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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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入者

我不太确定房间里是否有新的闯入者,也不太确定这新的闯入者是否就是一只老鼠。

门一直开着,窗户也一直开着。前些日子,有一两只“鸟”飞进来过,黑色的,像幽灵,扑闪着翅膀,在房顶环绕飞行,几圈之后,又从房门飞出去。我不敢确认这是什么鸟,感觉中,它像是蝙蝠。尽管我很早就知道,蝙蝠其实是一种哺乳类动物,它不属于真正的鸟。但对于一只飞行的动物,有什么理由不称它为“鸟”呢?《唐本草》里说蝙蝠:伏翼,以其昼伏有翼尔。飞进我房间的那一两只“鸟”,那黑色,那翅膀,那飞行的样子,和我小时候见过的蝙蝠是那么的相似。

在深山某处,总会有一个石窟,石窟的入口也总是比较隐蔽,这样的隐蔽,多为天然而成。但假如有机会进去一探究竟,你会发现,这里面也总是别有洞天。蝙蝠大多就住在这里,它们在这里栖息、穴居,它们将爪子倒钩在岩石的缝隙里,或者是突出的岩石棱角上,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大片。据说,它们是悬挂着睡觉的。但我并未真正见过它们悬挂着睡觉的样子。我在进入这些洞穴之前,学会了投石问路,这是一个乡村少年想要征服山林、征服洞穴所必需的一种最基本的技能。我从石子滚落的回声里,可以探究洞穴的深浅、潮湿的程度,以及是否有水,等等;我还可以借助手中的石子驱走盘在隐蔽之处的蛇,躲在角落里的老鼠之类。当然,也顺带惊吓到了这挂满洞壁的蝙蝠。

在某些时候,或者说在大多数时候,人总与动物为敌,对蝙蝠也是如此。位于西太平洋北马里亚纳群岛最南端的关岛,人们就喜欢捕食蝙蝠,将它当作盘中美味。我实在想象不出,假如一只蝙蝠摆放在我的餐桌上,我该如何拿起筷子,如何张开嘴巴,即使张开嘴巴,又该如何将它吞咽下去。有网友以蝙蝠的口吻编段子说,我已经努力将自己长成不是食物的样子,但是你们还是要吃我。看着图片上的“福寿汤”,我实在忍不住想吐。尽管我是恐于食用蝙蝠的,但我入侵了它们的领地,闯进了它们的地盘,并不知道将要带给它们怎样的威胁,在它们的眼中,我这样一个外来的闯入者,与其天敌——蛇,蜥蜴,或者一只猛禽,或许并没有多少区别。(作为闯入者,我将如何被它们报复呢?这一场威胁全球的病毒,是不是大自然对人类贪婪自私的报复呢?)

我现在依旧记得,成百上千只蝙蝠,在那一瞬间,如临大敌,呼啦啦齐飞出来,在狭窄的洞穴内盘旋,密密麻麻,相互碰撞,发出呼救一般的声音,匆忙地寻洞口而出。我那时胆子大,并没有被这样的阵势吓着,竟然敢仰着头,睁大着眼睛,盯着这一群惊慌失措的,如旋涡般逃窜、慌张、失神的“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胆量和嗜好,对于一些弱小的动物,我总能在它们身上获取一些意想不到的快感和乐趣,在它们面前,我觉得自己如一名打了胜仗的勇士,它们便是我手下的残兵败将。当然,我付出的代价是,在我并不干净的脸上,会多出几泡“鸟”屎来,热乎乎的,明显还有尿液夹杂其中,有一股臊臭味。

所以,我可以确定房间中留下的痕迹并不是蝙蝠拉的“鸟”屎。鸟屎有鸟屎的样子,我见过很多鸟屎,比如燕子屎、麻雀屎、喜鹊屎、乌鸦屎等等。鸟拉屎的时候,总在空中,或者在屋檐上、树枝上,从空中落下来的鸟屎,总会砸出不一样的痕迹来,由于重力的缘故,它们会被放大,还有的会呈放射状。因此,当我们提到鸟屎的时候,量词总用“坨”。但,我刚才在米袋子里看到的,那黑色的、接近米粒般的、近乎圆柱形的东西,可以确定它是不能用“坨”这样的量词的。白色的米粒里,这样的东西有几“粒”,灯光下,特别显眼。请允许我用“粒”这样的量词。我不知道用什么量词会更准确一些。在我的印象中,用“粒”来作量词的东西,似乎没有呈圆柱形状的,比如一粒米、一粒谷、一粒豆子、一粒种子,有什么东西可以用“粒”来量化而呈圆柱形状呢?

