小子想做什么?现在可还没到那个地步呢!太平道之流不过芥藓之疾,覆手可平!养这么多人,本地官吏、郡君就放任你?”
伸手为曹嵩顺了顺气,难为他身材富态还要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顿时上气不接下气。
“官吏都是阿父的旧识,大父您又是九卿何人敢来过问?中常侍肆虐,我家的背景在那些士人心中也就那样,他们恐怕巴不得我家更嚣张一点呢。”曹昂抬手给祖父奉茶,不太好喝您老人家多喝点。
“大父宽心,曹氏夏侯氏丁氏三家加起来在谯县藏些人谁能查的到?谁敢查啊?我将这些人养起来,本地官吏只会感激我。要不然等这些人活不下去,闹起来。可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曹嵩嘬了一口茶,除了有点涩味,意外的挺好喝。平息了一下心情,叹了口气:“你阿父知道这里的事吗?”
“阿父光和三年就入朝为议郎,连史公刘都唤走了,害的我这里无人可用,唉~”
看着故作无奈之状的曹昂,曹嵩心里暗自感叹,数年不回家这大孙子做得好大的事,恐怕自己那好大儿回来看到这大好的基业也会大吃一惊吧。
“既然你无人可用,那要不就让你二叔在家帮你?”曹嵩喝了一口茶,愈发觉得自己这孙子搞出来的这个茶确实不错。
“你二叔这些年跟着大父在洛阳也算是有些长进,写写算算的问题也不大,如何?”见曹昂没有回答,曹嵩再一次问道。
“二叔来帮我恐怕是有些大材小用,只是大父您身边缺了侍奉恐怕阿父不会答应。”让曹德留在家里帮忙自然不错,只是这会儿看重孝道,让曹昂有些迟疑。
“你不必忧虑,你二叔留在家里,你就跟着我进京吧。”曹嵩随口就安排了下来,让曹昂跟着他进京。
“这……”曹昂有些吃惊,事情怎么突然就发展成了这样。
曹嵩盘着手里陶瓷制成的杯子,富态的身子猛然前倾,俯视着跪坐在旁边的曹昂,圆润的下巴将粗肥的脖子肉挤出一条圆硕的弧形。
“你二叔治些许产业还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你啊!”曹嵩话语里的意味深长。
曹昂看着神态严肃的大父心里有些发毛,在他的印象里自己这大父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和眼前这神色俨然,生杀予夺的样子截然不同。
刚想开口反驳就被曹嵩打断,“你买地没有问题,招募流民为庄客也没有问题。你说现在有两千青壮在你手下讨饭吃,也就是有近万口众在你的控制之下。这些事情加在一起问题就大了!”
“可是本地郡县不管那些流民,难道看着他们为了一口吃食去抢或者干脆看着他们饿死?有问题又怎样!食肉者鄙,难不成还不许我为他们找条生路?”曹昂犟着脖子,言辞之间有些不讲究。
“你啊~有些事不上秤就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曹嵩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他这个大孙子有仁心,而且还有将自己的仁心实现的行动力,就是脑子太简单了些。
“我没有一千斤,大父您还差不多。”曹昂一脸不忿。
“你!”曹嵩看了看自己富态的身体,一时梗住。“兔崽子跟你阿耶一个臭德性!当初为北部尉就以蹇硕的叔父扬名,名是扬了可是等他落难的时候也不见袁绍这些人拉他一把啊!结果灰溜溜的跑回来避祸!”
“你啊!和他当初一样,以为一腔热血就能做成事儿?”曹司农大腹便便的倚靠在凭几上对着曹昂摆了摆手。
“你做的这些事情,大父不是说你做的不对,而是这世道他就不允许你这么做!”杯里的茶水喝完了也没见添水,曹嵩抬头一看,自己这大孙子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无奈只好自己续了一杯。
“这次和我入京,跟在身边好好学学。老夫打算回洛阳之后就向天子买个三公!”
“大父万万不可啊!”曹昂大惊失色,心想你这头刚买个三公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张角转头就“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有这钱拿来干点什么不好?
