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乡村与英国人
时至今日,英国对许多日本人依然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如果问一个日本人,他最想去英国的哪里,很多人都会说是湖区[1],也有些人可能会回答科茨沃尔德[2]。光是听到这些地名,便会使人联想到比得兔[3]和华兹华斯[4],也一定有人会被唤起在温德米尔湖[5]畔优雅地享受下午茶的美好回忆。或许,耳边还会回响起淙淙溪流声,小溪流淌过至今仍然笼罩着中世纪气息的恬静的村庄。有绘画天赋的人可能会苦思冥想,要怎样才能画出透纳[6]笔下乳白色的雾气。不过也有人觉得,这种乡下地方实在不值一提,说到流行最前线,果然还得是伦敦。
当被问及想在英国做什么事情,可能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做做园艺的生活是我的理想……啊,但比起在院子里倒腾泥巴,我更想在绿意盎然的地方,吹吹风、走走路。”吹吹风和走走路,这两项活动在日本都得到了强烈支持。日本盛行为了健康而发起的步行活动,活动组织规模庞大,活动指导手册上生动活泼地写着:“享受行走吧,看看彩色的风!”
18世纪,英国人也怀着类似的心态行走。他们建造出景观风格独特的园林,发现了湖区,而伦敦也成为世界都市。
对日本人有莫大吸引力的湖区和伦敦,还有受人喜爱的园艺、步行、风景画等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乡村”(countryside)。风景式园林最终成为英式园林的代表“出口”到全球各地,风景画也在法国艺术界掀起风暴。乡村成了文学创作的缪斯与浪漫主义的源头。
到英国旅行的人,从车窗眺望田园风光时会感到内心平静。身在此乡的平静。而英国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乡村的精神疗愈能力,乡村是英国人的灵魂归宿。乡村不仅因其蕴含着丰富的精神力量为人熟知,它作为智慧之源也催生了许多艺术作品。英国的乡村,也是拉丁语诗人维吉尔[7]在《牧歌》中歌颂的理想之乡阿卡迪亚(Arcadia)。乡村能给人带来精神的慰藉,又能启迪人类的智慧。
18世纪前,乡村已经作为创作力的源泉发挥着作用,但18世纪后,人们才开始积极承认它对心灵的治愈能力。这种感觉的演变,并不仅仅是英国人造成的,它是英国旅行文化所传递和培养的价值观的产物。
本书重点介绍的是18世纪的旅行文化,那时,跟随铁路建设而发展起来的大众旅游还没诞生。不过,我们的研究方法并不是按照时间顺序追踪旅行的形态,而是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作为理想形象的“世外桃源(阿卡迪亚)”和其母体“田园(乡村)”的演变上。一言以蔽之:探讨旅行文化的流变,追寻田园的深意。
如前所述,本书将聚焦从1730年到1830年——直到托马斯·库克[8]的铁路大众旅游兴起——旅途(travel,重点是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的路途)向旅行(trip,重点是到达目的地并进行活动)的转变;描述百年间“旅”之变迁,并尝试解读旅行派生出的种种文化现象。在这一尝试中,引导读者阅读之旅的关键词是“阿卡迪亚”和“乡村”。当然,二者不仅仅是英国独有的瑰宝,而且也是西欧古典文化的精神支柱。今天,许多来到英国的旅行者,看到广阔的乡村,便格外有身在英国的实感。那么,乡村为什么会成为英国的“标签”呢?乡村如何成为英国人的审美意识甚至精神支柱?让我们通过旅行文化的各方面来探讨它的本质吧。
在第一章,我们要探讨旅行文化的第一个案例——壮游(Grand Tour)。为了增加知识修养,英国贵族踏上了前往艺术之乡意大利的路,去寻求希腊与拉丁精神根源的滋养,也正是18世纪的英国人将壮游升华为制度。
壮游作为“看不见的学院(academy)”发挥着作用。古拉丁诗人维吉尔在这种旅行文化的根基之上,光芒四射,持久闪耀。维吉尔的影响力贯穿了整部欧洲思想史,在重要性上,大概只有荷马与他不分伯仲。他在诗集《牧歌》中,对阿卡迪亚这个世外桃源大加赞美。壮游者们受到克洛德·洛兰[9]、尼古拉·普桑[10]等知名画家的古典主义风景画影响,形成了褒扬乡村自然静谧之美的倾向,英国18世纪的精神土壤环境由此形成。
在壮游这一旅行文化中,最重要的是以旅行为媒介,人类的知识体系得以融会贯通。人与人的邂逅会激发出知识的新活力,通过意大利之旅而结识的友人们,其不同的知识领域彼此碰撞,不经意间就能迸发出专业研究交融的火花。画家约翰·佐法尼[11]的名作《乌菲兹美术馆收藏室》(The Tribuna of the Uffizi),描绘了美术馆陈列室里熙熙攘攘的壮游者,确实让我们重新认识到18世纪时,人们的旅行如此多彩多姿。
