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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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自家兄弟

本该幽暗的堂屋内不知怎么亮堂堂的,微尘浮动,出刀之人的脸清晰可见。

“老鲍?”

“长生?”

两人相对诧异。

鲍小禾撤了刀,拉张朔起来。

不远处,之前偷关屋门的小沙弥抱着脑袋蹲在那里发抖。

鲍小禾插刀回鞘,说道:“我与军师在外围观望,发觉伽师城那边大乱,心想大概是你在搅局,又怕你万一出什么岔子,去于阗这事就此打了水漂,实在放心不下,便趁着吐蕃人防备疏松,先摸到这莫尔寺。”

张朔暗自苦笑:“我还以为你特意救我来着,到头来只是担心你那杨老大的计划黄了,实诚倒也实诚。”想是这样想,不过心知自己和鲍小禾不是一路人,却也不甚在意。

鲍小禾探头探脑,道:“我在屋外看到这小秃驴鬼鬼祟祟的,料有古怪,没想到果真被我给猜着了。长生,洞下面有什么东西?是宝贝吗?”

张朔用刀“铛铛铛”在洞口青砖上敲了三下,呼道:“赶紧出来。”

不一会儿,尉迟玄、尉迟毘婆沙和法喜相继出洞。

张朔介绍了三人身份,鲍小禾大喜过望,直呼道:“运道、运道!尉迟玄近在眼前,咱们还去那劳什子的于阗做甚!”刀锋一凛,“杨老大说了,要取代尉迟自己当于阗之主,咱们把他儿子绑为人质,胜算就有了一半!”

尉迟玄厉声道:“你敢动我一下,我麾下于阗勇士必然不会放过你!”

话音刚落,鲍小禾“啪”一个巴掌打得他晕头转向,笑骂:“我动你了,怎样,你的于阗勇士在哪里啊?”斜眼看向尉迟毘婆沙,“啧,是你吗?”

尉迟毘婆沙感觉得到鲍小禾身上的腾腾杀气,晓得是手上沾过血的亡命徒,真会下死手,因此并不敢挑衅,忙不迭道:“不是我,不是我,壮士误会了,我听你的话。”

尉迟玄从小养尊处优,所见之人对他无不是毕恭毕敬,气都没受过,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竟被人当众打脸,当下双眼发直,却是懵了。

张朔问道:“老鲍,军师没来?”

“没有,他腿脚不利索,我怕他死在半路,让他继续待在外围。”

“你来的时候,见没见着寺外的吐蕃人?”

“吐蕃人?没见着,我到山门,见门开着就自己进来了,乱转到这里。”

张朔心中一紧,道:“不好,吐蕃人十有八九进寺了,他们不知道这里的路,一时间还没找上门,咱们得赶紧撤......”

余音未了,忽而听到有吵嚷声从屋外远远传来,显然有一大群人来了。

从东配殿到四方堂仅仅一条路,此时再想错路避开已来不及。

尉迟毘婆沙蠢蠢欲动,张朔给鲍小禾递个眼色,两人同时下手,将尉迟毘婆沙和尉迟玄击晕,拖到了屋内的暗处。

“今日唯有死战了。”

来人的脚步越来越近,张朔横刀,神情毅然。

鲍小禾用袖口擦着刀刃,笑道:“吐蕃人,奉陪到底。”

两人严阵以待,不想身边的法喜禅师道:“二位壮士,让我来吧。”

“你?”鲍小禾皱紧眉头,“你这老僧,咱们敬你年长,放你一马,你可别得寸进尺,搞出什么花样。”

张朔则道:“莫尔寺数百年佛门宝地,主持自有分寸。”

“可是......”

鲍小禾欲言又止,没有反驳张朔,随即眼神一斜,揪过那小沙弥,紧紧捂住他的嘴,挟着他和张朔一起躲到了角落。

法喜回头看了一眼,长叹一声。

过不多时,果然见到十余个吐蕃军士手持兵刃冲进堂屋,发现法喜长身而立,愣了一愣,神色明显收敛几分,问道:“上师何人?”

法喜自报家门,十余个吐蕃人军士无不大惊,纳头便拜。

鲍小禾低声道:“坏了,吐蕃人崇敬这老僧,倘若这老僧教唆他们来捉咱们,咱们还失了先手。”颇有悔意,朝着怀中擒着的小沙弥面露凶相,“小秃驴,事情不对,我先拿你的血给刀开刃。”

小沙弥浑身瘫软,一动不动,眼泪扑簌扑簌落下。

“稍安勿躁。”张朔用手将鲍小禾轻轻按住。

吐蕃军士们拜完,起身问道:“上师,有一个贼人藏进了贵寺,还在正殿前打翻了贵寺的高僧。我们奉法王之令搜寻他,也能还给贵寺一个清静。”

法喜点点头,手指五百罗汉图道:“贼人就在里面。”

“啊?”

