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猛鸷
琼隆囊嘎的心腹爱将洛顿当,本是驻扎在于阗的吐蕃达木部落千户。
达木作为最早被吐蕃征服的诸部落之一,隶属吐蕃本部六茹中的约茹,因此出身达木贵族的洛顿当算得上根正苗红的桂。他不到四十岁,就以千户长的身份领大黄铜告身,加授大虫皮。
和统治吐谷浑、敦煌等地的方法类似,吐蕃在于阗奉行“字高位卑”的策略,即维持于阗王族的封号,并许以王者威仪,赐予于阗王公贵族金、玉等高级告身,可是实际权力和地位却处在银、铜告身的吐蕃官员之下。
大虫皮即虎皮,吐蕃用虎皮制成衣饰,嘉奖战功卓著者,分别为虎皮袍、虎皮褂、虎皮裙以及夹杂虎皮的缎鞯、马蹬缎垫和项巾,统称“六勇饰”,得授之人称“虎兵”,正所谓“生衣其皮,死以旌勇”。
洛顿当曾在吐蕃镇压南山诸部叛乱的战事中表现出色,累功升迁,得到一系列恩荣,这在崇拜军事的吐蕃自是无上的光荣。
只凭借勇猛,还无法让琼隆囊嘎另眼相待,洛顿当能地位超然,也由于他是颇为虔诚的大乘佛教信徒,更是第一个当众尊称琼隆囊嘎为“佛王”的拥趸,两人“志趣相投”,因而过从甚密。
在得到于阗王城失守的消息后,琼隆囊嘎不敢怠慢,即刻命令洛顿当带领一半的兵力南下,替自己重新稳定后方。
根据哨骑的打探和调查,洛顿当的兵马大致在四千出头,主体大多来自达木、芒噶、聂巴、赤塘等吐蕃本部的各部落千户。
当初攻打于阗,吐蕃从本部的六茹六十一东岱征发军队,战事结束后,又将它们混编,长期驻防在当地,归负责管理于阗等图伦碛周边地区的悉遍挚逋统一节制。
琼隆囊嘎之前,这些部落千户会与本部的其他部落千户轮值流动,琼隆囊嘎上任后,一边向吐蕃朝廷伪报讯息、一边对这些部落千户威逼利诱,逐渐停止了军队轮值流动的制度,从而将他们收为长期依附自己、可以如臂使指的私兵。
得到前线军情的张朔一行人在神山堡附近荒废的一处墩台内过夜,大伙儿没了白日的悠闲,一个个表情凝重,心事重重。
“洛顿当号称有手格猛虎之勇,其部众都是吐蕃本部的百战精兵,我龙朔军与神山堡的于阗军联手,虽说数量与其不相上下,真要沙场对决,大概凶多吉少。”张朔直接把话挑明了,以防其他人碍于自家脸面不好开口。
“吐蕃人惯用厚甲,沉重非常,每逢行军,只步兵、骑兵的甲胄兵械,就要用长长的车队运载。琼隆囊嘎收回于阗心切,洛顿当来得也很快,我猜南下的这支吐蕃军队多轻甲,不是最精锐的部分。”天童说道,“况且琼隆囊嘎素来轻视于阗本地兵丁,要不然也不会只分出一半兵力了。”
解把花道:“哨骑不是说了,洛顿当的麾下,还有千人的于阗兵为前驱,这也算是琼隆囊嘎托大的表现之一吧。”
鲍小禾自信道:“骄兵必败,我军必胜。”
张朔正色道:“敌强我弱,琼隆囊嘎的轻视不无理由,这对我军是好处,可并不意味着我军就能轻易取胜。我龙朔军二千,如今虽然用于阗王城的武库重新装备了一遍,到底都是不谙战阵的新兵,守城还能出些气力,一旦沙场野战,表现不会比那日在墨玉河畔好多少。”
解把花道:“主公所言极是,即便粟特人招揽吐谷浑部落进展顺利,我军真正能用于野战的,其实仅有天童、皂黎以及那些外援的骑兵队。”
张朔道:“不错,算上勃略师的于阗步兵,能用于野战的人马堪堪两千出头,对上吐蕃人,不论战力,只看数量就输了一筹。因此这一战要胜,不能只打呆仗。”
“不打呆仗,就得出奇制胜。”解把花愁眉不展,“可惜神山堡周遭一马平川,连棵大树也没有,无遮无拦的,如何出奇制胜?”
