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岸待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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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斑竹枝

入伏,热意袭来,蝉鸣,鸟语,空气中若隐若现的青草气息,时隔六年,一切还是那么熟悉。

上半年爸妈还是因关系破裂离婚,抚养权留给了爸爸,无休止的争吵随之结束,他们一起陪我度过了十一岁生日,第二天妈妈就搬离了这个家。

暑假刚开始,爸爸接到家里电话,爷爷突发脑溢血去世,爸爸让我收拾好需要的东西,我们连夜开车赶回家。

路上爸爸一直沉默着,对于爷爷,我的印象里他胡茬很硬总是刮我的脸,笑声爽朗,酷热的夏天总是拿啤酒当饮料…也许是当时太小,也许是近几年几乎没见过面,当我听到他的死讯,我只是愣住了,我并不清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院子里挤满了人,哭声阵阵,爸爸在进门那一刻脸色动容,我看见他的泪一颗颗滴落,坠入地面消失于土壤中。我擦了擦眼角,才发现我也哭了。

进门后我看见爷爷穿着寿衣静静躺在床上,奶奶趴在床边一直哭泣,哭喊声很大,整个房间都是她的声音,一阵一阵击乱我的心。

爸爸拉着我跪在床边,我看着爷爷脸上铺着的一摞香纸,爸爸掀开它,我短暂地看到了爷爷的脸,胡茬剃得很干净,皱纹纵横的脸泛着青色,无论我和爸爸怎么呼喊,他一直平静地躺着。

眼泪不止,哭丧声回荡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之后两天,葬礼很隆重,锣鼓声敲碎了我关于爷爷完整的记忆,爆竹声似要震碎半边天,雨断断续续,人聚人散,最后的最后,爷爷变成了那木框里的照片挂在斑驳的墙上。

爸爸回深圳处理工作,我陪在奶奶身边,夜里我偷偷趴在门边看,奶奶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直抹眼泪,我回头看向墙上的照片,奶奶很想很想爷爷吧。

小暑那天奶奶喊我陪她去大店买东西,我们路过一户人家,白墙红瓦,阳光下尖顶锃亮,旁边是一棵栗子树,与周围的房子相比很漂亮,我透过窗户向里望去,满墙的奖状。

奶奶牵着我的手走进那扇门,“德珍,你在家吗?”

原来奶奶和这家人认识,厨房里出来一个系着围裙的老奶奶,“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她们聊了很多,大多都是关于爷爷的事,我捏着茶杯发呆,“向荣,这是你孙子吧,跟小时候一个样,是个漂亮孩子。”

“是没怎么变哈,这几天都是这孩子陪我,噢,对了,羊羊呢,怎么没看到她?”奶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放下。

羊羊是谁?那个满墙奖状的拥有者?我提起神听她们的对话。

“隔壁看电视呢,一看电视就入神,旁边再吵都听不到。”德珍奶奶轻叹,起身打开客厅的门,“羊羊,出来给你向荣奶奶打招呼,快点,噢,去把你的爽歪歪拿瓶给哥哥喝。”

门全开,我最先看到的碎花裙摆,羊羊原来是个女孩子的名字,她皮肤白皙,一双杏眼注视着我和奶奶,阳光倾洒,她的瞳孔在阳光下变成了棕橙色,她走近,把手里的爽歪歪递给我,“哥哥好,奶奶好。”

我收回视线接下那瓶爽歪歪,上面是小画家的装扮,“谢谢羊羊。”

她听到我喊她羊羊时愣了一下,随后走到德珍奶奶旁边说了什么回了客厅。

“羊羊还是这么斯斯文文的,好乖啊。”

“平时话多得很,活像个百灵鸟,今天可能是见到新哥哥变斯文了。”德珍奶奶笑着坐下,“晚上留下吃饭吧,刚好今天英赦买了五花肉。”

“不了,我儿子今天下午到家,我还要去大店买些盐,下次来。”奶奶起身轻扯我的袖子,我攥紧手中的爽歪歪站起来,“你不忙了去我那坐坐。”

“嗯。”德珍奶奶从厨房拿了一撂五花肉装进塑料袋塞到了奶奶手里,“叫你吃饭你不吃,拿着啊,不要扯来扯去的,孩子看着呢。”

奶奶看了看我,“下次一定要去我家,说好的,东西我收了,你人要来啊!”

