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于阗王
说话的是一个青年汉子,宽面赤髯,健阔厚实的身躯将湿漉漉的缁衣绷出极为明显的轮廓。初晨微雨飘飞,他的手里没有伞,但紧握着一把刀。
“七郎......”张朔认清来人,面露讶异。眼前之人是身体原主人的拜把子兄弟,大名解把花,族中同辈排行第七,故又称解七。
“还好,还好。”解把花呼吸略微急促,嗓音低沉浑厚,与外貌相配,更添豪莽,“长生,我就说你没死,杨老大还不信。”
他这么一说,张朔立刻想起来好些脑海中本来缺失的记忆。
“杨老大”名叫杨胡蝶,是西域唐军残部的后裔,落草成了强盗头子,带着二十多个弟兄纵横草原多年,靠着劫掠商队、偷羊绑票为生。张朔身体的原主人和解把花都是杨胡蝶的小弟。
两日前,张朔身体的原主人跟随杨胡蝶在荒原上干了一票,结果撤离时被濒死的受害者刺了两刀,胸前血流不止,虽然被同伴救上马背,结果途中自己意外坠马,而后的事,就完全不记得了。
“咦,杨老大说你中了致命伤,没得救了,这不还生龙活虎的吗?我看看,伤口在哪里?”解把花双手在张朔身上乱摸,“哪儿呢?哪儿呢?”
张朔摇头道:“七郎,你别操心了,我身上没有刀伤。”同时暗想:“或许因为原主人的死,才让我有机会‘趁虚而入’。”
“怎么会......”解把花挠挠头,十分费解。
张朔虽然头一回见解把花,但身体原主人有关解把花的记忆一一浮上心头,所以他对眼前的青年汉子并无任何陌生,反而倍感亲切。
“咳,你没事就好。”解把花咧嘴笑了,“好在我坚持要来给你收尸,这下好了,收尸不成,收个大活人回去,杨老大一定高兴。”
“未必吧。”张朔冷冷道,“我和他这么多年兄弟,他却扔下我自个儿走了,依我看,这兄弟情断了就断了吧。”
哪怕受到身体原主人的思维影响,现在的张朔毕竟还是自我意识占主导地位,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干草原强盗的勾当。
解把花拍拍张朔的肩膀,劝道:“别这样嘛,我听杨老大说,当时有恰好有一支商队经过,远远就瞧见突厥人的鹰在飞。你知道的,突厥人恨极了咱们这些......英雄好汉,一旦被他们撵上,必然是不死不休。嘿嘿,兄弟们不是不救你,确实是来不及救啊!”又补一句,“我要是在,定然不会抛下你不管。你不信别人,还不信我吗?”
张朔点了点头,没说话。他和解把花从小相识,两人多年来风风雨雨,完全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
解把花道:“我两日前离开营地,在草原上找你,怛罗斯去过了,俱兰城去过了,哪怕是碎叶水边的葛逻禄人牙帐,也悄摸儿去过。心中只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咱汉家子弟,绝不能在突厥人的地盘上成孤魂野鬼喽!”
张朔听他言辞恳切,眼眶一热,道:“七郎情义,我自然明白。”
解把花道:“你若心里有气,咱们就不着急回去。我听说白水城那边的勾栏新到一批康居胡女,胡旋舞跳得极好,咱们不如去找点乐子,散散心。”
张朔瞟了一眼远处的驴车,回道:“不成,我还有事要办。”
“啥?”解把花同样看向驴车,“那驴车是你的?”
张朔如实说道:“不是我的,是我恩人的。他救了我,我替他找回了跑散的驴车,约好在俱兰城碰头。”
“一辆破烂驴车罢了,有什么稀奇的。”解把花撇撇嘴,“我身上有几吊开元通宝,你拿去在这里随便雇一个小厮,替你送去俱兰城吧。”
左近几个粟特人开的铺子,里头空无一物,只有几个高鼻深目的粟特人睡眼惺忪地站在那里打哈欠。他们全都穿着翻领衫、紧腿裤,腰系革带,一副干练模样,脚上的尖头皮鞋则磨损严重。这些人不卖货,只替别人跑腿赚钱,重活累活不干,专干一些掮客或者送货的活儿。
张朔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还是我亲自送吧。”
解把花觉察到不对劲儿,撇下张朔径直走到驴车边。
“解七!”
