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2015年2月20日凌晨,凛冽的寒风狂乱地吹着,一名初一的少年赤身裸体、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地在河岸的草地上爬行。
按照他当时的状态,估计是每前进几厘米意识就变得模糊了,等到清醒过来再向前爬几厘米。他口中发出了微弱的呼吸声,仿佛是在求助,但是那声音肯定是被小河的水流声盖住了。
少年被美工刀割伤,全身伤口多达43处,其中光是脖子周围就有31处。最严重的伤口位于左颈部,长达16.8厘米、深1~2厘米,小动脉被切断,一分为二。另外还有长11.5厘米和9.5厘米的伤口,颈部肌肉被残忍地割伤,背部、腿部和额头的皮肤出现了剥落。
地面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少年匍匐前进的身影。距离河岸300米的地方就是车来车往的马路,但是被味精公司的大型工厂遮住了。河宽100多米,对岸又是一大片绿地。气温已经降到5.2摄氏度,别说人影了,就连一只小飞虫应该都没有。
尽管如此,少年还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堤坝方向爬去,身上沾满了血液、泥土与河水。估计沙子糅进了他的伤口,混凝土浇筑的护岸斜坡和长满野草的大地像冰面一样凉。无论如何他都要离开那里,一定是因为他想逃离死神降临的恐惧,一心想要回到会帮助他的人们身边。
少年的出血量超过了1升,相当于全身血液的三分之一。这个量足以让人因为出血性休克而死亡。恐怕他当时已经神志不清,手脚基本上没有感觉了。再加上他曾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估计陷入了失温状态。这种情况下,他已经没有余力爬上堤坝、到公路上求助了。
少年用尽了体内残存的全部力量,最终只爬了23.5米。杂草丛生的草地上,稚气未脱的幼小躯体终于爬不动了。
估计死亡时间为凌晨2点半到黎明之间。河边只有水声,像念经一样响个不停。
*
2月21日早晨,后藤善明(化名,案发当时44岁)自前一日傍晚就开着渔船在日本海上捕鱼。气温虽然已经降到零下1摄氏度,却没有什么大风大浪。蔚蓝的大海一望无际,遥远的地平线那里就是善明8年前开始居住的西之岛。
西之岛是隐岐郡的一个小岛,从鸟取县境港市的境港乘船向北大约行驶两个半小时即可到达。人口只有2900人左右。岛上到处都是自然风光,野马在山坡上悠闲地吃草,海角处山崖高耸,海鸟成群结队地展翅飞翔,美得令人叹为观止。
另一方面,岛上别说便利店了,就连商业街都没有。学校也只有两所,一所小学和一所初中。岛上的居民几乎都是熟人,彼此关系亲密,甚至没有锁门的习惯。
善明36岁时利用I turn(1)的招聘制度,举家搬迁到了这座岛上。他在当地一家渔业公司工作,成了一名雇佣渔夫。天气状况允许的话,他每天傍晚从港口出发,到了早上就回去。
那天他们分别乘坐好几条船,进行围网捕鱼。所谓围网捕鱼,是指用雷达找到鱼群,动用多艘船只将其围起来一网打尽的捕鱼方式。
随着旭日东升,气温逐渐开始回升。善明登上探查鱼群的船只,与围网捕鱼的其他船只保持一定距离,在一旁进行监视。再过一会儿,捕鱼作业结束,就该返回港口了。
正在此时,手机突然响起来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陌生的号码。他感到有些诧异,接通电话以后,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请问您是后藤善明先生吗?”
“对,是我。”
“我这边是神奈川县的川崎警察署,您是上村辽太同学的父亲吧?”
川崎警察署为什么会打来电话呢?一年半之前的那个夏天,离婚的妻子带着儿子辽太搬到了娘家所在的川崎市。一个半月之前,他趁着过年前往川崎探望时,儿子看上去还生龙活虎的。警察打来电话,难道是因为辽太偷了东西被抓起来教导了吗?