回去的路上我问奶奶,“奶奶,为什么德珍奶奶塞一坨肉给你,我们自己为什么不去买呢?”

“农村里猪肉并不是每餐都能吃到的,德珍奶奶疼你,而且一般到下午肉摊上肉差不多都卖完了,好的部位大清早就被抢光了。”

“这样啊,那奶奶,我们晚上吃红烧肉好不好?”

“好啊。”

云聚拢,马路被阴影笼罩,难得来了阵凉风,我和奶奶越走越远,那个像极了童话公主的女孩和漂亮房子渐渐消失在身后。

晚上我们一家坐在饭桌前,爸爸看了看桌上的红烧肉,“妈,怎么还买肉了,是不是淮岸这小子吵着要吃肉?”

我放下刚抬起的筷子反驳,“才不是,是德珍奶奶送的,奶奶说她疼我才送的,你跟着我后面沾光了。”

“那我还要谢谢你啰臭小子。”

“是啊。”我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软烂烂的,香得很。

爸爸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妈,我打算给淮岸办转学手续,上高中之前他就交给你带,最近我的工作有了些变动,出差得更频繁,寄宿学校我又不太放心,让他陪陪你。”

我放下筷子,“爸,你怎么之前没告诉我?”

“是啊,孩子在大城市待习惯了,怎么能陪我这个老太婆在农村过糙日子?”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总在外面忙工作,都没有关心你和爸爸的身体状况,和淮岸他妈总吵架,也没关心到淮岸他的想法,我不是个合格的儿子,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我本来打算把手头的工作交接完请年假回来陪陪您,但最近单位事多,领导又有意提拔我,我想暂时把淮岸留在你身边陪您,等稳定下来了我就接您和他一起回深圳,现在我还想去外面再拼一拼。”我看向爸爸,灯光下他的眼里泛着点点泪光。

“爸爸,我留下来。”

奶奶泪眼婆娑,伸手轻轻摸我的头,“淮岸,你是个好孩子。”

这餐饭吃的很慢,餐桌上的三个人都在想着各自的事,白炽灯闪烁,飞蛾扑打着光亮处,夜深,寂静,一切都在悄悄变化着。

晚饭后爸爸喊我一起出去散步,马路上没有路灯,月光皎皎足以看清脚下的路,爸爸率先打破空气中的寂静,“淮岸,爸爸为自己的擅自作主向你道歉,对不起。”

我盯着地面上浅浅的影子停下脚步,“爸爸,我是真的愿意留下来的。这几天我发现奶奶每晚都在外面偷偷抹眼泪,我没能好好陪爷爷,现在我想替他好好保护奶奶。我知道你很忙,你不用担心我们,我马上就十二岁了,是个大孩子了,我会替你陪着奶奶的。”

爸爸侧头转向另一侧,我看见他抬起手很快又放下,他转过来挽着我的肩,“臭小子,怎么就突然长大了,都把老爸比下去了。”他轻捏我的脸,声音略带沙哑,“陪伴奶奶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爸爸,那你帮我给我的朋友们送点东西,我还没来得及和他们告别。”

“好,还有什么要带的到时候给我打电话。”

“嗯。”

云靠近月亮,月光变淡,一夜无梦。

这个夏天格外漫长,闷热持续了一整个暑假,我偶尔弹着爸爸给我拿回来的电子琴,偶尔练练字帖,偶尔听奶奶说说着她和爷爷的故事,偶尔想起那个童话里的公主,时间便来到了开学的那一天。

爸爸陪我报道完跟王老师说明了我的情况,希望王老师能多多关注我,有事给他打电话。爸爸说他已经请好假先陪我适应开学第一周,虽然我一直强调我真的可以,但他还是固执地留下来了。

两个月的暑假让我适应了没有公交地铁,去哪都是徒步,大店小店里都找不到德芙巧克力,更不用说玩具拼图,但生活很平静,奶奶对我也很好,我们几乎隔一天就能吃上一餐肉,期间德珍奶奶倒是来了一次,只不过羊羊没来。