张朔忽然心中一动,问道:“勃略师似乎并未将尉迟玄的行踪抖出去?”
天童道:“是的,哨骑们确认过,如今于阗上下流传的消息,尉迟王族满门被屠,无一存活。我军没有透露半点尉迟玄的情况,尉迟玄也一直没有对外宣称自己还活着,或许担心局势不稳,不敢轻举妄动。”
张朔道:“尉迟氏在于阗威望极高,于阗人说‘非尉迟不得为王’,连吐蕃人都不得不将尉迟氏供着,镇抚全国。洛顿当此来以于阗兵为前驱,极有可能便是用为尉迟氏报仇雪恨为名分,激励其众。各位说说,要你是洛顿当麾下的于阗军将士,突然听说尉迟王子还活着,会作何反应?”
鲍小禾一拍大腿,嚷道:“没得说,他奶奶的,反了吐蕃人!”
解把花罕见附和道:“是啊,尉迟玄明摆着要和吐蕃人开打,身为一个于阗人,要是还帮着吐蕃人打自家王子,那可真就、真就......虎......为,虎为作,咳咳,真他奶奶的没心没肺!”
天童问道:“主公要策反洛顿当麾下的于阗兵?”
张朔道:“于阗兵不少,有千人,若能弃暗投明,我军如虎添翼。”
天童略一沉吟,道:“吐蕃军法极严,轻则挖眼断肢,重则剥皮活埋,于阗兵绝不会轻易相信我等外人。主公,恐怕要抬出尉迟玄才有说服的希望。”
张朔回道:“这是自然,此战我龙朔军与尉迟玄并肩作战,同生共死,尉迟玄想必也很清楚,明日我便去一趟神山堡。”
是夜墩台内鼾声如雷,张朔心烦意乱,转到外头透气,回来路上忽见前方黑影晃动,下意识扶刀喝问:“谁?”
“主公,是我,鲍小禾。”
张朔听到来人现身,松了一口气,道:“老鲍,你咋起夜了?”
鲍小禾挠挠鬓角,道:“长年累月睡得浅,有些风吹草动就会醒,习惯了。深夜风寒,担心主公一人外出遭遇不测,因此跟出来瞧瞧,顺便解手。”
张朔笑道:“也是,不然那日在热海边,你怎么能看到吕先生朝我行礼。”
鲍小禾闻言,陡然色变,立刻单膝跪下,抱拳于顶道:“主公,这件事是属下目光短浅,不明是非。没看清杨老大的真面目,也没看清主公实非池中之物!属下每每想到,都悔恨不已,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才好。”同时举起右手,“属下知道这是主公心中的一根刺,但属下对天发誓,从龙朔军成立的那一日起,我姓鲍的就对主公再无二心!”
张朔扶起他道:“我与你说笑来着,若怀恨在心,怎会对你委以重任。”又道,“七尺男儿,心中有芥蒂,说出来过去就过去了。我不在意,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鲍小禾叹道:“主公不说,我哪里敢提,每日提心吊胆,总怕主公哪日不乐,翻出旧账......”
张朔疑惑道:“你既心中不安,之前有机会离开龙朔军,何不一走了之?你本领不俗,西域之大不会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鲍小禾先忙不迭道:“主公这话说的,属下心惊胆战!”接着信誓旦旦说道,“属下从未想过离开龙朔军!”
“哦?”
鲍小禾想了一会儿,道:“老弟兄都知道,我鲍家世代从军,祖上当过军官,我却没啥志向,之前跟着杨老大打家劫舍混日子,想的无非是有酒吃有婆娘睡,过得一日便算得一日。可这些年,没本的买卖越来越难做,杨老大早就焦躁,所以才会动了与突厥人合作的心思,换做往日,我等汉家儿郎,再如何破落,怎甘心当胡人的鹰犬!”