他胡思乱想了一通,结果刑警说出的话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辽太同学被卷入了川崎发生的一起案件。”
“案件?”
“是的。”
“请问是什么案件?”
“是一起重大案件。电视和报纸上都已经报道了,您还不知道吗?”
善明一时间无言以对。他从昨天傍晚就出来打鱼了,根本没看新闻。
“如果您看一下新闻,应该就会明白案件的大致情况。我们希望您协助调查。虽然您可能工作繁忙,能不能麻烦您来川崎一趟?”
“请稍等一下。您说的案件到底是指什么事呢?是说我儿子遇害了吗?”
“我们还在调查当中,具体情况等见到您时再详细跟您讲。还请您给予协助。”
对方说得很委婉,可见辽太遭遇了不同寻常的事情。他心里涌上来一股念头,必须马上赶往川崎,确认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好的,我向公司请假以后,立刻前往川崎。不过,现在我在西之岛,距离很远,不知道今天之内能不能赶到。”
“即使您今天来了,也不知道您能不能见到辽太同学……能不能麻烦您明天早上9点来我们署一趟?”
虽然听到了见不到面这句话,但是他当时头脑一片混乱,并没有想到这话意味着什么。
“我会去的。”
善明说完后挂了电话,接着联系了上司。他决定说明情况后请求提前离开捕鱼的团队。
善明决定一回到岛上的自己家中,就开始做前往川崎的相关准备,同时打开电视的新闻频道,确认一下是什么案件。在冬季,从西之岛开往本州港口的渡轮一天只有两班,早上的班次已经出发,要想前往本州,只能等下午的班次了。按照计划,他打算让朋友开车到港口接他,然后直接前往米子机场。
电视上的新闻报道说昨天川崎发生了杀人事件,不过并没有明确受害者的身份,不知道是否与辽太有关。于是,他决定在网上查一下。因为报纸总是晚一天才能送到岛上,所以要想获得最新消息,只能通过网络。
他在网上也找到了报道该事件的新闻,说是20日清晨在多摩川的河岸边发现了一名男性的尸体。这篇报道不仅没有写真名实姓,还说受害者是一名“成年男性”。如果报道属实,那么被杀害的人就不是辽太。也就是说儿子目前还平安无事。
下午班次的渡轮从港口出发的时间到了。善明抱着随身行李走进了二等舱。二等舱没有床,只是在地板上铺着地毯。先上船的乘客将毛毯展开,随意找个地方躺下了。傍晚的风速是由南向北每秒1.2米。作为2月的海面来说,难得一见的风平浪静,有人在看书,有人在小睡,干什么的都有。
安静的客舱里,只有善明一个人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他一会儿把客舱中配备的电视频道改为新闻,一会儿通过手机查看最新报道。
出发后没过多久,突然传来了最新消息,是关于昨天早上在多摩川河畔发现的尸体的后续报道。警方公布了受害者的真实姓名。
报道中清清楚楚地写着“上村辽太”这个名字。名字所用的汉字和初一这个年级,都和儿子一样。
以下是《每日新闻》晚报的报道:
川崎市川崎区的多摩川河岸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关于本案,神奈川县警察总部刑侦一科于21日认定受害者为该区大师河原2号街区的初一学生上村辽太(13岁),并向社会公布。根据司法解剖的结果,弄清了死因是被锋利的刀具刺伤、割伤颈部造成的出血性休克死亡。该科认为这是一起杀人弃尸案件,在川崎警察署成立了侦查总部。(下文省略)
(《每日新闻》晚报2015年2月21日)
估计是警察确认完身份之后,将之前一直隐瞒的受害者真实姓名向媒体公开了。到了下午,各家媒体纷纷报道了这一快讯。
看着眼前的报道,善明头脑中变得一片空白。为什么辽太会被杀害呢?他一时间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脑海中浮现出了已经分手的妻子——雅子(化名,案发当时42岁)。她在川崎和辽太一起生活,肯定了解案件的详情。
他用手机给雅子发了一条消息。他问道:现在报道中说案件的受害人名叫辽太,真的是我们的儿子吗?他等了很久,也没有收到雅子的答复。