“有何不可啊?天子在西园设邸卖官,一石作价万钱,三公不过万石,亿钱而已,借给你的不过九牛一毛,你大父我有的是钱!”曹嵩一开口一股暴发户的气质顿时扑面而来。
“大父可知这天下已经是烈火烹油!朝堂上的衮衮诸公眼睛长在头顶上,就是不肯低头看看底下的百姓!”
“知道,太平道在河北声势浩大啊,朝中不少人担心呢。”十月的天气依旧有些炎热,曹嵩身材肥大难以忍受暑热,唤人奉上湿毛巾擦拭脖子退凉。
“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连天子都不管,你所谓的眼睛长在头顶的衮衮诸公就更不会管了。”安排了两个仆人在旁边摇着扇子,扇走了暑热也扇走了曹嵩心里的烦闷。
“你在家里做的这些事,老夫都理解也支持,上万人跟着你讨食吃,你放不下也是正常的,田地嘛买了也就买了。钱还不上也不要紧,毕竟也是为了你们挣的。只是你阿父的志向你知否?”
“知道,他想在墓碑上刻‘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嘛!前几年他回家避祸的时候,阿母还拿这事儿笑过他呢。”曹昂也很热,头上挽着发髻像是顶着一张保温毯一样,热的他心烦意乱但又执拗的坚持不肯享受,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大父话语里的内涵。
“去年他和陈耽一起上书,结果石沉大海。现在成天跟着何进和那个袁本初混,他们能瞧得起我家?你爹啊是花钱都花不明白,花在他们身上能有什么用?一帮人自吹自擂,能把他吹去当将军吗?”
“还有啊,有些事儿你小子在谯县是看不清楚的!你说天下烈火烹油,哼!连你一个乡下的弱冠孺子都知道的事情,朝中会没人知道?小子不要自视太高,以为天下就你一个明白人!这天下的事情,天子知道、十常侍知道、三公知道、九卿知道、天下楷模的袁本初知道、你爹更知道!可是又能如何呢?”
“既然都知道为何没人管呢?”
“管不了的!”
“怎么就管不了了?百姓没有土地那就给百姓土地不就好了?复迁陵之策不就行了?怎么就管不了了?不过是食肉者鄙,不愿意去做罢了。不知道还情有可原,知道了不想办法去改那不就是禽兽不如!”
“怎么改?先帝行党锢,天底下有能力的做不了官!”
这话一出口,曹昂顿时哑口无言。
“就拿着谯县来说,除了我和你阿父在朝还有谁?你元盛叔祖自有公卿之才又能若何呢?你夏侯家的两个叔父不能说是无才无德吧,结果连县吏都混不上!你阿父也有才吧?结果呢?至于那些名满天下的党人就更不用说了,那个不是经世致用之辈,结果呢?先帝猜忌,当今陛下更加猜忌。”
“那大父您呢?”上下离心离德这种事情是无解的,现在皇帝不肯让步,党人更不肯让步,不然一世声名不保,比死了还可怕。
“天下谁人不知我家是阉宦之后啊?”曹嵩理直气壮,毕竟人没法选祖宗,要不是阉宦之后他也做不到大司农的位置上。
“明日随我去祭拜你元盛叔祖,顺便看望一下你子孝、子和两位叔父。你阿父如今在洛阳独木难支,成天和那些士人清流混在一起,虽然有了点名声但是也就那样。不过等你进了洛阳,让你阿父带着你去那些名士面前混个脸熟,我再出面斡旋一二,待你举孝廉时便可轻而易举!”
“行吧,这事儿您说了算。”曹昂撇了撇嘴,显然心里对于这种事情还是有些许的抗拒。“不过”,曹昂话锋一转,“如今家里的事情既多且杂,急切之间恐怕交接不清啊。”
“有什么交接不清的!”曹嵩闻言以为曹昂想要借机拖延,当即吹胡瞪眼,“左右不过是些田地、庄客,你把田册和丁口理一理交割给你叔父不就行了?”
曹昂闻言欲言表情有些尴尬,当即站起来行了一礼,恭敬的对着曹嵩说到:“三言两语的说不清楚,不如请大父与叔父一起移步与我往涡水一观。”
涡水即现在的涡河,系淮河第二大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