不过,我就姑且用“粒”吧。那一粒黑色的东西,那几粒黑色的东西,也一定不是另一只塑料袋子里的黑米。尽管我眼睛的近视度数越来越高,但我至少还是能辨认出黑米的。

这到底是什么呢?另外的闯入者留下的痕迹?

——老鼠?!这粒黑色的东西,这几粒黑色的东西,它不就是老鼠屎吗?我再仔细看去,纸箱的边沿上也有几粒。它们的颜色、大小,几乎一致,闻上去,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气味,或许是它的气味早就散了罢。“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这样的话我曾经常讲。那时年轻,我在一个乡村中学做老师,对那些不愿意读书的孩子,我总恨铁不成钢,急起来,就骂他们。骂他们的时候,我就唾沫横飞地说过“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这样的话。

一粒老鼠屎真的就能完全祸害一锅粥吗?也许只是心理作怪罢了。儿时读书,发黄的米饭里,是否就有一粒甚至几粒老鼠屎呢?而现在,吃外卖、吃快餐、吃食堂,又怎能保证一定没吃过含有老鼠屎的米粒呢?那些曾被我说成是“老鼠屎”的学生,现而今混得风生水起的也大有人在。以前去南京,曾看到过一种名为“老鼠屎”的风味零食小吃,包装袋上写着“恋爱的味道”,竟有不少人购买,津津有味地嚼起来,仿佛回味悠长。莫非,恋爱的味道就是“老鼠屎”的味道?

我又仔细地去看这只纸箱子。这只纸箱子是我搬家的时候一并带过来的。我这人,几乎很少丢东西,哪怕是一些并不值钱的东西,除非真的用不上,不然我每搬一次家都会带着它们。比如这只纸箱子,我一直用它来装一些从超市里购买回来的熬粥的食材。在我看来,某一个物件用久了,上面就有了自己的指纹、自己的体温、自己的情感,于是乎,它也便成了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若是丢了它,在某一段时间里,你定会觉得不顺手,像是缺了点什么。我的这只纸箱子里,装有大米、小米、黑米、糯米、红豆、薏仁、花生米等。对了,当我细数这些食材的时候,我又想起来,其中的有些,早已经没有了,比如红枣、芝麻、莲子、百合之类。

我偶尔会用这些食材来熬粥。我想,这大概属于我没有去注册专利的一项“发明”吧。有时,克服了自己那份惰性,一连几天,我都会动手熬一锅香喷喷的“十宝粥”来,我的“十宝粥”比从超市里购买的带有防腐剂的八宝粥,不仅食材更多,而且味道更纯正,刚出锅的粥,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暖胃暖肠,它可以果腹、解馋。一个人的周末,这锅粥就是一顿美好的食物。有时,我还得靠这下点小酒。我曾写过一篇《以粥下酒》的短文,对于一名饮者,有花生米,便可以下酒;没有花生米,这粥也可以下酒。当然,懒惰的劲头上来,我也会一连几天都不熬它。像这几天,我的懒劲儿正犯着。

那一粒老鼠屎的形象,以及它的破坏与威力,甚至毒性,此刻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就像前些天的那一两只蝙蝠,在我的房间里不停地盘旋一样。蝙蝠飞进我的房间,莫非是不祥之兆?还是我房间里的潮气、湿气,或是阴气太重,它们错把它当成那山间的洞穴?我有时会这样担心。我在床的周围、柜子里、抽屉里,以及但凡可以搁置小物件的地方,都放上了一袋袋活性炭。那黄色包装的活性炭,被我整齐地摆在床沿、柜子上和抽屉里,尽管我知道,我完全是出于一种自我安慰的本能。是的,这房间里有毒,但现在,有了活性炭,这毒便很快就没有了。我一遍遍这样暗示自己,暗示自己的鼻腔,暗示自己的肺,暗示自己可以安然入睡并好梦一场。