如果解读一位将世外桃源作为理想的独行旅人,就能通过这一剖面来观察壮游文化了。与分析佐法尼(群像)绘画的方法相反,这次我们将目光聚焦于一位旅人,借由分析他,让他所处的世界从历史背景中浮现。他就是威廉·汉密尔顿(William Hamilton,1730—1803)。我们得以窥见,正是他身具的伟大知识修养使壮游得以实现。他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生活了36年,担任壮游者的向导,发挥了类似英国驻意大利“领事馆”的功能。他的一生正是壮游的缩影,而他自己也是追寻希腊与拉丁文化精神的壮游者典范。
拿破仑战争开始后,迫于战事的外部压力,此前从英格兰向国外辐射的旅行热,开始折返,向英国国内的“外国”——苏格兰和威尔士地区反向辐射。随着时代变迁,旅行者的阶层已经从有限的贵族阶级扩大到富裕的诸侯士绅阶层。新出现的旅行者除了想在庭园中再现画中所见的世外桃源阿卡迪亚,也想找到英国的世外桃源。这就是我们将在第二章中讨论的“如画之旅”[12]。“如画”(picturesque)的意思是:“美丽可入画,像画一样美。”当人们在湖区发现了风景如画的世外桃源,旅行的概念就产生了。
英国是以平原为主的国家,拥有山谷和陡峭丘陵地形的威尔士和湖区,被当成是“外国”的风景。例如,瓦伊河谷(Wye Valley)成了旧梦重温的场所,人们可以在国内重拾自己在壮游时所培养的丰富感受。湖区也是如此。人们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风景画般优美的景色,产生了想要亲眼观赏美丽风光的想法。为寻找如风景画般的美景,如画之旅成了一种时尚。特别是以湖区为目的地的旅行者,都在寻找克洛德·洛兰等人在风景画中所描绘的世外桃源。此时出现了这样的画作:在温德米尔湖畔描绘古罗马废墟样貌。湖区颠覆了南欧让人体验到的世外桃源幻想,人们转而追寻如画美(picturesque beauty)的旅行。接着,风景画滋养出的审美意识逐渐实体化,即风景式园林的诞生。英国引以为傲的庭园文化在欧洲范围内得到了广泛传播。另外,美学评论家吉尔平[13]及其拥趸们倡导的如画美审美理论,由于人工性太强,成为了众人讥讽的对象。讥讽吉尔平的《句法博士如画之旅》[14]和园林文化一样风靡一时,席卷欧洲,但我们不能忘记,这种热潮实际上是由流浪汉小说[15]的文学传统支撑的。
随着时代的变迁,变快的马车速度促使旅游的形式发生转变。此时,人们开始强烈关注最原始的旅行形态——“行走”。 第三章的主题是“徒步旅行(pedestrian tour)”,在风景秀丽的田园、山岳、原野中被积极推行,在艺术上促进了浪漫主义的兴起。在乡村行走的徒步主义(pedestrianism)在众多思想家的思辨支持下,不久就演变为步行活动,为现代生态旅游、绿色旅游奠定了基础。在这一背景下,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的游记《携驴旅行记》(Travels with a Donkey in the Cévennes, An Inland Voyage)汇集了各种形态的旅行方式,并向读者展示了它们的不同变体。书中讲述了主角在法国南部山区进行修道院巡礼,并非无忧无虑的漫游,而是一次自我反思的旅行,也是一次试图忠实地重现原始旅程形态的精神之旅。旅行教会了旅人:虽然在不同的土地上寻找他者,但真正找到的是自己。这也是一次寻找自己内心“世外桃源”的旅程。
“步行”具有精神性和身体性两面,二者密不可分。如果说以思考和冥想为手段的思想家“行路者”斯图尔特[16]和威廉·考克斯[17]等人是体现了步行精神的旅人,那么诗人威廉·华兹华斯则是以对步行的精神信仰当作自己生活的指导原则,并将其提高到诗歌创作根本原理的行者。追寻同时代浪漫派诗人的行走轨迹固然有趣,但我们同样也该注意亲身实践了“徒步旅行”的詹姆斯·普伦普特里[18]牧师,他在如画热潮中周游了英国湖区,对刚刚萌生的浪漫主义与旅游产业做了细致观察,并以敏锐的视角关注到世外桃源的变迁。经历了第一次工业革命,英国国力长足发展。放眼欧洲,可以说英国在地缘上的优越性和独立性已经萌芽,与民族主义同根同源的“英国性(Englishness)”诞生了。
与18世纪旅行有关的文化现象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在人们从“乡村”探求风景之美时,也有旅人将目光投向了都市,出现了在都市里探访与漫步的行为。本书第四章“伦敦之旅”将聚焦这一现象。经过第一次工业革命,伦敦发展为国际大都市,并且成为世人对英国价值判断的文化标杆。