吐蕃军士们将信将疑,上前掀开五百罗汉图,张望着道:“这是......”

“里头是老衲冥想参禅的地方,藏有诸多宝贵经书。贼人图我经书,早早就下去劫掠了。你们要捉他,时机正好。”法喜双手合十,慢慢说道。

吐蕃军士们不疑有他,当先进去几个,留了几个在外守侯。

法喜道:“贼人还有帮凶,里头光线昏黑,你们全下去才有胜算,有老衲在这里把着,绝不会让贼人冒头,你们放心大胆地去。”

吐蕃军士们互相看了几眼,终究还是听信了法喜所言,一股脑儿全钻进洞。

法喜轻咳两声,伸手往墙上一推。

之前光线昏黑看不清楚,这时候张朔瞪大眼睛,才知道那洞口边竟然设有石制移门,只听“嘎嘎嘎嘎”的闷响,石门很快便将洞口完全遮住。

张朔和鲍小禾动如脱兔,跑到洞口查看,但见石门上的壁画纹路和墙壁融为一体,看不出任何痕迹。

偏室里头的吐蕃军士们反应过来,在移门之下大叫狂呼,隔着厚厚的墙,传来的声音都是瓮声瓮气的。他们情急之下更猛推石门,然而石门纹丝不动,所有努力都只是徒劳罢了。

鲍小禾暗暗称奇,张朔谢道:“住持之恩,没齿难忘。”

法喜轻轻摇着头,叹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今日更是本寺八关斋戒的重要日子,老衲数十年修为,至此破了戒。”

张朔合十致意,宽慰道:“放下屠刀尚能立地成佛,更何况主持做的事泽被万民,功绩胜造七级浮屠。”

“琼隆囊嘎曾在寺中学习佛法,老衲抵死也想不到,他有朝一日竟会狂悖如斯。唉,教出如此孽徒,算老衲的罪业。”法喜面有惭色,“老衲一心想在这风沙之地推行小乘佛法,哪曾想劳碌半生,不仅未受认可,反而弟子凋零、香火衰落,愧对佛寺数百年基业。佛祖以此严惩,倒在情理之中。”

鲍小禾笑了笑,道:“主持,你这寺也没三两个人了。我要是你,不如趁早关了山门,将寺院的地契典卖,换一笔钱,找个僻静地方安度晚年。”

法喜长眉低垂,喃喃自语:“想当初我疏勒之地佛法极盛,伽蓝数百所、僧徒万余人,如今不复往昔,统统成了过眼云烟,连中原汉地也焚经毁寺,大举灭佛。难道佛祖之威,终究抵不过那些黑袍异端吗?”

“黑袍异端......”

张朔脑海中立刻想到了余勒都思的身影。

“难道琼隆囊嘎是对的?他心中所想,才是我小乘法的未来?”法喜兀自出神。

鲍小禾见法喜状如痴呆,对张朔道:“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张朔点点头,对着法喜再行一礼,恳切道:“主持,我们先走一步。你的朋友拂耽延让我代为传话,经年未见,若得闲暇,再一起弈棋论道。”

“拂耽延......拂耽延?啊——”

法喜毫无预兆,突然抱着脑袋尖叫起来,“你也来嘲笑我?拂耽延,你拜的火,拜的的苏鲁支,比我小乘法境遇又好到哪里去啊?黑袍异端灭了你的国、灭了你的神,又要来灭我的国、我的神了......”

“快走,这老僧要疯。”

鲍小禾拉着张朔就走,临走前一人一个,将尉迟玄和尉迟毘婆沙扛在肩上。

法喜蜷缩在地,痛苦抽搐,小沙弥扑到他身上抱住他放声大哭。

张朔和鲍小禾转回寺外,拢来吐蕃人的马,用绳索绑了尉迟玄和尉迟毘婆沙放置马上,之后一人三马,匆匆离开。在荒原上奔驰不久,背后火光大起,转身看,偌大莫尔寺,竟然已是一片火海。

两人打定主意,先去找吕植会合,然而兜兜转转,终于在戈壁中找到吕植藏匿的地点,所见却是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人呢?”

