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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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焚狮

琼隆囊嘎没死,张朔深感遗憾,却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当前吐蕃军营地的一角已经出现了极大的混乱,如果能够再接再厉给谷仓添上一把火,升腾的黑烟必能进一步扩大混乱,无疑对阿阇梨的行动更加有利。

“贼子往谷仓方向去了!”

奋力追赶着吐蕃军士中有人惊呼。

张朔策马狂奔,呼呼生风,取出火折子提前准备。吐蕃军的谷仓很大,而且会利用砂石和熟牛皮将仓室进行隔断,此外还拥有完备的防火用具和措施,绝不是简单把火折子丢进去就能燃起熊熊大火的。

不过,他这次有备而来,摸了摸紧紧绑在腰间的布囊,里面包着几个手掌般大小的陶瓷罐头。

这些罐头是阿阇梨提前交给他的,据说是从大食商人那里购入的,产自波斯之地,每一个陶瓷罐头都灌满了能够遇火即燃的“海火”。

张朔曾经打开过其中一个陶瓷罐头观察,发现其主体是黑色的液体,夹杂着不少诸如沥青、酒石、松香、树脂等有助燃烧的杂质,加上气味浓烈,初步判断是比较原始的石脑油,即轻质石油。

“听大食商人说,百年之前,大食发兵攻打大秦,以战舰将其国都团团围住,没想到大秦的守军用这陶瓷罐头里的黑水反击,将大部分战舰都烧毁了。大食人丧胆之余,从此称这黑水为‘海火’,意思是能在海洋之上燃烧的烈火,后来发现波斯之地多产这黑水,就加以研制,收为己用。”

张朔回想起阿阇梨的言语,随后,吕植的话也犹在耳边。

“这便是石脂水吧,我大唐陇右之地也多产此物,当地人唤作石漆。别看这物事小小的,却厉害极了。北周时,突厥人犯境攻城,北周军士就用此物将突厥人的攻城器具付之一炬,突厥人泼水灭火,火还竟越烧越猛哩。”

鲍小禾惊讶非常,拍着大腿道:“本来觉得烧谷仓这事想当然,可若有这海火相助,便大大可行了!”

“呼——”

记忆收束,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重新入耳,张朔深吸一口气,将手搭上布囊。

谷仓外围立有栅栏,桃花石一跃而起,矫若惊龙。

看守谷仓的吐蕃军士惊慌失措,扑倒在地。

张朔纵马闯进谷仓,放眼看去,是一片极为平坦的露天开阔地,远离河滩且阳光直射,地上洒满了细砂,全是为了保持干燥。地面上一个接一个,模仿唐朝的形制,布满了装有粟、麦、青稞乃至酪肉的容物。

最多的是形如锥盖的“庾”,直接将粮秣覆盖在下面,里面一般是给牛马等牲畜吃的草料、糙米皮或者豆类。

其次是上如锥伞、下如圆筒的“囷”,粮秣囤积在圆筒中,锥伞遮风挡雨,可以更有效防止粮秣受潮。

另有一些“廪”,类似小屋,用来储藏乳酪、风干肉以及血肠等珍贵的食物。

吐蕃军队惯于行伍,经验丰富,有意将这些容物隔开放置,中间空阔的孔道既能通行,又能起到隔火的作用。

然而,或许在他们的计划中,攻打伽师城的军事行动会很快结束,为了缩减工期和减少成本,所有容物都只用草木结束,并没有在最外面涂抹可以防范火灾和虫蠹的灰泥。

“如此甚好。”

张朔暗自欣喜,一路不停冲到最里面,弯弯绕绕,找到了相对密集的一处贮藏点。

这里用鹅卵石围成一个小圈,圈外插着一块木牌,牌子上歪歪扭扭写满吐蕃文字,应当是标明了此点所供给相应部曲的行伍序列。

桃花石刹住步子,张朔立刻跳了下来,解开布囊,将陶瓷罐头一个接一个砸向圈中的庾、囷、廪等容物。

眨眼功夫,周遭就弥漫起了刺鼻的气味。

“烧吧!烧吧!”

张朔心中默念,吹燃了火折子,高高抛向遍地黑水,而后头也不回,再次跨上马背,继续飞驰。

一部分吐蕃军士正好追到跟前,不期烈焰猛地窜起数尺,势大如墙,火舌扑面,燎到他们的胡须和衣袍,顿时一片焦臭。

张朔听到身后惨叫不绝于耳,忍不住回头看,只见黑烟如柱,日光都黯淡了不少。这样的火焰,虽然不可能重创吐蕃军队的后勤,但对于制造恐慌的目标来说,绝对够了。

谷仓外,吐蕃军士群群成簇,逡巡观望。一看到张朔出现,群情激奋。

琼隆囊嘎坐在由十余个吐蕃军士抬着的肩舆上,高举红旗长矛,喝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不忘连声提醒,“要活的,千万别杀生!”

