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玉熙宫老臣伏圣颜
鞭炮劈里啪啦响完，陈牧身着墨绿官袍，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气宇轩昂，跨上一高头骏马，在谢英的牵引下，缓缓往南京城外走去。身后是数不清的仪仗队，敲锣打鼓，好不威风。
南京城万街空巷，都争着来看看这位一省解元是个什么人物。
陈牧长得很高，又眉清目秀，如今一打扮，更是气度偏偏。不少云英未嫁的女孩儿见了，都一见倾心。
高高在上的感觉让陈牧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毕竟人活一世，大概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候。他骑着马，得意洋洋的行走在街道上，看着所有人都对自己投来艳羡的目光，终于明白春风得意是什么意思了。
这才仅仅是解元而已，若是能中状元，只怕他也要一日看尽长安花了。
他正得意洋洋，目光一闪，突然看见人群中一女子，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
他表情瞬间僵硬了一下。
王春香……
他那一面之缘的发妻。不，是前妻。
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陈牧轻轻别过头去，不再去看王春香眼中闪烁的泪光。
大好的前程还在等着自己，他必须爱惜自己的羽毛。
但他到底是愧疚的，否则也不会不敢看她。
他闭上眼睛，心里默默说道。
你的丈夫已经死了，他爱你，我不爱你。
……
玉熙宫内，几声清脆的铜磬敲击声在整个大殿内回响，大殿的门缓缓推开，几个太监端着用灵芝、人参熬制的药水，轻步走进大殿中。
大殿之中，有一八卦高台，周围帷幔林立，里面恍惚盘腿坐着一人影，似乎刻意营造出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两个太监轻轻将帷幔掀开，里面那人：
长身玉立，好一仙风道骨。
龙睛凤目，不愧苍生之主。
他披头散发，穿着一件太极八卦道袍，赤着双脚缓缓走下台阶，径直走到偏殿，在一张鸡翅木雕花的椅子上坐下，那群太监只好又跟着他进去，跪着，给他擦手，擦脚。
嘉靖皇帝朱厚璁，自从嘉靖二十二年开始，除了二十九年庚戌之变【1】，鞑靼兵临北京城下让他不得不举行朝会商议对策以外，再也没有上过朝。
二十年来，他都是隐居在西苑，潜心修道，对能够得道飞升，几乎成了痴迷。
“黄锦呢？”
嘉靖闭着眼，满脸享受，悠悠问道。
一太监细声细语答道：“回主子的话，黄公公在指挥奴婢将玉熙宫外面东南角上的几株桂花好生修剪修剪。”
嘉靖听言，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那几株桂花是南边儿来的，好好修剪，开的才好些。”
“是，黄公公也是这样说的。”
门外有人禀报：“皇上，严阁老和徐阁老来了。”
“进来吧。”
不多时，两个老人缓缓走进殿中。
一人身材佝偻，却能看出年轻时很是英武，只是如今须发皆白，沧桑了不少。
另一人相较之下要年轻些，头发灰白，矮矮胖胖，看起来是个敦厚人，似乎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的步伐，不敢走在前面。
门槛前，二人互相谦让，最后还是年长者先进来，次者随后跟进。
“微臣恭请皇上圣安！”
嘉靖抬了抬手，那些太监们全都端着铜盆走了出去。
“都起来吧。”
“谢皇上。”
两位老臣缓缓起身，严嵩今年已经八十一了，身子自然撑不住，勉强站起来，突然头晕眼花，险些栽倒在地，亏得徐阶眼快，急忙扶住。
嘉靖口气有些责怪。
“玉熙宫只有黄锦一个人懂事吗？还不快给阁老搬凳子来！”
两个太监急忙搬了一个绣墩，放在两位阁老后面。
严嵩嗓音沙哑，惶恐说道。
“应天出了这样的事，胡宗宪身为浙直总督，应该承担首责，老臣举荐胡宗宪，有失职之处，心中惶恐难安，实不敢坐。”
徐阶急忙说道：“赵贞吉是微臣的学生，在他治下闹出如此骇人听闻之事，赵贞吉该担首责，微臣更是教徒无方，平时失了规劝之责，请皇上治罪。”
嘉靖幽幽道：“到底没死人，朕也相信胡宗宪和赵贞吉，不会让东南死人，对吧。有你们在，朕也相信整个大明都不会死人。都坐吧。”
“是……”
两位老臣心里咯噔一跳，缓缓坐下。嘉靖是什么脾气他们知道，说话从来不直来直去，如今这番话，显然别有深意。
严嵩定了定神，偷偷看了眼身边的徐阶，心里暗自生起一阵窃喜，毕竟现在最惶恐的就是他了。
应天闹出这样的事来，真要严查下去，便是赵贞吉治理不当，他这个巡抚也就不要当了。
当年他和徐阶争应天巡抚这个职位，其实就是为了争钱粮二字而已。胡宗宪在浙江前线抗倭，应天就是最好的后勤补给站。因此牢牢把握后勤，就牢牢把握住了抗倭的大局。
一句话，东南安危，都在应天巡抚一人身上。
这个位置，徐阶抢了来，严嵩一直想抢回去。如今有了解元遭到暗害这么好的机会，他岂能放过。
“启奏皇上。”
严嵩身子微微前倾。
“应天解元被选进国子监，三日后就进京了。一路上还算是平安无事。”
嘉靖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陈牧不是说他少年天才么，怎么考了十年才中举？”
严嵩呵呵笑道：“确有其事，正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2】。陈牧十年前便已初露锋芒，当时的监生，正是如今的应天巡抚，赵贞吉。如今也是被赵贞吉推荐，才被选进国子监继续读书。”
嘉靖眸中飞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笑容也瞬间变得阴鸷，偏转了目光，看向徐阶，笑道。
“原来他们这份师生恩情，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
徐阶心里暗恨严嵩，却不得不起身应付道。
“回皇上的话，这件事微臣确实不知。正所谓大器晚成，想来当年陈牧落榜，也有他的过失之处。微臣想，等到陈牧进京，皇上是否可以亲自考验一下他的学识？”
“学识朕就不考验了，有你这个礼部尚书在，朕很安心，他是个什么材料，明年春闱自会见分晓。”
嘉靖语气从来都平淡如水，让人实在看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是。”
徐阶应声，嘉靖抬了抬手，让他坐下。
严嵩依旧不肯放过赵贞吉，当年就是他公然反对自己【3】，给自己难堪，这二十年的深仇大恨，他可还没忘记。
……
注
【1】庚戌之变：嘉靖二十九年，明廷拒绝与漠南蒙古进行贸易，由此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发动侵略，兵临北京城下
【2】语出唐代韩愈《杂说·马说》
【3】指庚戌之变时，只有赵贞吉反对议和，受到嘉靖赏识，升为左谕德兼御史，后来被严嵩陷害，被贬谪为荔波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