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过，我要说的是，当驱魇精灵多没劲，我还是想做个令人神魂颠倒的诗人，把未婚妻从死人沟里救回来。不过当下还没有这个必要。那个小芭蕾舞女正稳稳地立在栏杆条上，并没有像我外公那样失足坠地。她优雅一跳，降在阳台上，穿过落地窗玻璃，消失了。这一来，我那本该跳到嗓子眼里的心，升到了被迷住的眼睛里。
无论如何，我开始为她担心。我怕，怕她就算现在没掉下去，之后也会出事。这样看来，时间紧迫，我得赶快会会她。于是，我等她再次现身阳台。当她果真出现的时候，我举起一只手，向她打招呼。可惜，我的动作太不明显了，没什么气力，主要是怕她不理我，那就丢人了。
事实上，今天、明天、后天，她都没有搭理我。也许是因为我的动作的确很难被注意到，也许是因为她不想讨我欢心。所以，我心生一计，何不守在她楼门口呢。我希望能等到女孩自己出门，那我会借机和她交朋友，用动听的意大利语和她谈这谈那，然后告诉她：你知道么，如果你摔下去了，就会死的。我外公就是这样死的。我觉得有必要告诉她那件事，这样她才能充分思考、决定是否冒险。
放学回家吃完午饭之后、写作业之前，我会在街上玩两个小时，和比我野得多的孩子们打架，做一些危险的事，例如，撑着铁栏杆翻跟头。可那些天，我把这两个小时都用来等她了。但她从未出现过，既没有单独走出来过，也没有和父母一起出过门。显然，她的作息时间不一样，或者只是我不走运罢了。
但我没有放弃，那段时间我很是焦躁。我脑子里有不少词，还有不少幻象，无论哪个都和女孩有关。那时我没什么逻辑，时至今日，在我看来，小孩都没逻辑，逻辑是长大过程中染的病。我还记得，那时候，我会把好几件事掺和在一起。我希望撞上大运，在三楼找到了她的公寓，按响门铃，参照从贝纳戈斯蒂老师借给我的书里读来的话，对她的父亲或母亲——最好是她母亲，父亲们直到现在还是会让我害怕——说：这位亲爱的女士，您的爱女在阳台石护栏上翩翩起舞，如此美丽动人，可我一想到她会摔死在人行道上、像我那做泥瓦匠的外公一样口鼻出血，我就夜不能寐。此外，我也希望在窗前等着，等女孩再来阳台上玩的时候，让她看看，我也敢冒着死亡的危险，从厕所窗户爬到厨房窗户，一步又一步，坚决不往下看：这个壮举我已经完成过两次——其实容易，两个小窗户之间有一个共同的窗台，只要她表示同意，我就很愿意再来第三遍。最后，万一我能和她说上一句，我也想让她知道——一句接着一句——她那美丽的灵魂令我如醉如痴，我的爱必定持续到天荒地老，如果她坚持在栏杆条上跳舞并坠下去，那她一定可以指望我，我会亲自前往地下世界，接她回来，绝对不会做那回头看她的蠢事。偷偷调查她的住址，奋不顾身展现胆识，把她从亡灵国度救回来，在我脑海里，这几件事互相之间并不矛盾。事实上，在我看来，它们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时刻。在那个故事里，我无论做什么，都能给人留下好印象。
那段时间，我不仅没能联系上女孩，还受到了长时间阴雨的影响，无法欣赏她在阳台上玩耍的样子。于是，阵雨间歇，我着手专心寻找死人沟，免得被悲剧打个措手不及。外婆刚给我讲过之后，我就已经做过一些尝试，但没有花太多时间。当时，有从贝纳戈斯蒂老师那里借来的书，有我母亲给我买的漫画，有在体育馆电影院(1)看过的电影，所以，我有好多角色可以去演——牛仔、流浪汉、船僮、海难水手、猎人、探险家、游侠骑士(2)、赫克托耳(3)、奥德修斯(4)、平民保民官(5)，只是随便说几个而已。如此一来，寻找亡灵国度入口这件事就没那么重要了。不过，随着女孩突然闯入我的冒险生活，我对找入口这事更上心了，而且运气也不错。
一天下午——借用外婆紧张时说的话——一会儿下雨，一会儿不下雨，一会儿又掉几个点儿，所以，我不能离家太远，只能和一个朋友在中庭里转悠。天上挂满云，地上都是水坑。在种有棕榈树的大花坛的另一侧，我在地上发现了一块长方形的石头，如果我躺在上面的话，它比我还会长出不少，上面有一个巨大的锁栓，在雨水中闪烁。我看到它，不禁打了个寒战，不仅是因为湿冷，还出于恐惧。
“怎么了？”我朋友问，他叫莱洛，住在B栋。我喜欢他，因为只要没有别的朋友在场，他就会说意大利语，和书上写的那种很像。
“别出声。”
“为什么。”
“死人会听到你的。”
“什么死人？”
“所有死人。”
“怎么会。”
“就是会，他们就在这下面。这块石头，如果我们取下锁栓，把它抬起来，鬼魅们就会出来。”
“我不信。”
“去摸那锁栓，看会发生什么。”
“什么都不会发生。”
“你去摸。”
莱洛凑近，我站得远远的。他蹲下来，小心摸了摸锁栓，突然一道闪电，晃眼至极，前所未有，随后紧跟一声炸雷。我拔腿就逃，他跟着我跑，吓得面如土色。
“看到了？”我气喘吁吁地说。
“看到了。”
“你会和我一起下去吗？”
“不去。”
“你这算哪门子朋友？”
“有锁栓。”
“我们砸了它。”
“锁栓是砸不断的。”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吓出屎了。如果你不想来，那我就找一个女孩来，她什么都不怕。”
刚说完这话，发生了一件让我吃惊不已的事。莱洛坏笑一下，问道：
“那个米兰女孩？”
就是那次，我才意识到，让我朝思暮想的女孩，有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称呼——米兰女孩。她不仅吸引了我，也让其他许多伙伴留心。不只如此。所有人都知道，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会透过窗户呆呆地看她，或者在她家楼门前等很久。真的么？
我又把自己封入了往日的沉默。不过，临了我还是先回了他一句：“滚蛋，狗娘养的，别鸡巴烦我。”如果没人能理解我到底有多特别、到底能完成多么伟大的事，那就得用上这套话。
(1) 那不勒斯城沃梅罗区的一家著名老电影院，建于五十年代，本名彩虹电影院，因临近科拉纳体育馆而被人称为“体育馆电影院”。已于二〇一四年关张。
(2) 欧洲中世纪骑士文学中的样板人物，四处游荡，除妖杀敌，罗兰、圆桌骑士中的兰斯洛特、堂吉诃德都属于此类。
(3) 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特洛伊城王子，也是保卫特洛伊城的主要将领之一，在与古希腊将领之一阿基琉斯的决斗中败北并被杀。参见荷马史诗《伊利亚特》。
(4) 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古希腊将领之一，伊塔刻岛国王。特洛伊之战，古希腊人得胜，但因胜后令人不齿的行为，受到神灵惩罚，众将领在归途中遭遇千难万险。关于奥德修斯千奇百怪的遭遇，参见荷马史诗《奥德赛》。
(5) 古罗马共和国时期的重要官职之一。古罗马社会中，公民依据家族分为贵族和平民，大多数官员代表贵族基层利益，而平民保民官则是由平民议事会选举、代表平民阶层利益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