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机魂具象
几天后。
一座木头搭建的祭台,在村社的田亩间耸立起来。
祭坛的远处,围着村社的几千口人。
一股恶臭在祭坛附近弥漫。
靠近木祭坛的地方,摆放着两头牛、两匹马。
都已经在几天前就被宰杀。
没有清理,也没有剔骨割肉。
而是早在几天前,就故意将牛马的腹部剖开,抻出来盘桓曲折的内脏。
在紫黑色的肠子上故意割开许多刀口,让肠道和内脏特有的恶臭弥漫。
四匹牛马从腹部抻出的肠子,互相打结在一起,连接的地方系上漂亮的蝴蝶结,上面插着几朵淡粉色的花。
牛马的尸体上,到处都是故意撕开的伤口。
经过几天的暴晒,以及腹部剖开的敞口散出的恶臭,还有四处弥漫早已干枯的血液,吸引了无数的苍蝇。
绿头的、红头的。
这些苍蝇享受着这场盛宴,并在伤口和腹部产下了无数的卵。
经过这些天,数不尽的蛆虫就在牛马的尸体上蠕动。
隔着很远,就能看到这些蠕动的蛆虫在不断翻滚,闪烁反光,如同只有鱼群才会让湖面波光粼粼反光曲折,这些蠕动的蛆虫能够闪烁反光,自是早已成为蛆群。
腐肉与蛆群的恶臭间,是一只白色的小猫。
被一个村社的少女捧在手心,就站在牛马的肠子相互连接打成美丽蝴蝶结和插着粉花的地方。
白色的小猫脸上挂着一张类似人脸的面具。
背上,则被人用鱼鳔胶黏上了两支鸿鹄的翅膀。
捧着小猫的少女,站在一个小土堆上。
少女的脖颈间,挂着一枚玉石吊坠,面向太阳坠落的西方。
小土堆的向阳南侧,铺着一层邱辰家里的玉器,润泽光亮,符彩照人。
小土堆的背阴北侧,铺着一层鸡血石和雄黄,混合一起,青黄相间。
小土堆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条蛇。
蛇头被长长的钉子,钉在了地面上,动弹不得,但又未死。
尾巴不断地缠绕、斗转、扭曲在一起。
土堆东面,是三十个举着镰刀的女子;土堆西面,是三十个举着斧子的男子。
在村社长老的指挥下,镰刀相击,发出清脆的金鸣;斧子抡起,砍向地上的木头。
村社的其余人,围在外面,跟随邱九斤的指挥,有节奏地踏步,嘴里发出呜呜的呼和声。
这对村社村民而言并不是难事,若不打仗,他们需要冬季演阵。在贵族主持阵法的时候,他们需要以阵法配合,略微变动,对他们而言并不复杂。
木头祭坛的上面,只有邱辰跪在那里,其余人不得接近,也根本看不清那里发生了什么。
似乎隐隐有一层雾气萦绕,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
比起祭坛下的诡异,祭坛上邱辰的祭祀方式就抽象了许多。
一把麦穗。
一捆麦草。
一个黏土捏成的高炉模样小物件。
一个青铜制成的、像是星芒一样的齿轮。并不合齿,间隙参差,像是那么回事而已。
一碗融化的松脂。
几个吹起气来的动物尿泡。
邱辰站在这些抽象象征的前面,手里举着一枚果子。
手指微微一动,已经融化的松脂迅速燃烧起来,发出浓黑色的烟。
然后将手中的那枚果子高高抛起,脚下用力踩向那些充气的尿泡。
在果子高高抛起的瞬间,邱辰嘴里念念有词。
“高炉与铁,是您躯体基础。”
“齿轮机械,是您的运转关节。”
“冒着黑烟的油脂,是您的血液。”
“爆炸作响的轰鸣,是您动力的心脏。”
“从天而降落在头顶的果子,是您神魂的觉醒开端。”
“您是神国里秋收的灵。”
“您是神国里让农夫减少腰痛的灵。”
“您是神国里让连绵秋雨不再使人绝望的灵。”
“我在这里祈求,祈求您:钢铁、齿轮、油脂、爆炸所塑造的、遵循经典力学的;能够将麦秆、麦芒、麦粒分离的灵,降临此间。”
“具象此间故老传说、代表了人们朴素愿望的、被天子诸侯所承认的、昔日圣王的秋正、讳名为蓐收的神灵,其最微不足道的权柄——收割。”
祷告至此,高抛的果实重重砸在邱辰的头顶。
瞬间,邱辰的耳边响起一阵低语,仔细去听,已成机械的咆哮。
祭坛下。
金风忽起。
在众人的呼和声中,无色的金风竟然显化为道道红光,围绕着“其上婴脰、其阳瑾瑜、其阴青雄”的某个学派对这方世界解释的非淫祀的传说之居所的象征。
这些红光化为的金风,吹过那些生满蛆虫的牛马。
站在牛马旁的人,赶紧将八瓶灵露,抛洒在牛马尸体的上面。
