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天子陛下要让他生
半个时辰前,皇城内。
早先俯瞰向朱雀大街的宰相李楚河,与另一位当朝天子陛下身前的红人卫梓玄,在一名年轻宦官的带领下,顺着廊道,进入到了承天门之内。
走在前头的宦官,始终低着脑袋,闷声前行。
那跟在身后的两位大人物,也毕恭毕敬,不再有皇城之外的张扬跋扈。
这两个人很不对付,但也不曾在承天门之后大声争论不休。
一直到了太极殿外的殿前百阶,年轻宦官才不再往前,而是转身,对着两位权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还轻声交代道:“奴才不能再为两位大人引路了,接下来的路,还需要两位大人自己前行。”
宰相李楚河轻轻点头算是应答,已经直面向百阶之上,抬脚开始前行而去。
那原本立在李楚河身侧的国公卫梓玄不甘示弱,冷哼一声,也就快步跟上。
或许是两个人上演过太多次相同的桥段,这年轻宦官笑着摇摇头,没有带着丝毫的不恭敬。
那两人几乎是同时落在了第一道石阶之上,之后每一次抬脚,都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殿前百阶之后,就是太极殿外,殿内金碧辉煌,不被殿外的糟糕天气所影响。
两位权臣抖抖衣衫,将身上的水渍清理干净。其后,又同时跨步,走进到了太极殿内。
金銮上,有天子陛下眯着眼睛,带着一抹戏谑打量在了两个老臣的身上,他的脑袋微微倾斜,用单手搭在了龙椅把手上。
这个姿态极为不雅,这里是太极殿内,除了天子陛下,没有人敢露出这般姿态。
太极殿内没有莺歌燕舞,只有长达数百步的宫殿,以及金銮之下立着的年迈宦官。
“叩见陛下!”两位权臣近到了金銮之前百步之外,齐齐跪倒在地,行过大礼。
“免礼。”天子陛下眼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的声音不算太高,但还是能久久萦绕在太极殿的宫宇当中。
宰相李楚河起身,双手搭在一起,放在了小腹上,但他敢于直面天子陛下。
国公卫梓玄亦起身,双手抓在了衣衫下摆,唯唯诺诺,不敢抬头。
天子陛下眼眸猛地瞪大,他望向了太极殿外的雨幕,愣愣出神。想到了这泱泱大唐的百年盛世,就在自己手中,攀至巅峰,而又有数十年天下太平,他的脸上笑容便不再含蓄。
而后,他润润嗓子,用有些慵懒的声音说道:“今日这朱雀大街上的事情,两位想必都有参与,朕把你们召来,就是想要听听你们的意见,然后做一个决定。”
天子陛下的话音落下,那殿前的二人,身躯皆是一震。
卫梓玄急忙往前两步,他抢先开口道:“陛下,大都护是该受些苦,但罪不至死,相信此时陛下留他一命,他日到来,大都护明白了陛下的意思,自然会乖乖释去兵权。”
天子陛下闭上了眼眸,没有说话,算不上是默许,也算不上持着反对意见。
于是,整个太极殿内,寂静下来。
这寂静之下,卫梓玄的额头上,便是大汗淋漓,他的身躯忍不住颤抖,好似下一刻,就要瘫倒在地。
站在之后的李楚河给了卫梓玄一个白眼,他抬手行礼后,很自然地说道:“依臣下之见,耶律明捷是铁了心要反,安西都护府三十万铁甲,已经有大半开拔,进入到了漠北之境。”
“又有草原蛮子近来屡犯我大唐边境,不管是谁,扰我大唐安宁者,其罪当诛!”
天子陛下依旧没有回应,好似已经沉沉睡去。
卫梓玄回头瞧了李楚河一眼,这才敢偷偷昂首,想要瞧瞧天子陛下的脸色。
见到天子陛下依旧闭目养神,卫梓玄才鼓起一丝勇气,回头轻声反驳道:“小老儿李楚河,你这话才是扰我大唐安宁。”
“若是大都护死了,谁能压下河西三十万铁甲,边军一反,便只取我大唐中原腹地,天下必将大乱。”
“可大都护不死,便是承下了陛下的一分恩情,只要陛下还在殿内,大都护便不敢反,更不能反。”
“其后,只需要慢慢卸去大都护的权势,边军大权旁落,大都护只能解甲,回到长安城内养老,李楚河,你想得明白吗?”
“呵!”李楚河冷笑一声,再次对着天子陛下躬身道:“请陛下赐旨,诛杀耶律明捷!”
“你!”卫梓玄大袖一挥,脸色涨到通红,他想要坡口大骂,但这里是太极殿内。
他只能别过头去,不再看向李楚河的方向,而是继续恭敬的面朝天子陛下,静静等待天子陛下的回应到来。
那搭在龙椅把上的手肘,终于出现了一丝颤动。
天子陛下坐直了身躯,抬手抖抖龙袍,他睁大了眼眸,便似有金龙腾飞,直入九霄之上。
卫梓玄的身躯跟着颤动,直接跪倒在地,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
天子陛下的目光在殿前的两个人身前游离一遭,其后轻启嘴唇,抬手言道:“两位所言,都有道理。”
但他又在其后皱紧眉头,叹息一声。
他深呼吸一口,然后缓缓道:“依朕之见,杀亦可,不杀亦可!”