漠风卷起细小的沙砾,从张朔苍白而皲裂的脸颊上不断刮过。

鲍小禾击髀痛呼:“他奶奶的,早和那穷酸措大千叮万嘱过,不要离开、不要离开,他虽应着,却是心口不一,走得无影无踪了!”

张朔仔细观察周围痕迹,道:“不对,军师不是自己走的。这片沙土地似乎有多人来回走过,脚印依稀可见。而且你看这块破布,该是他特意留下的提示。”

鲍小禾不信,凑近了看,果然见到在一处岩壁上卡着一块布,布的颜色形制,与吕植身上所穿的服饰如出一辙,当即脸色一黑,道:“还有块破布......倒是失察了。”

“莫非是吐蕃人?”张朔沉吟,“但这里距离伽师城甚远,而且尽是荒漠,吐蕃人除非开了天眼,不然怎会料到有人。”

鲍小禾想了想,道:“往西走,是伽师城外吐蕃军队的营地,如果不是吐蕃人抓了军师,想必不会向西。往北走,就是莫尔寺的所在,我们来时一路没见到什么异常。往东走,是图伦碛的无边沙漠,骆驼进去都出不来,也是死路一条。只有往南走,通向于阗,大有可能是军师去的方向。”

张朔点头道:“不错,尉迟玄在我们手中,无论伽师城战事如何,我们都有应对的后手,而且往南去于阗顺路,还能利用尉迟玄翻起点水花。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军师。”继而笑道,“老鲍,和军师学了不少,长进了。”

两人商量定了,立刻出发,几匹马换着骑乘,一刻不停,从正午一直行到傍晚,四周景象也从荒凉沙漠逐渐变成了草原绿洲。

张朔对着舆图道:“前面就是双渠,曾是我大唐疏勒镇下的遍城州,位置险要,而且多旅店商馆,从疏勒到于阗的旅客商贾大多会选择在这里歇一晚。如果挟持军师的歹人走的是这个方向,那么目前很有可能就藏在双渠。”

鲍小禾赞道:“长生,从前没感觉到你聪明,前段时间没见,难道是被神仙点悟了,说起话来有条有理,不输军师啊。我看杨老大没有必要好好供着那措大,倒不如提拔你当军师,自家兄弟嘛,更合适。”

张朔笑了笑,道:“实不相瞒,我也发现老鲍你和从前不大一样,话变多了,人也更爱笑了。”

鲍小禾嘿嘿两声,没再说话。

又走一阵,已经可以看见双渠城外的聚落。

这些聚落中的民居都是典型的疏勒、于阗风格,基本上都是方形平屋。

屋墙有内外两壁。外壁分两种,一种是直接用泥土全部垒筑的土坯墙,另一种是用红柳编成结构,再墁泥土的篱笆墙。内壁以芦苇围绕,然后抹草泥。

墙内构造倒和全用土夯筑的粟特建筑不同,会用胡杨木等粗圆木四面立柱,然后搭上梁、椽等,门窗更加饰木雕,很明显是受到了汉地建筑风格的影响。

张朔和鲍小禾骑着马,缓行到一处聚落。

平屋之间靠得很近,自然形成了一条条狭长的巷子,过道的墙壁上都装饰着以神佛鬼怪为主题的壁画。

鲍小禾默不作声,闷头走在前面带路。

张朔问道:“老鲍,你去哪里?”

鲍小禾头也不回,道:“前面兴许有旅店。店里成日迎来送往,消息灵通,咱们去店里打探打探。”

张朔听他这么说,便也不说话。

两人偕行,绕过几条巷子,草木掩映中,可见前方有一座院落。只是沿途杂芜丛生,连土路都完全分辨不清了。

鲍小禾跳下马,从腰间抽刀劈砍着齐腰高的灌木丛开路。

张朔默默跟随,然而看到十几步外残破的院墙和倾斜的柴门,嘴角一抽,当即止住了步伐。

“咋了长生,快来啊。”

鲍小禾终于回头,面色阴郁得可怕。

“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张朔低语一句,旋即顾视左右,高声大呼,“出来吧,都是自家兄弟,还怕羞吗?”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杂草灌木一齐窸窣作响,当是时,少说二三十人鱼贯钻出,无不杀气凛凛。

“哈哈,长生,自家兄弟,心有灵犀。”

一个彪形大汉走在人群前方,脸上带着笑,眼神却分外狡黠。不是杨胡蝶还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