原本还在蠕动的白色肉蛆,在金风吹过后,一个个长出了长长的尾巴,拖曳着,蠕动着,翻滚着,像是有人在上面撒了一把盐。
随后,这亿万条拖曳着尾巴的蛆虫,身体开裂,长出来一对金黄色的翅膀,在金风红光中振翅而起。
瞬间,亿万条诡异的飞虫振翅,发出嗡嗡的响声。
伴随着众人的呼和,这嗡嗡的响声渐渐有了节奏,就像是打雷的轰鸣,让地面都开始震颤。
布满玉石的土丘上,捧着被黏上翅膀的白猫的少女,将手里的白猫用力一掷。
亿万条飞虫迅速将那只白猫覆盖,细小的飞虫围绕着白猫,渐渐成型。
原本细小的虫子,构成了一个整体。
一个看起来维阔数丈的诡形。
人面。
猫身。
浑身白毛。
耳朵上挂着两条巨大的蛇。
左耳的那条张着嘴,右耳的那条闭着嘴。
右手持着一柄铜光灿烂的斧钺。
这个诡形挥舞着斧钺,轻轻一碰,几十上百人才能割取的麦子就这样被斧钺收割。
两耳的怪蛇,尾巴互相缠绕,将那些割倒的麦子卷起,勒成麦捆。留下麦穗。
左耳张着大嘴的怪蛇,将那些麦穗吞噬,咀嚼。
从人面猫身的诡形的鼻孔间,喷出残碎的麦芒,却没有撒出一粒麦。
诡形向前,斧钺挥舞。
上百亩的麦子,很快割完,整齐的麦茬留在地面,然后停在了那里。
早已准备好的农夫,驱赶着牲口,拉着车,来到了诡形的右侧。
右耳的怪蛇,张开了大嘴。
金黄色的麦粒,如水银泻地,从怪蛇的嘴里喷出。
下面车上的农夫,提起口袋,接着这些吐出的麦粒,快速扎好。
这很合理。
至少在他们的认知中,这很合理。
欢声雷动。
…………
祭坛上,邱辰早已停下了作法,远远看着麦田里的收割,忍不住叹了口气。
没人知道,几天前,当他让农夫停下收割时的困惑。
当时,朝着草庐前行的邱辰,走到一半,就已经有些犹豫。
让他做出让邱九斤误以为他失心疯决定的底气,就是旧日碎片里的力量。
他只需要抓取一幅收割机割麦的场景,塞进那个黑箱,就可以获得此方世界所能“理解”或者说“接受”的力量形势,以省力的方式,或者叫“法术”,完成麦田的收割。
他犹豫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父亲死前说的关于木雕的恐怖传闻:若暴露,必死。
在旧日神国的台阶上获取到的那些知识,告诉他:旧日碎片的降世,并不会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降临的形式做了伪装。
有点类似于武侠小说里的小无相功:降临一支AK,也会伪装成此方世界的“射艺”中的连珠射法。
他犹豫的原因,在于那些回声低语告知的一些规则。
事情的关键,不是怎么解释这个世界,而是去改变这个世界。
如邱九斤当日所言,同样的力量,你觉得是鱿鱼须子也好、你觉得是蛆虫怪蛇也罢,其实没有区别。
怎么看待这个世界,没有意义。
重要的,是你一剑斩断那条鱿鱼须子,或者一脚踢飞那些蛆虫怪蛇。
踢出去的那一脚,斩出去的那一剑,比去争辩那些邪恶力量到底是鱿鱼还是蛆虫重要的多。
改变的越多,让此方世界距离旧日神国越近,神国降世也就越近,邱辰所能借取的旧日碎片的力量也就越强,也就越具体。
而问题,也就出在这。
这也正是邱辰走到半途就心生犹豫的缘由。
他也算是堂堂正正踏入修炼之途的贵族,也学习了足够的知识,君子诸艺也算是多有涉猎了。
这方世界的法术也是挺神奇的。
可以降雨、可以灭火、可以祈风、可以化邪。
按他所想,既都如此,那么圣王搞一套能够“如播种机般种植”的播撒术;一套“如撒农药”一般的甘霖法;弄一套“如收割机”一般的金伐木之术,好像也并不比降雨、灭火、祈风之类的难吧?
可为什么不搞呢?
修炼了千万年,就是剑刺的更远、从砍断石头到砍爆大山?
旧日神国里获取的知识,让邱辰确信,自己就算借用了一些奇葩的力量,也早已做了完美的伪装。
换言之,就算是有人会用“收割机神术”这样的法术,也不会引人怀疑这是邪神产物。
这也就意味着,实际上这是此方世界的修行者可以接受的、甚至大约可能是见过类似的。
至少是被人想象过的。
想象不出收割机,难道想象不出类似于某种可操控的虫群,飞过后把麦粒吐出?
想象不出收割机,难道想象不出,某种精灵鬼怪,手持长柄镰刀,割麦如飞?
甚至就不能想象某种会飞的怪鱼,大口吞噬麦子,拉出麦粒?