双方数量过于悬殊,吐蕃军士们顾忌八关斋戒,怕失手给张朔和桃花石打死,所以连乌朵投石都不再使用,层层叠叠逼近,只求活俘。

数十张方形大盾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不留半分空隙。

张朔和桃花石原地踌躇,迟迟找不到突围的机会,想要后退,但谷仓内阵阵热浪扑出,返回去更无逃生可能。

“难道今日就此了结?阿阇梨应该已经入城了吧......”

张朔能替阿阇梨接下这最最凶险的任务,内心其实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当绝望来临之际,仍然万般不甘。

他的视线从人墙之上掠过,看到灰头土脸的琼隆囊嘎兀自坐在肩舆上狂叫不休,当下把心一横,抽出匕首,轻抚桃花石道:“大丈夫绝不能束手就擒,桃花石,且随我再试一次!”打定主意,哪怕吐蕃军队密不透风,也要尽全力冲向琼隆囊嘎。

“哇啊,不好,城里的叛贼杀出来了!”

张朔正待决死,突然听见有吐蕃军士大叫,原本如墙堵进的吐蕃军阵列中登时发生骚乱。视线中,伽师城方向骤起烟尘,将城池笼成灰蒙蒙的。

“是伽师城的义军!”

张朔惊喜交加,没太多时间确认自己的猜测是否属实,迅速抓住吐蕃军士们瞻前顾后的时机,用力夹紧马腹。

桃花石似通人意,四蹄翻动如电掣,找准一个空当奋力突驰。吐蕃军士们遮拦不住,立刻被带倒好几个,门户洞开。

琼隆囊嘎向后看看,又向张朔看看,嘴巴张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震惊、愤慨、慌乱、痛苦等诸多表情居然同一时间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兵分两路,你等继续追击这纵火贼,其余人等随我走!”

琼隆囊嘎不住高呼,纷繁的吐蕃乱军中,狮子旗挥动此起彼伏。

“呜——呜呜——”

吐蕃军的中营传来绵长的号角声,象征着最高军权的狮头大纛升到最高。毫无疑问,吐蕃军的大营的确遭到了成规模的袭击。

“纵火贼,敢留下姓名吗?”

大局为重,琼隆囊嘎不得不放弃亲自追捕张朔报仇雪恨的想法,但是离开前仍然心有不平,于是厉声高呼。周边的吐蕃军士们也都跟着齐呼——

“纵火贼,敢留下姓名吗?”

张朔单枪匹马,眼望不断朝着自己攒动的万千吐蕃军士,不禁热血沸腾,大吼回应:“焚狮者,唐人张朔也!”一连怒吼几遍,仿佛誓要将自己的名字永远烙印于在场的每一个吐蕃人心底。

“焚狮者,唐人张朔......唐人?”

琼隆囊嘎当即震怒,陡然间变得异常狂暴,奋臂挥舞。

张朔逃离前最后扫了一眼,但见这位身宽体胖如同小山的吐蕃武士由于太过激动,竟是从肩舆上翻了下去,消失在了吐蕃军的茫茫赤红之中。

吐蕃军分出了大约十余骑继续追击张朔,这些吐蕃骑士基本都是轻骑兵,是以能够对轻装上阵的张朔紧追不舍。

张朔毫不放松,沿途分辨方位,马不停蹄径向东北。

不多时,伽师城慢慢渺远,四周也不再有吐蕃军队的毡帐,荒凉的戈壁滩上,一座孤零零的寺院出现在了眼前。

靠近了看,重檐黑瓦下,三扇朱漆山门两矮一高,左右还有两堵深黄的照风墙,上面各有字,都是用汉文写就的隶书,左边是“法云严布”、右边是“慧日金光”,赫然醒目。

难以想象,在远离大唐数千里的风沙之地,竟还有形制如此近似汉地的佛寺。

吐蕃追兵距离自己尚有数百步,张朔下马拾阶而上,到得正门外抬头一看,牌匾上果然是“莫尔寺”三个金字。

这三个字,这便是他此行敢于孤身犯险的底气。

山门紧闭,张朔伸手扣动门环。扣了一下,没有动静。又扣两下,不一会儿,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条缝,探出半个光溜溜的脑袋来。

“小师父。”

张朔对着稚气未脱的小沙弥双手合十。

“你是何人?”

