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太极殿内的风有些大
穿过昂长的廊道,走入整个皇城最是象征权势的承天门之内。
承天门,便是承天启运,受命于天。
承天门内,是整个大唐都罕有人能踏足的宫城。
入了宫城,登上殿前百阶,又有太极殿立于人前。太极殿内立着金銮,面朝金銮,就是面朝当今天子陛下。
这是天子陛下议事的地方,就算是站在天子陛下身侧的第一宦官冯元义,到了此处,也需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不敬。
雄伟宏阔的太极殿内,有人端坐于金銮之上。
那人面相英武,两鬓发丝却以斑白,他年岁或许与李楚河相当,但眼神要比李楚河更加的凌厉。
恐怕殿内站满群臣,只需被他轻轻一瞥,便会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
这可是开创了如今大唐泱泱盛世的天子陛下,不过近年来,普天之下尽皆太平,天子陛下困了乏了厌倦了,这才不问朝纲,只与贵妃娘娘后宫作乐。
这天下大事,也就都扔到了宰相李楚河的手中。
很多人说,天子陛下年迈了,老眼昏花了,天底下这么多的不平事,他便不再去睁着眼睛看,直起耳朵听。
当真如此?殊不见,那十数年前,天灾人祸不断,百姓温饱都难以解决,十数年的如今如何?
今日的太极殿内,没有其他人,只有天子陛下一人静坐金銮上。
他的目光在殿内环顾一周,眯起的眼眸好似看到了那一年,他只需如此一眼望去,所有权臣尽皆拜倒。
他苦笑,他老了。
他当真老了么?他怎么就老了呢?
太极殿内没有莺歌燕舞,那天下人怎么说的?就说他,与那贵妃娘娘,可不单单仅限于那后宫,而是在太极殿内,与群臣,与整个天下作乐!
金銮之外,有人影行来,打断了他的绵绵思绪。
那是一位年迈的宦官,他的脸上沟壑纵横,年岁要比天子陛下更长一些。
他跨过了那道门槛,距离金銮尚有四五百步之距,就已经双手搭在了身前,不过他不曾低头,依旧是昂首挺胸,阔步而来。
老宦官的臂弯之下,夹着一柄长刀,不是大唐的制式横刀,也不是塞外之地的弯刀。
那更像是一柄有很久年岁的屠宰刀,但刀有刀鞘,长达二尺有余。
敢在太极殿内执刀之人,整个大唐境内,唯有三人!
一人名为冯元义,一人名为冯骅冉,再有一人,便是那陇右道安西都护府大都护,让草原王帐曾经都抬不起头来,不敢再进犯我大唐河西寸土的耶律明捷。
冯骅冉的刀,是前朝与前前朝常见的弯刀,耶律明捷的刀,是大唐如今风头正盛的制式横刀。
这人的刀,是用来屠宰牛羊的刀,用来杀人亦很锋利。
这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想来便是那大唐第一宦官冯元义了。也就是那江湖之中,天字号大境界高手中二冯的又一人。
冯元义立在了金銮十数步之外,未曾行跪拜礼,他只是缓缓说道:“大家,安西大都护已经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了。”
坐在金銮之上天子陛下未曾动摇,不过他的目光缓缓回转,望向了大殿之外。
他似有沉思,所以目光更加令人心寒。
“能在宰相府外守着一夜,到了朕这里,才两个时辰罢了,不见,不见!”
他的语气中和,不像是有丝毫的情绪,声音又很高亢,能在整个大殿之内千回百转。
又在下一个眨眼,他的单手从龙椅把手上挪开,放在了身前的龙岸之上。
龙岸前有三本奏章,都是讲的昨日那耶律明捷入帝都之后的一举一动。
天子陛下转而又说道:“就让他也吃些苦头吧。”
“大家圣明。”冯元义恭维一声,搭在身前的双手落下。他单手扶在了臂弯下的刀柄之上,又用另一只手,钳住了衣衫的一角。
“你说说朕这么做,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天子陛下问道。
“就算今日没有不妥,等到两日以后,那事情一旦发生,他会不会当真反了朕?”
“奴才不知。”冯元义摇摇头,侧着身子立在了金銮外的一侧。
他也转头,看向了大殿之外。他的瞳孔略有收缩,其后又掂了掂手中的刀柄,说道:“不怕一万,总还有了万一,不如,那两日后,奴才的刀……”
“不必!”天子陛下抬手拦下,深呼吸一口,又仰头,望向了金銮上方的金碧辉煌。
那方有日月,那方有一条金龙,那方是整个天下。
殿外,又有一人走来,是一位女子。
隔着还有些远,就能瞧见女子的身材格外丰腴,又有一件淡雅长裙将她的身躯包裹,偶有若隐若现,让人浮想联翩。
再去看向容貌,她有着近乎完美的轮廓,肤如软玉凝脂,鼻尖直而挺,嘴唇薄而巧。
眼眸似那水中波痕,弯眉若那山峦巨峰。又在两道眉眼之间,点下一颗朱红色的美人痣。
这般款款走来,如同浮萍飘荡,万道流光汇于一身。
手指间有一条绛紫色发带随意耸拉而下,发带深处,原来早就将最勾人的青丝牢牢束缚,不敢多做罪孽。
她的这般走来,是让天子陛下垂涎,天子陛下的目光早就落到了她的身上,想要起身相迎,可毕竟是金銮之上,是这太极殿内。
便只能如坐针毡,惶惶不安。
女子站定在了原本冯元义所立,其后跪倒在地,很是自然地跪倒,好似瀑布垂落那般。
“妾司寇莺钰,叩见陛下!”