他不确定传说中的圣王,是不是明白事物是普遍联系的这个道理。
但走到一半的他,自己琢磨了一阵,直觉寒意透骨。
传说中的圣王到底是没想到?
还是想到了,但考虑到人性的恶,故意不传此术?
灵露,是这个世界的经济基础。
需要天下九成九的凡人来参与制作灵露,这是这方世界的凡人,还有人籍的基础。
这是修行者与凡人之间的关键联系。
如果……如果,真有这种修行者可以自己播种、灭草、收割的法术。
那些凡人,存在还有意义吗?
同样的道理,如果人人都能学那套“动物”修炼法,那么灵露的多寡决定了实力的高低,而灵露的多寡又取决于土地。
换算下,就是谁掌握的土地多,谁的修为就越高,谁就能占更多的土地,然后修为更加的高……
旧日神国里的低语,只是模棱两可地告诉邱辰:改变世界,改变的越多,使得这方世界越接近旧日神国,那他所能借取的力量也就越大。
那自己让收割机、播种机之类的力量降世,使得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原本还有存在价值的凡人,变得毫无存在价值,甚至不足以为人。
至少以前他们活着,还能为贵族播种、收割、萃取灵露。
所以还有自己的份田,要保证他们活着,故而还算是人。
可真要是播种、收割,都不需要他们了……他们凭什么还能占着可以提供灵露的份田?凭什么还会被贵族看作是人?
凭良心?
这算是接近旧日神国?
还是反其道远离了旧日神国?
当时的邱辰,陷入了旧日神国降世规则的一个怪圈当中。
他要更多的力量,就必须借用旧日碎片降世,改变世界,使此方世界距离就是神国更近一些,才能获得更强的碎片。
可在他看来,许多碎片力量的降世,每一次改变,似乎都会让此方世界距离旧日神国越来越远,而绝不是越来越近。
他必须谨慎选择神国碎片降世的类型。
站在田埂旁犹豫了一阵,邱辰慢慢转过头,尝试着走了几步回头路。
然而,才走几步,远处麦田上,就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感谢。
大抵是邱九斤已经告诉田中的农夫,不必割公田的麦了,可以回去做自己的事了。
于是这些农夫老小,远远地冲着邱辰的身影,高呼感激,喧嚣震天。
他们不会想这么多。
只是会想,今年能少弯十几天腰,而一年也就三百六十五天。
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感激老爷的大恩德。
弯腰,是很累很累的事。
割麦,是很苦很苦的活。
已经走了几步回头路的邱辰,听着远处感激的喧嚣,仿佛看到了很小时候父母为了收割那几天的放晴,一把一把吃止疼片来抗腰痛的日子。
终于,邱辰还是摇了摇头,复又回到了前往草庐的路上。
进入神国,他在旧日碎片中徘徊一阵,凌空一抓,将一副大型收割机割麦的场景,握在手中。
然后踏上阶梯,将这碎片化的场景,扔进了那个神秘的黑箱中。
退出神国,按照头脑中已被灌输的知识,在木雕前,做了一个堪比刚来时候所见的抽象祭祀。
挖取了一株连根的小麦。
放在左边。
搓了一株麦穗,将麦粒收好。
放在右边。
用搓完麦穗的麦秆,弯折成一个→,向右箭头的形状。
将这个右箭头,连接整株小麦和搓出来的麦粒。
然后,用刍草编织一个很抽象的祭品。
一个长方形,下面有两个半圆,前面有个毛糙的圆滚、后上支着一个长筒。
再将这个抽象的祭品,放在麦草→右箭头的上面。
反应:麦草→麦粒。
条件:刍草抽象的某物。
抽象祭品放上的瞬间,一阵奇异的低语,就在邱辰的耳边回荡、呢喃。
即便早已经尝试过类似的低语。
即便邱辰实际上算是自己在祈求自己。
可这种低语还是让邱辰的脑袋一阵刺痛。
如果完全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也就罢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每个字好像都听得懂。
但是,听清楚了前一个字,想要听后一个字,那么前一个字就会忘掉,只剩下无尽回荡的低语。
而不听,却又根本做不到,这些声音不是从耳朵传到脑袋里的。
倒像是自己默读课文时候,脑袋里传来的诡异读课文的声音,让你永远无法猜到自己默读的时候,在脑袋里的声音到底是谁的。
这种连续而又阶段的低语持续了好久,就像是半睡半醒间听人说话,但对方说了一半后面的话又听不清楚,想要不去听,可越不想听却又忍不住去听,然又听不清楚,没来由地内心无比烦躁。
直到邱辰满身是汗,木雕中回荡的低语这才散去。
他的头脑中,已经获取了一整套完整的、可以伪装的收割机神术的仪式。
很简单,并不难。
修行者要做到,只需要迈过旧日神国里那些场景“习以为常”的门槛。
如今,邱辰已经完成了这一次仪式。
看着下面惊讶与欢呼的人群,心想,这可未必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