小沙弥神情警觉,盯着张朔看看,又盯向了他身后的吐蕃追兵。

这时候,十余名吐蕃轻骑兵都到了距离寺庙山门的三十步外,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都静静停在原地,没人再往前跨哪怕一步。

“主持吩咐过,最近寺外风沙大,要闭好门户。”

小沙弥表情不耐烦,说着话就要将山门关掩。

“哎哎哎,小师父别急。”张朔伸手阻拦。

小沙弥一下子涨红了脸,道:“施主,再不撒手我便叫人了!”

张朔见此情形,暗想:“听说这莫尔寺是汉代便建成的古刹,琼隆囊嘎极为崇佛,对此等佛教宝地自然不敢有半分僭越,一定特别吩咐过他手下的军士,不能侵扰佛寺。如若让这小沙弥把门关上,我背后的吐蕃人便再无顾虑......今日要逃过一劫,必须进寺。”

思及此处,便照着安拂耽延说过的那样,道:“小师父,我是七河之地来的唐人张朔,求见贵寺主持,还请替我引荐。”

小沙弥打量着他的光头,问道:“你是要上门挂单?可有你寺主持的荐信吗?”

“看来安拂耽延没料到吐蕃人会在近期围困伽师城,他的‘粟特兄弟’没能把话提前送到,这可麻烦了,如今看来只能碰碰运气......”

张朔心里有些焦急,嘴上说道:“没有,但我的朋友粟特商人安拂耽延说过,贵寺住持是他生平挚友,会替他帮助我的。”

“安拂耽延......哦,拂耽延......”小沙弥表情一变,“是那位弓月城的贵客......你是他的朋友?快快进来吧。”

“弓月城......”

张朔又一次听到这个地名,不过当下无暇细思,侧身挤进山门。

莫尔寺香火数百年,历代修缮,至今占地甚广,颇具规模。

进寺打眼便见两座用土坯砌成的圆顶宝塔矗立在东南侧,其余佛殿和僧舍鳞次栉比。佛殿形制均为中原汉地的梁木结构,僧舍等则大多由土石垒砌而成,风格独特。

张朔在正殿前的大香炉旁遇见了一名瘦高中年僧人,高鼻深目、白须浓密,便是这莫尔寺的主持高云难陀,汉称法喜。

小沙弥把张朔和寺外情况讲明,法喜问了张朔几个问题,见张朔对答如流,不再怀疑,叹了口气道:“琼隆囊嘎少年时曾跟着老衲学习佛法,颇通佛门精义,不想一朝着相,心猿难破,以至于走火入魔。”他年轻时游学中原各大禅院十余年,因此汉话极为流利。

张朔说道:“琼隆囊嘎自称法王,癫狂已极,如果放任他攻下疏勒,恐怕他会一边念经,一边大肆屠戮,完全玷污了佛法。”

法喜摇头不迭,道:“实不相瞒,我亦惧他,施主有所不知,他严令军士不许踏入莫尔寺,并非敬重老衲或是这座寺庙,而是想着日后将这寺庙改成他的府邸,生怕有所损坏罢了。”

张朔肃道:“吐蕃内乱,琼隆囊嘎断绝交通,野心昭然若揭。等到他攻下疏勒,这数千里土地必将遭受浩劫。好在疏勒义军揭竿而起,将他暂时拖住。可是孤城难守,成千上万的吐蕃军日夜猛攻,城池如何能长久守住。为今之计,只有趁他后方空虚,邀那于阗王攻其不备,才有阻止他的机会。”

谁知这句话出口,法喜嘴角抽动,神色变得极为古怪。

张朔心下奇怪,试探着说道:“我来寺里,一来寻求庇护躲避吐蕃人的追杀,二来希望主持提供方便,好让我能够见到于阗王。我听闻禅师是西域德高望重的高僧,深受于阗王族的敬爱,与其私交匪浅。禅师慈悲为怀,还请看在故友的情谊和疏勒、于阗等地军民百姓的生死存亡上,务必帮我一把!”

“见于阗王?”法喜眼神飘忽,明显心不在焉。

张朔点头道:“正是,我早听说于阗王族对吐蕃人不满,暗中招徕四方英豪,择机起事。可是眼下形势万分危急,连疏勒义军都高举义旗,于阗王族却仍作壁上观,只怕大好良机稍纵即逝,琼隆囊嘎难以压制!”

“容老衲再想想,容老衲再想想......”

法喜缩了缩身子,任凭张朔慷慨陈词,依然不置可否。

“这老僧有鬼。”

张朔猛然觉得不对,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了法喜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