张朔急忙追上来阻拦,可是晚了一步,帷幕被解把花粗鲁地掀开。
车厢里,黑袍女子抱着孩子直视过来。张朔注意到,她不知何时重新戴起了遮面的黑色面纱,眼神冷若冰霜。
“他奶奶的。”解把花啧啧称奇,“你小子艳福不浅啊,大食女子可少见。”
经他提醒,张朔猛地反应过来,黑袍、黑面纱、黑手套,甚至连头发也用黑头巾一丝不苟地包裹起来,确实是信仰大食法的大食女子装扮。
“大食女子......”张朔将安拂耽延的掩饰、葛逻禄人的追击等异乎寻常的事件联系在一起,愈加感到事情扑朔迷离,“这黑袍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她和葛逻禄人之间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朔将帷幕拉上,正色道:“解七,她是我恩人的贵客,你别冒犯。”
解把花上下打量张朔,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继而拉他到一边,低语:“长生,你糊涂了,忘记咱们的老本行了?大食女子少见,此女看着更绝非凡品,如果将她卖掉,你我一定能大赚一笔啊!如果不卖,也是大大有用处!”
“去你娘的!”张朔推了他一把,“别打这歪主意。”
解把花四下看看,神情严肃道:“长生,我没和你说笑。你不知道,昨日杨老大对大家伙儿说了一件大事,那可是泼天的富贵!”
“什么泼天的富贵?”张朔直皱眉,“又看上哪一路商队了?”
“商队?”解把花嗤笑两声,满是不屑,“这一次,是你我翻身的机会。”
张朔笑了笑,道:“你倒说说看。”
解把花继续压低声音,明知故问道:“于阗国,你应该知道吧。”
“废话......”张朔想到自己假冒唐朝官员时对安拂耽延等人说的话,原本还松懈的心不知怎么突然紧绷,“且慢,于阗国?于阗被吐蕃吞并数十年,早就国之不国了。”
“你说到点子上了,这件事其实源出吐蕃。”
“此话怎讲?”
“大概三四年前,吐蕃发生内乱,当时的吐蕃王被自己宠幸的一个蕃僧刺杀身亡。吐蕃王的两个儿子为了争夺王位自相残杀,整个吐蕃由此分成两派,互相攻伐,不少蕃将也借机拥兵割据,浑水摸鱼......”
“有所耳闻。”
“......吐蕃王的两个儿子争斗至今依然难解难分,国内混乱不堪,自顾不暇,原本驻扎在边疆各地的军队多被抽调,边防空虚,形同摆设。”解把花边说边用刀在地上比划,“于阗在吐蕃之北,自从数十年前降于吐蕃,慑于吐蕃残暴,一直安担本分,成为吐蕃通往西域的咽喉之地,然而最近情况却变了......嘿嘿,你猜怎么,老于阗王要不行喽。”
吐蕃统治于阗的方式与唐朝类似,都是采用羁縻的方式,即扶持于阗王族作为傀儡统治于阗。有所不同的是,唐朝对待于阗的态度偏怀柔,期待用汉俗慢慢将其同化,吐蕃恰恰相反,在于阗横征暴敛,徭役课税极其繁重。
现任于阗王叫做尉迟诘,约莫七十多岁,对吐蕃一向有求必应,极为恭顺,近年深居简出,很少出面,原来是身体出了问题。
“老于阗王前后生了四个儿子,前三个居然全在盛年暴毙身亡,如今要继承王位的,是小儿子尉迟玄。嘿,这尉迟玄可不一般,他见吐蕃空虚,不甘心再居于人下,想要驱逐吐蕃人,重振于阗国的威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吐蕃再乱,恐怕也不是于阗可以相抗衡的。”张朔说道,“安史之乱,大唐几乎半壁沦丧,回鹘、吐蕃、党项、吐谷浑等外族都纷纷趁火打劫,最后李家天下不还是固若金汤。”
“吐蕃怎能与大唐相提并论。”解把花不以为然,“况且那尉迟玄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他晓得西域诸国对吐蕃暴政积怨已久,早早暗中联络多方势力,要联起手来将吐蕃人赶出西域哩!”