张朔脑海中原主人薄弱的记忆泛起波澜,确实如鲍小禾所说,西域地广,各族混杂乃至比邻而居,但互相之间泾渭分明,除了商贸或是不得已联手对抗公敌外,百姓私下里极少交流,更别提通婚之类的了。
解把花曾经提起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其中便常有与外族孩子打斗的桥段。比如正常在街上走着,外族孩子就会毫无预兆地过来推搡击打,过程中往往伴随着谩骂嘲笑,任何一个有气性的少年自然会反击回去,以至于打到头破血流或者一方认输方罢。
不止解把花,几乎每一个成长在西域的汉家孩子都有类似的记忆。实际上,双方并无直接的仇怨,甚至素不相识,只是一种成见和隔阂带来的无端恶意。经历多了,便看淡了,甚至能够在事后谈笑风生,宽慰自己的话很简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张朔短暂出神,听得鲍小禾继续道:“杨老大在,我等一帮兄弟在西域不受待见,好歹能互相照应,凭借刀枪潇洒快活。可是他死了,兄弟们树倒猢狲散,我姓鲍的在西域孤单一个,哪怕能活,也不过是人人喊打的过街之鼠,突厥人、粟特人、吐蕃人他们怎么对待汉人的,你也很清楚,让我过这种憋屈日子,还不如杀了我。”
“没想过回中原吗?”
“唉,确实想过,只是我鲍家世代沙场征战的命,我姓鲍的除了刀头舔血的本事,啥也不会,回去当人下人,又有什么意思。”鲍小禾连连摇头,“若说当兵,哪里都一样,就近在龙朔军不挺好,何必大老远跑回中原呢。”
张朔笑了笑道:“你这一席话头头是道,思虑还挺周全。不过龙朔军草创,毕竟比不上中原安逸,那日在墨玉河畔,你就险些战死,若是中原,去淮南、江南的太平地界寻觅一个轻松的差事,守个城门洞子,安逸过一生不好吗?”
鲍小禾道:“主公说笑了,我是啥人,那种日子过不来,我最欢喜的,就是和兄弟们骑着马在草原上来去驰骋的日子。墨玉河一战,险是险了点,最后我可没死不是。在杨老大手下,死里逃生也不止一次两次了。”转而道,“不瞒主公,还有一事,让我决心留在龙朔军。”
“说来听听。”
鲍小禾脸色忽然变得郑重起来,道:“从前跟着杨老大,我与主公交往不多,后来我奉了杨老大之命,监视主公,一路相伴,当真觉得主公智勇双全,远超杨老大,只是碍于当时身份,没说出来罢了。等到不久前,主公率军临时决定急袭于阗王城,竟然一战成功,我活了三十年,从未见过有人胆魄如此,端的是看在眼里,惊在心中,更别提后来墨玉河边被主公救出重围的恩情了。我私心揣度,主公必是武曲星下凡,要立不世之功,与其跟着杨老大的那样的腌臜货,或是自己浑浑噩噩一个人,倒不如跟着主公这样的人杰干一番事业!”
张朔见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笑着拍拍他肩头道:“好了老鲍,我晓得你的心意,你是我军骨干,日后只需安下心来,别再东想西想,踏踏实实的,未来龙朔军必然有你的一席之地。”
鲍小禾喜上眉梢,长舒了一口气,行礼道:“喏!”
张朔道:“快去解手吧,别憋坏了。”
鲍小禾答应着去了,张朔望着他的背影,不禁皱起眉头。
其实适才,他有一句话如鲠在喉,几乎问出了口,那便是“杨老大究竟是不是你杀的”,但是想了想,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己内心早有定论,加问一句似乎也没有太多意义。
鲍小禾的忧虑,他心里很清楚;鲍小禾的为人,他更不会因为那几句表忠心的话就犯糊涂。常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然而吐蕃人的攻势将至,少不得鲍小禾这样的猛鸷之士表现。
猛鸷,勇猛却也刁奸。
“主公,你咋还在这儿呢?”枯草丛窸窸窣窣,鲍小禾提着裤子从黑暗中摸出来,看到张朔站在原地不动,不由一怔,“夜里风大,可别受了风寒。”
“无妨,你担心我的安全,我自也替你守着。”张朔笑了笑。
两人并肩转回墩台,路上有说有笑,仿佛此前的龃龉全都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