转入南岳小学的第一天王老师向同学们介绍了我,他们都很友善,下课就聚过来问我大城市有些什么,还邀请我去打弹珠,玩追人游戏,融入这个集体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

开学第一周的星期五会举行颁奖典礼,南岳小学每个年级都只有一个班,因此都叫一班,他们也有一个传统,每个学期开学都会举办颁奖典礼,给每个班的前三名分发各种奖品,据说这次是运动主题,前三名的奖品依次是羽毛球,乒乓球和篮球,奖品倒也算是比较丰厚。

我作为刚到不久的外来人士自然与颁奖无缘,八人帮倒是有点超乎我的意外,为首的三个人包揽了前三名,我在人群里面看热闹,直到校长宣布五年级前三名上台领奖时,我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她叫江向晚,很诗意的名字,与她的小名倒是毫无关联,吴昊站在我后面轻拍我肩膀,“阿淮,你认识她?”

他没有明说那个她是谁,但我知道他的意思,“见过一面,不算认识。”

“那我可要给你隆重介绍一下我们的小公主了,她叫江向晚,爸爸是个包工头,妈妈是村里最好的裁缝,爷爷是退伍军人,奶奶出了名的善良,据说年轻的时候还是个美人。他们家是我们这一块儿最有钱的,她成绩特好,每年儿童节元旦节表演都会上镇上的电视台呢,我们在背后都叫她小公主,她可喜欢穿那些漂亮的裙子,活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吴昊说起她来像个说书先生,校长宣布六年级获奖的人上台时他才停下来。

台上的她总是比其他人更耀眼些,阳光照在她身上,裙摆上的亮片闪着彩色的光,她手上拿着第二名的乒乓球套装,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第一名的羽毛球拍,拍集体照时,虽然她面带笑容,但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

吴昊他们下来之后搭着我的肩,“阿淮,明天和我们去打羽毛球,还是你想打乒乓球或者篮球都可以,正好我们三个人集齐了所有套装,任你挑选。”

“阿淮,你别听他瞎说,我们这儿现在还没有乒乓球桌,也没有篮球框,所以我们只能打羽毛球。”吴金苗拍拍我的背把羽毛球套装递到我面前,语调上扬。

难怪她盯着人家的羽毛球套装不眨眼呢,原来是因为乒乓球无处可用啊。

“那明天上午见,我请你们吃冰棍。”我接下羽毛球拍,应声道。

“行,明天小广场见!”“明天见!”“明天见!”

我以为的小广场是绿化,灯光,至少是水泥地面,现实就是某户人家门前的一块空地,一边是池塘,另一边是荒芜的瓦房,这真的适合打羽毛球吗?

在球筒里最后一个球飞向瓦片上之后,事实证明,这个地方绝对绝对不能称为广场,储昕莱拿着地上随便捡的棍子试图挽救最后一个球,结果球被撬的更远了。

吴昊在马路对面大喊,“看我借到什么了?”

我看着他手里挥舞的陌生工具一言不发,比我更沉默的是吴金苗和储昕莱。

吴昊左右看了眼车辆跑过来,“是粪瓢,我们可以用它来捞塘里的球,怎么样,聪明吧?”

“聪明个鬼,你捞上来了我们怎么用,羽毛球上全是气味,想想就不能接受。”吴金苗后退一步离吴昊更远了。

“所以,这是用来掏粪的?”我不确定地问道。

“没错,阿淮,你在大城市没见过吧?今天兄弟就让你见识见识。”吴昊选择不理会吴金苗的质疑,他趴在地上尝试捞起水面漂浮的羽毛球们,最终因长度不够失败告终。

吴金苗和储昕莱的笑声震碎了持续的寒蝉鸣叫声,我也跟着笑出声,吴昊背对着我们跑过去把粪瓢还给了别人。

羽毛球赛就这么水灵灵地结束,我们四个人坐在大店门前的板凳上吃着小布丁,初秋还是延续了末夏的闷热,嘴里是甜滋滋的冰凉,虽然我依旧怀念深圳的生活和朋友,但农村的一切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不加雕琢的自然让我更近地感受月色,微风,树木,还有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