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严春和说完，有些紧张地看向严世蕃。
严世蕃缓缓挣开眼睛，轻轻拿开了严春和的手，让他坐下。
“听说你和他素来不睦？”
严春和并没有否认，说道：“侄儿是和他不睦，但也不过是私事而已。侄儿方才说的，都是为了咱们严家考量……侄儿说句不知轻重的话，爷爷毕竟春秋高了，徐阶又善于逢迎上意，又与裕王交好，将来万岁爷龙驭宾天，裕王继承大统，必然亲近徐阶而疏远咱们严家的……”
严世蕃静静地听着，此时才露出欣慰之色，说道。
“你能说出这些话来，可见你长进了。若是再好好读书，长长学问，将来咱们严家，也算是后继有人。”
严春和满脸惶恐，急忙站起来说道：“侄儿年轻狂妄，老惹爹爹和叔叔生气，自那次被叔叔训斥过后，惶恐不已，一定痛改前非，不要叔叔和爹爹生气。”
严世蕃轻轻点了点头，让他坐下。说实话他心里对这个堂侄子，比对他的亲生骨肉还要亲，不单单是因为严春和长得相貌堂堂，更因为他们叔侄两个都是一样的聪明。
更是一样的飞扬跋扈，不过他们自己意识不到罢了。
严世蕃捏了一枚蜜饯送进嘴中，缓缓说道。
“方才你说的，不无道理，徐阶他们，自然不能留，但现在还不是弄倒他们的时候。你只看到了将来要是胜了，徐阶他们会和我们同分一杯羹，却不知道要赢这场仗其中的艰难，将来胜负还是未知，有人同我们共患难，总比咱们自己顶缸受罪要划算的多。”
“这么说来，眼下还是按兵不动的好。”
“非也。兵还是要动的，只是不能我们动，要动别人的兵……先点起火，再退出来隔岸观火，才是上乘之道。”
“愿闻其详。”
严世蕃起身，呵呵笑道。
“这件事不光你不明白，连你堂爷爷也想不明白。咱们严家，之所以能够陪伴皇上二十年，靠的就是因为咱们严家做的事，从来都是皇上想做的事。
这个陈牧进京之前，你堂爷爷和徐阶，曾进宫面圣。当时万岁爷就说了，东南要稳，不能出事。万岁爷都要赵贞吉呆在东南了，咱们还非要把他拉下马，岂不是逆着万岁爷的意思行事？”
严春和有些吃惊，若有所思地轻轻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皇上是有意在东南形成平衡的局面了。”
“不错。”
严世蕃目露凶光，嘴角勾起一丝阴鸷的笑容。
“所以，我们要让皇上，自己打破这种平衡局面！”
严春和又懵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点儿水平，在他这个堂叔叔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其实也难怪，整个天下，严世蕃放在眼中的，仅仅三人而已。【1】
看着一头雾水的宝贝侄子，严世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俯身，如同苍鹰一般锐利的眸中透着阴鸷的光。
他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幽幽说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
北京便宜坊始建于永乐十四年，位于菜市口米市胡同，炉焖烤鸭天下闻名。
相传便宜坊的店名，还颇有着一番来历。
嘉靖三十年，时任兵部员外郎的杨继盛，被严嵩诬陷，踟蹰郁闷，经过这便宜坊的时候，见此店布置清新淡雅，酒菜精致，随进店中，点了烤鸭美酒，为了宣泄心中的愤懑，吃相甚是豪放，也因此引来许多人围观。
店家得知乃是大忠臣杨继盛在此，亲自给他斟酒布菜，杨继盛感慨万千，遂取纸墨，洋洋洒洒挥就“便宜坊”三字，店家老板制成匾额，挂在店门。
后来杨继盛被残害致死，严嵩令人将匾额摘下，店家以身护匾，竟惨被殴打，自那之后，便宜坊也声名远播。
陈牧跟着苏宁雍来到这里，看着门上高挂着的杨继盛遗迹，心中感慨万千。
他也终于切身体会到那句话的意思。
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这不仅仅是块匾额，更是十年来无数忠勇义士为了天下苍生的前赴后继。
大概因为下雨，店中的客人没有很多。
“来，先喝点儿茶。”
苏宁雍一边给陈牧倒茶，一边让小二快些上菜。
“听说哥哥是松江人？”
“是。”
“我听说当今的徐阁老也是松江人，说来你们还是同乡呢。”
这个同乡当得才是活受罪，在陈牧的记忆里，徐阶在松江的家人们，仗着徐阶的权势横行霸道，强抢百姓田地。陈牧的爹娘就是因为田地被徐家抢走，老爹上吊自杀，老娘不久之后失足掉进河里，生了场大病没钱医治，也一命呜呼了。
否则陈牧怎么会穷得人人轻贱。陈牧现在想都不敢想，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这十年怎么熬过来的。
“徐阁老是华亭人，我是芙蓉人，离得也不算很近。”
“想来也正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赵中丞才会收您为徒吧……当然，更多的是哥哥真的有才干，一省解元，岂是人人能考的……”
苏宁雍说着，话里带着些许酸味。
陈牧听着，提起茶壶给他倒茶，嘴上笑道：“你省里第三名，比我还差多少？”
苏宁雍勉强一笑，眼底写满了自卑，低头说道。
“宁雍天资愚钝，能够中举，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却不自量力，想要再上一步。如今侥幸进入国子监，自知人微言轻，不敢奢求什么，便是他们轻贱我，我也无话可说。好在有哥哥真心实意对我好，宁雍感激不尽。”
“玉蝉（苏的字），今后千万不要再说什么自己人微言轻，不敢奢求什么的话。”
陈牧心里有些不满，严肃说道。
“出门在外，面子都是自己挣来的。你说你家境贫困，我同你不是一样的么，你好歹还有个供你读书的叔叔，我却什么都没有。说实话，要是没有省里肯推荐我来，我还不如你呢，就等着到偏远地方当个候补的县令了。可既然老天让我来了北京城，就证明我配得上我现在的一切。家里穷不是你的错，关键是怎么让自己翻身。”
“好好好，好一番振奋人心的话。”
陈牧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女子的笑声，黄鹂一般婉转动听。
二人坐的位置靠窗，陈牧偏头，只见严金秋正撑着伞，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急忙丢了苏宁雍，起身走了出去。
注
【1】《明史·严世蕃传》：“尝谓天下才，惟己与陆炳、杨博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