有时候,下班回到宿舍,看到自己的床边整齐地摆满那黄色的袋子,我会突然想到那铺满鲜花的灵柩。我不知道我为何会有这样奇怪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我这样想,就像是诅咒自己一样。我尽量克制自己不朝这方面去想,可这样不祥的念头,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想制止也制止不了。为此,我曾恶狠狠地抽了自己的嘴巴子,一下、两下,但似乎并不管用。

元稹《长庆集》卷十五《景申秋》诗:“帘断萤火入,窗明蝙蝠飞。”帘落下,萤火虫便提着小灯笼闪现;窗口微光亮起,蝙蝠飞散而去。蝙蝠何尝不是预示着福气呢?小时候见过,那些婚嫁时的缎面、服饰,那些妇女头上戴的绒花,不都有蝙蝠的造型吗?我也曾这样宽慰着自己。

这粒黑色的东西,这几粒黑色的东西,如果确定是老鼠屎,那这老鼠与先前的闯入者蝙蝠之间又有什么关联呢?它们是怎样谋划结伴而行,成为我卧室的闯入者呢?传说里,蝙蝠是老鼠偷盐吃而变成的。李氏《本草》载,蝙蝠即天鼠也。我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是否准确,是否有一定的科学依据,但是,这两种仿佛有着某种关联的动物,在短短的时间内,竟同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让我有些不解与心神不定起来。

这样的闯入者,想必也曾出现在辛弃疾的生活里。《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里就有“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这样的描述。饥饿的老鼠,绕着床蹿来蹿去,黑色的蝙蝠,围着灯上下翻舞。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年),也就是辛弃疾四十一岁那年,他被诬罢官为民,闲居于带湖(今江西省上饶市城外)。无事时,他常到信州附近的鹅湖、博山散心。“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辛弃疾这一生,为国事奔驰于塞北江南,现如今失意归来,头发花白、容颜苍老。可想他那一刻的悲凉。就在这样一个清秋的夜晚,他来到博山脚下一户人家投宿,主人姓王,也就是标题里的王氏庵。这王氏庵可不像今日的那些民宿,有着诗意的装修,有着温馨而舒适的环境,那只是几间破旧的草屋而已。草屋后,是一片萧萧的竹林,荒凉、冷落、破败。夜深人静,又恰逢秋雨,怎能不百感交集呢?可纵使如此,却依旧“眼前万里江山”。这老骥伏枥之慨、不坠壮志从何而来呢?

我的房子不是草庵,它是由铁皮、玻璃、集装箱改制而成。我房子的周边也不是竹林,是一望无际的滩涂,是几百亩有水的湿地,湿地里,有些地方长满了杂草,有些地方被种上了据说是试验用的耐盐碱水稻和药材。在靠近我的房子周边的湿地里,最近又放养了一两百只鸭子。每天清晨,我总会听到这些鸭子哗哗划水的声音,嘎嘎叫的声音,它们成群结队,在水草里游弋、嬉戏、捉虫子、寻觅可食的水草。说到这鸭子,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一帮人围着一只电火锅喝酒,大伙你一句我一句,就说到了鸭子。趁着点酒性,大伙说,等哪天,我们去弄一只来。这“弄”的意思,想必不说你也应该知道。而那只咕噜噜响的、红油翻滚的火锅里,那些从超市里买回来的鸡肉和鸭肉,其实我一块也没动。