“爱妃何须多礼,快快起身。”天子陛下立马抬手阻拦道。
“妾不敢。”司寇莺钰摇头,那压弯的身躯,更是低垂几分。
“有何不敢?”天子陛下问道。但他的眼眸却已在刹那之间,将所有的爱怜收敛,那如同鹰隼的眉眼深处,生出几分孤傲与嫉妒。
司寇莺钰微微抬头,瞥了天子陛下一眼,那小嘴一扁,就不敢再多有言语。
“爱妃,你可知为何十数年来,朕独宠你一人?”天子陛下这话出口,眉头紧皱。
他抬手按在了龙岸上,继续言道:“打小上皇便告予朕,这世上最可耻的事情,就是沉迷美色。”
“他说,‘你看历朝历代的那些昏君,哪一个不是后宫佳丽三千,哪一个不是国破家亡。’”
“朕亦有后宫佳丽,可朕是明君,遂,爱妃便是朕的明君之鉴。”
“今日,爱妃为了耶律明捷而来,朕允了,若他日爱妃又为了他而来,朕是允还是不允?”
“爱妃啊,这太极殿内的风太大,你也有很久没有到这殿内来了,免得感染风寒,不如快快回到华清宫内,朕随后就到。”
天子陛下此番言语落下,手掌收回,平放在了膝盖之上。
他的眼眸眯起,死死注视着太极殿外,他很生气啊,今日的司寇莺钰怎么跟往日的有些不太一样了呢?
司寇莺钰的身躯颤抖,知道这事情不可能再有下文了。
她入宫二十多年,第二次踏入这太极殿内,怎么这男人,就变了模样?
立在金銮之下的宦官冯元义,最是知晓天子陛下的心思。
此时,他便快步近到司寇莺钰身侧,单手扶在了她的手臂上,并小声说道:“贵妃娘娘,大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奴才劝娘娘一句,若是其他事情,大家说不得也就应下来了,可这事情,大家万万不能应下,您更不应当在此时站出来。”
“倘若您的这侄儿,他日后回到安西都护府,不愿再为我大唐效忠,那时,您让大家如何……”
司寇莺钰猛地抬头,看向了冯元义,她的眉眼之中,出现了一抹难以言语的光泽。
她好似幡然醒悟,就在冯元义的搀扶之下起身。
她悄悄打量了天子陛下一眼,发现陛下的目光,始终望着殿外。
“妾明白了。”司寇莺钰没有过多纠缠,她从来不与他谈论政事,那年进入这太极殿内,也就是接受分封。
只有今日,是为了殿外那人而来。
她挣脱了冯元义的手臂搀扶,又微微躬身,后退数步之后,转身走出了殿外。
离去之时,她的脊背略有颤抖。
她的身体不好,总是生病,还跑到这太极殿内来,也难怪天子陛下会有气愤,那就从着他好了。
号称大唐最美的贵妃娘娘司寇莺钰,直到走出了太极殿内,身躯已不再颤抖,转而又成为了那个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
太极殿外,殿下百阶,跪着的那胖子悄悄举头看来,他见到是姑姑司寇莺钰,便赶忙露出一脸笑。
他最善察言观色,这瞧过去,却见到贵妃娘娘,那曾被他送入这皇城内的姑姑,并没有眼神向着他的方向瞧过来。
司寇莺钰不是他的亲姑姑,不过是曾经在路途之中,他曾多次为她劈开了身前的路。
她当了贵妃之后,念他的恩情,便让他称呼她为姑姑。
天子陛下那时候曾问他,你想要什么?
这天下的荣华富贵,只要你想要,今日朕便赠予你。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天子陛下,他跪倒在地,对着整个大殿内的群臣说,对着天子陛下说:“陛下,臣不要什么荣华富贵,臣只想为大唐镇守边关,将草原人拒在我大唐边疆之外。”
那个时候,她也在太极殿内,她看了他一眼,便让他念了半辈子。
不是那道眼神过分惊艳,而是那道眼神之内,开始出现一抹幽怨,他知道她不想入宫,她在路途之中的眼神,不曾是这个模样。
此时贵妃娘娘的眼神没有瞧向他,他便望不见她的眼眸中神色,他的笑容也收敛了,转而有了几分气愤。
他低着头,拳头紧握,他深呼吸一口,虎背熊腰将太极殿外的风阻隔在外。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远去,才用带着仇视的目光,看向那百阶之上。
权利是会吃人的,他学会了吃人,不是被人吃。
如今也是如此,但还不到他吃人的时候,因为天子陛下的身前,还有那个老先生。
但他相信,很快,那个老先生就要死了,用不了多久了。
耶律明捷转而打量向了司寇莺钰离开的方向,他心中默念:“姑姑,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