此时,桂冠诗人罗伯特·骚塞[19]敏锐地感受到了英国国家力量正在崛起,他“化身”为西班牙旅人唐·曼努埃尔·阿尔瓦雷斯·埃斯普里拉[20],步伐遍及英国各地,热情讴歌着英国性,而推崇英国性的根源正是民族主义。很快,在体现了英国性的大都市伦敦四处游览,并把游历的体验写成游记成为一种时尚,市面上出现了很多伦敦游记。在都市中,人们对世外桃源的追求,也以“城市花园(town garden)”的形式绽放出光彩。通过栽培植物、建造庭院等行动,人们创造了都市中的世外桃源。
乡村在英国人的意识中发生了复杂的形态变化,升华成为人们频频回头欣赏的风景。《乡村生活》(Country Life)是一本展示阿卡迪亚和乡村的概念与内涵的杂志,已经有超过百年的历史。最后一章,我们将通过这本杂志,一起看看19世纪以来阿卡迪亚与乡村的意象是如何演变至今的。它应该能够告诉我们:乡村不仅是国家的象征,同时也是英国人不断回归的精神世外桃源。此外,乡村也向我们展示着,在从今往后多元文化主义丰富多彩的价值观中,阿卡迪亚的精神将如何存续与发展。
[1] 湖区(Lake District),位于英格兰西北部。比得兔和威廉·华兹华斯的故乡都是英国湖区。——若无特殊说明,本书脚注均为译注。
[2] 科茨沃尔德(Coswolds),位于英格兰中南至西南部, 被称作“英格兰的心脏”。
[3] 比得兔(Peter Rabbit),英国女作家暨插画家比阿特丽克斯·波特(Helen Beatrix Potter)所出版的童书《比得兔的故事》(The Tale of Peter Rabbit)的主角。又译彼得兔。
[4] 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浪漫主义诗人,湖畔派诗人代表。
[5] 温德米尔湖(Windermere Lake),英格兰最大的天然湖。
[6] 指威廉·透纳(William Turner,1775—1851)。——编注
[7] 即普布留斯·维吉留斯·马罗(Publius Vergilius Maro,前70—前19),通称维吉尔,古罗马国民诗人,代表作《牧歌》(the Eclogues)。
[8] 托马斯·库克(Thomas Cook,1808—1892),英国商人,以创立Thomas Cook & Son旅行社最为人所知。
[9] 克洛德·洛兰(Claude Lorrain,1600—1682),法国画家,卒于意大利罗马,自他开始,法国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风景画。
[10] 尼古拉·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法国巴洛克时期重要画家,17世纪法国古典主义绘画的奠基人。
[11] 约翰·佐法尼(Johann Zoffany,1733—1810),德国新古典主义画家,英国皇家美术学院创建人之一。
[12] 即picturesque tour,学界另译“画境游”,本书选取更易懂的“如画之旅”这一翻译方式。——编注
[13] 即威廉·吉尔平(William Gilpin,1724—1804),英国艺术家,英格兰教会神职人员和旅行作家。
[14] 即The Tour of Dr Syntax in Search of the Picturesque,英国作家威廉·库姆(William Combe,1742—1823)著,讽刺吉尔平倡导的“如画”美学。
[15] 流浪汉小说(Picaresque novel),又译“恶汉虚构小说”,16世纪发源自西班牙,17、18世纪流行于欧洲。
[16] “行路者”斯图尔特(John “Walking” Stewart,1747—1822),英国哲学家和旅行家,曾从印度马德拉斯(他曾担任东印度公司文员)徒步返回欧洲。
[17] 威廉·考克斯(William Coxe,1748—1828),英国历史学家和牧师。
[18] 詹姆斯·普伦普特里(James Plumptre,1771—1832),英国牧师、剧作家。
[19] 罗伯特·骚塞(Robert Southey,1774—1843),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湖畔派诗人之一。
[20] 罗伯特·骚塞的作品《西班牙旅人唐·曼努埃尔·阿尔瓦雷斯·埃斯普里拉的英国来信》(Letters from England: By Don Manuel Alvarez Espriella, Translated from the Spanish)是以西班牙旅行者身份撰写的书信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