“杀,是因为三十万边军握在他手,权势滔天,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杀,是因为朕和贵妃的情分在内,他总得喊朕一声姑父,那就这么杀了,以后谁还敢为我大唐尽心尽责。”
“那就不杀了,先放他出城去,等到了河西,给三十万铁甲换一个主人,不算什么难事。”
“这大唐啊,是天下人的大唐,也是朕的大唐,但永远不可能是耶律明捷的大唐,不可能是一个边军大都护的大唐。”
卫梓玄的脑袋叩得更低了,没人能看到他的面容,想来,他是为此时的得意而露着笑吧。
宰相李楚河想要反驳,却见到天子陛下,又重新眯起了眼眸,知道今日这事情,只怕不会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叹息一声,将嘴唇紧紧抿起,霎时间,像是年迈了数十岁之巨。
天子陛下要让他亡,要让他李楚河交出权势,却放走了一个耶律明捷,这一步走得太险了!
冯元义走出了太极殿,他走下了殿前百阶,向着皇城之外,向着朱雀大街上行去。
朱雀大街上,风雨依旧,一袭金甲已经染血,神策军大统领曹蛮,身负重伤,但他的手中依旧紧握长枪,不管雨水如何凋落,他都不能松开分毫。
在往前走,两位丽景门的名角,已经将最后一名边军将士所杀,也是杀死了耶律明捷的最后一名死士。
他们转身,就要向着跌落在地的耶律明捷而去。
有张先生坐在巷口,有马车静立街巷一侧。
有异族年轻人皇甫云天,挡在了曹蛮身前。
有人坐在雨水中笑声不止,有人执刀,却在今日不敢再扬起手中弯刀。
大宦官冯元义笑着,他就从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滑过,他的脚下似乎不曾沾染到丝毫的水渍。
他走得很快,转眼就立在了耶律明捷的身前。
这位皇城当中的大宦官,他低头扬起手掌,放到了耶律明捷的身前,他缓缓说道:“大都护,受苦了,大家知晓了您的处境,便差本公前来为大都护解围。”
冯元义跟随天子陛下已经有了四十余年,他在早些年曾被封为齐国公,外寻常人面前,或说,除了面见天子陛下,他都自称本公。
耶律明捷从地面上艰难起身,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嘿嘿一笑。
他的目光从整条朱雀大街上划过,赶巧有轻风带着雨水袭来,有些凉,但很舒心。
“谢过冯公,也请冯公为我谢过陛下!”耶律明捷发出两声冷笑,原来那个天子陛下,当真眼瞎了。
“嗯。”冯元义瞥了耶律明捷一眼,其后收回了手掌,又抬手扶在了臂弯下的刀柄之上。
“大家有些时候,做事情是有些不对,但做臣子的,还是要顺着大家的意思才对!”
这话落下,冯元义转身,又落在了那同为二冯之一的冯骅冉身上,同是大境界高手,他自然能感受到此时冯骅冉身上的气势如何。
也很快就注意到了坐在朱雀大街上的谢风流,他捏指问道:“小道士就是乾景天道长的弟子?”
谢风流早先就收敛了笑容,都听到了冯元义刚才所言,哪里还能笑得出声啊。
他轻轻咳嗽两声,没有回答,不过是收回了飞剑,也收起了酒葫芦,他这就想要转身离去。
对于谢风流的失礼,冯元义并没有放在心上。
甚至,他还极为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小道士啊,本公劝你一言,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尽快离开这帝都长安城吧,你的岳父大人,此时只怕自身难保,留在帝都长安城一日,你的危险便多一分。”
谢风流抬手,轻轻摇曳,算是感激。
他走得并不快,因为身上带着伤势,伤上加伤。
天子陛下糊涂了,要让耶律明捷生,两个天字号大境界高手,不对,算起来是三个天字号大境界实力的高手,就立在耶律明捷的身前。
那安西胡蛮狗,还怎么个杀法?
他谢风流杀不了,便想起了李楚河之前所言。
对啊,不管杀掉杀不掉,李家都已不复,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无非就是多一个耶律明捷和少一个耶律明捷的区别,这大唐没了李楚河,还放走一个耶律明捷,这天子陛下,就是把大好的河山,亲自推入到了深渊之内。
或者,那耶律明捷当真就害怕了天子陛下的威势。
有了冯元义的传来了天子陛下的口谕,自然没人再阻拦耶律明捷的离去,他就那么手持横刀,大摇大摆的跨过了朱雀大街。
在他的身后,是一辆马车,马车车帘被拉开了一条缝隙,一双似水眸子,盯着谢风流所去的背影,轻轻一笑。
她的局,为谢风流设下的局,已经开始了。
谢风流走出了很远,不敢回头看,他接下来,要去参加一个好朋友的婚宴,其他的任何东西,都没有他的婚宴更加重要。
他昨日亲口应下的,杀了耶律明捷,就去他的婚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