在这样的湿地里,是否会有老鼠呢?天气渐渐变凉,白云闲适,天愈来愈澄澈,湿地里的稻子也越来越黄了。秋天将尽,想必老鼠也在积极储粮,忙于奔波找食吧。它们将洞穴安在何处?它们又是如何找到我这只纸箱子的?是凭着它们敏锐的嗅觉吗?谁向它们告密?或者是我在什么时候泄露了这样的天机呢?它们又是怎样进入我房间的?我的房子在二楼,它们是从楼梯上来的,还是从某根柱子爬上来的?是从敞开着的房门大摇大摆进来的,还是潜窗而入?它们怎样判断我哪些时间在房间里,哪些时间不在房间里呢?假如它们在我的纸箱子里,正津津有味地品尝着美食,大快朵颐的时候,我刚好出现在它们的面前,它们又将怎样落荒而逃呢?它们是否在进来的时候就想好了去时的退路?我曾见过一些老鼠惊慌失措、满地找洞、仓皇而逃的场景,它们那黑溜溜的眼神里,似乎充满了绝望与恐惧。但是,谁会放过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呢?铁夹子、老鼠笼、粘鼠纸、老鼠药,还有猫和管闲事的狗,谁会放过它们呢?

我又一次端详和研究这黑色的圆柱形的东西。对于一个无事的人,这也是一件可以消磨时光的事情。现在,我基本可以断定,这是老鼠闯入我房间后胡作非为留下的证据。可是,假如真有田鼠,它为何不大胆地去品尝那满地的即将成熟的试验用稻子,那可是还在枝头的、新鲜的、不用担心会有人突然出现的食物啊?难道那些仍在努力灌浆的稻子不对它们的胃口?而我这并不丰盛的熬粥的食材,究竟为何会让它们敢冒着生死、带着恐惧前来呢?

作为被闯入的卧室的主人,我必须认真对待闯入者留下的这些痕迹与罪证。从这样的蛛丝马迹中,我将要决定我接下来该注意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想想,人生也是如此,在这一段奇妙的旅程里,生活总不会一成不变,在我们出生,成长,老去的时光里,或是你被别人闯入,或者你闯入别人的生活和世界。在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是一个闯入和被闯入的关系。(经历这场前所未有的疫情,我们能不能放缓我们的脚步?我们能不能静下心来认真地思考?或者,我们如何去平衡这样的一种闯入与被闯入的关系?我们如何与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与森林里的动物,与地球表面的植被,彼此之间保持一种和谐友好的关系呢?)

生活也好,命运也罢,总有种力量如旋涡、如黑洞,有着超强的磁场与引力,在不经意间,向你伸出一只无形的手来,将你带到一个未知的世界。你看似是闯入了这个世界,但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你丧失所有的主动权,挣扎、反抗,使尽浑身的力气,用尽全部的可能,你都无法改变这里的一切,都无法躲避这个世界带给你的一切,你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是虚空。在这个世界里,你只能去顺从、去接受、去认命。否则,你就是一个冥顽不化的罪犯,面临被驱逐、被判以极刑的命运。

人的一生,就在闯入与被闯入中度过。当然,有些人在其一生之中,闯入会多一些,被闯入会少一些,他们或是掌握了命运的钥匙,或是拥有了掌握闯入别人世界的权力与地位;而更多的人,要去学会适应,学会接受被闯入的遭遇和命运。但也总有不甘心做同谋,不愿丢失自己语言和思想的人,他们或者痛哭,或者疾呼,或者奔走,他们在许多被闯入者的眼中像是异类;而在闯入者眼中则是眼中钉、肉中刺。这样的人,尽管越来越少,尽管他们活得不尽如人意,甚至大多比较惨烈,但他们总能让我仰望,让我肃然起敬。

或许,这一两只蝙蝠,这一两只老鼠,在不经意间,构成了生活的某一部分。这一个个部分,连起来,便是我们生活的全部,便是我们命运的全部。在这一生中,或许很多事情不会让你铭心刻骨;或许很多人只是擦肩而过。他们或它们,也许并不值得你去记录、揣摩、提及或回忆;但他们或它们,的的确确和实实在在曾经来过,曾经出现过。这便是我们的烟火生活。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将袋子里黑色物清理了出来。此时,我已经不愿意用“屎”这个字眼了。我按照一贯的配比,将这些食材分别抓了一些,放进电饭锅里。我数了数,有大米、小米、黑米、糯米、红豆、薏仁、花生米,加上水,那也刚好八种了。我认真地淘洗了两次——这是我明天的早餐,也可能是中餐或者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