渡轮到达港口时已是暮色渐浓。善明按照预定计划,乘坐朋友的汽车直接前往米子机场。很幸运,飞往东京的最晚航班还有空座,所以他晚上10点左右顺利到达了羽田机场。
从羽田机场到川崎大约用了30分钟。善明到达川崎后,因为事先没有预订宾馆,决定在川崎警察署附近的桑拿店凑合一晚上。到了此时,媒体接连不断地发布了案件的后续报道,然而善明已经失魂落魄,基本上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他唯一没有忘记的是,前妻在凌晨回复了消息,说案件的受害人就是儿子。
次日早上9点,善明怀着坐立不安的心情准时来到了川崎警察署。刑警们正在那里等着他。他们简要地介绍了一下案件,然后说前一天虽然已经请雅子确认了死者身份,还是希望善明也确认一下。
他们把善明带到了警察署内一个安静的房间。打开门以后,他看到一具幼小的尸体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层薄布。
刑警说:“请您确认一下。”
善明屏住呼吸,探头看了一眼死者面部,瞬间觉得自己似乎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躺在那里的人的的确确是自己的儿子辽太。
也许是为了掩盖司法解剖的痕迹,颈部以下都被布遮住了。光看面部的话,只有殴打留下的青斑和一些小伤口。
“没错吧?”
无论确认多少次都是辽太。他的表情十分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但是没有一点儿血色。脖子上缠的绷带有些偏了,可以看到粗糙的缝合痕迹。
善明强忍悲痛回答道:“对,是我儿子辽太。”
“很遗憾,正如报道所说,他被卷入案件,不幸去世了。”
一股悲痛之情涌上心头,他感觉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是谁干的?此生真的再也无法相见了吗?各种思绪奔涌出来,搅乱了他的心绪。
另一方面,他又怀疑这是在做梦。也许是因为不愿意相信眼前的现实,内心出于本能产生了拒绝反应。
刑警说道:“至于案犯,我们现在还在搜查。昨天也拜托过您,可以的话,希望您也协助我们的调查。”
他勉强能听进去对方说的话。
“辽太同学的智能手机是您签约的吧?首先,能不能麻烦您委托手机公司公开辽太同学的通话记录呢?由于涉及个人信息,需要获得签约人的同意才能公开。”
刑警继续淡漠地说道:“另外,还要麻烦您确认一下辽太同学使用过的应用程序。因为它们应该也会成为抓捕案犯的线索。”
辽太的智能手机是大约一年前善明买给他的。善明以自己的名义签约,也在支付话费。因此,辽太下载应用程序的时候需要经过善明的同意。
“除此之外,还有几件事要拜托您,接下来请您移步到别的房间吧。”
“去做什么呢?”
“想麻烦您确认一下遗物。”
“什么遗物?”
“您儿子随身携带的物品基本上都被焚烧了,还有几样残留下来了。”
刑警们公事公办的说法近乎冷漠,善明听着听着,逐渐强烈地意识到辽太的死果然是现实。
善明问了他最想知道的事。
“关于案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吗?”
“现在还很难说……”
案犯应该是逃跑了。
“明白了,我会尽力协助调查。”
善明决定将辽太留在这里,和刑警们去别的房间,接受对方的请求。虽然他无法想象谁是案犯,但是喷涌而出的怒火与悲痛令他坐立难安,希望能尽早将其绳之以法。
但是,后来事情发展的方向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几天后抓捕的案犯是三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们都是辽太的玩伴,原本关系很亲密。他们口中讲述的杀人经过凄惨至极,令听者的身心都感到战栗。
善明得知真相后,不再拒绝接受辽太死亡的现实。无法抑制的怒火让他对案犯产生了类似杀机的念头,甚至想要亲手为儿子报仇。
(1) 指从城市搬到农村工作生活。[本书脚注皆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