张朔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道:“你所说‘翻身的机会’,该不会是跟着那尉迟玄打吐蕃人吧?尉迟玄再破落,好歹是一国王子,杨老大满打满算,能凑出二三十人,这点人,给吐蕃人塞牙缝都不够。”
“你懂个屁。”解把花摆摆手,“杨老大是诸葛孔明转世,有万全之策。”
张朔不接话,苦笑不已。
解把花认真道:“还记得两日前你跟着杨老大干的那一票吗?”
“记得,是一伙儿汉人,杨老大觉得他们穿戴华贵,劫财来着。”
“不只财物,杨老大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一封书信。”
张朔心一紧,问道:“什么书信?”
解把花观察到张朔表情变化,得意道:“我就说你啥也不懂。”嘲讽了几句,接着往下说,“咱们都不识字,好在那伙汉人中有个书生没死,杨老大带他回去营地,让他读来,结果我的个乖乖,竟是唐朝皇帝写的信。”
“我记得被杀的那些人死前说了,今年新皇帝登基,改元大中。”张朔回忆当时情况,“他们还说身负重任,死不瞑目。”
西域与中原路途遥远,消息阻隔,中原发生的大事,往往过了很久才能传到西域。
“不错,信是李家皇帝写给老于阗王的,要老于阗王起兵来着。”解把花说得入港,眼中带光,“这不就凑巧了吗?你说于阗王打不过吐蕃人,可要是再加上唐军呢?就凭吐蕃人而今局面,如何遮拦得住!”
张朔暗自思忖:“新皇帝登基,锐意进取,十有八九想要以恢复故地的功劳稳固自己的统治,无论唐军出兵与否,于阗复国都有了最大的底气。”
解把花轻咳两声,道:“杨老大的意思,咱们得了这封信,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拿着这封信,就可以冒充李家皇帝的使者,得到老于阗王和尉迟玄的信任。有这层身份在,于阗王势必将咱们奉为座上宾。”
张朔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如果事情败露,怎么办?”说着,暗中摸了摸藏在腰间的铜符。
解把花笑道:“瞒得了一时就够了,杨老大根本没想一直瞒下去。”
“哦?”
“杨老大说了,于阗人是什么东西,胡人。咱们汉人还能给胡人打下手?帮于阗人复国只是个幌子,杨老大要找机会,将老于阗王和尉迟玄都干掉,占了于阗,自个儿当于阗王!”解把花眉飞色舞,“到时候你我从龙有功,一个当左将军,一个当右将军,再也不用当这劳什子的马贼,饱一顿、饥一顿过苦日子,一辈子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岂不美哉?”
张朔故意道:“尉迟玄又不是蠢猪笨牛,刀兵相见,你我胜算几何?”
“只靠咱们当然不行......这件事,杨老大只对我几个体己人提过,你万万不要外传。”解把花凑近了两步,“杨老大想找突厥人合作。”
“突厥人?”
“往细了说,是葛逻禄人。”
张朔道:“葛逻禄人为了抵抗大食和大唐,长期结盟吐蕃人,怎么会勾搭于阗人?”
“咳,葛逻禄人,突厥人,哪个讲信守义?还不是谁强跟谁亲,谁给好处跟谁交朋友?吐蕃人强悍,没少对西域指手画脚,葛逻禄人早就看不顺眼了,敢怒不敢言罢了,如果能将吐蕃人赶走,独霸西域,我要是葛逻禄叶护,做梦都笑醒。”
“这些计策,都是杨老大想出来的?”张朔很清楚自己的这些同伴是什么水平,猜测杨老大突然超水平发挥或许有外力相助。
解把花嘿笑几声,没回答。
张朔看到解把花目光不住往驴车方向瞟,有种不好的预感,刻意引导解把花道:“葛逻禄人贪婪,我等在草原游荡,没少破坏他们的生意,即便杨老大说得天花乱坠,双方毫无信任,没有诚意献上,葛逻禄人绝对不可能轻易合作。”
解把花一拍手,道:“要不杨老大经常说你聪明呢,你想得就是远。对啊,葛逻禄人贪婪,不先拿到实际好处,不会给你好脸色。那么我问你,葛逻禄人喜欢什么?一来牛羊,二来财宝,三来嘛......嘿嘿,可不就是美姬了,要是难得一见的大食女子,就更佳了。”
张朔沉默不言。
解把花指着驴车道:“杨老大给咱们下了军令状,近期准备干几票大的,多积攒一些金银财宝,或是掳掠一些女人。你天大的功劳自己送上门来,千万不要让到手的鸭子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