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人与最后的神(序三)
孙周兴*
张静宜的博士学位论文《海德格尔的最后之神——基于现象学的未来神学思想》就要付诸出版了,收入由我主编的“未来哲学丛书”里。他要我为之作序,我一直未下定决心,拖了半年还多。
静宜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工程师,我听说他还曾到非洲阿尔及利亚参与工程建设,平常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但他偏偏挚爱哲思,这是一种纯粹的热爱。多年前听了我的几次哲学课,他竟与好友李青相约,要一起来同济大学哲学系读博。我特别赞赏这种纯粹,便坚定地支持了他们。我以为,虽然现在经常也有人在中学生中推广哲学,但总的来说,哲学是为成年人的。
按照我的一贯想法,成年人读书最好要有切实且清楚的目的,比如至少要有利于自己的职业和事业。所以我曾经劝导静宜,最好与专业结合起来,做一个建筑美学或建筑哲学方面的课题,但他竟不予采纳,坚持要研究海德格尔。我也只好沉默,毕竟学术是自己的事。不过,即便是海德格尔研究,静宜的选题也是变化多端,换了好多个题目;当我和其他老师表示肯定时,他又变了。如此反复了几回,他的博士学位论文最后竟以《海德格尔全集》第65卷《哲学论稿》里的“最后之神”一节为主题——说实话,这曾让我捏把汗。
海德格尔的《哲学论稿》是一本怪书,我甚至说过,它是20世纪最神秘的书。书名《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德语原文为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 (Vom Ereignis),其实也完全可以译为《哲学研究》或《论哲学》;汉语学界也有人把它译为《哲学贡献》或《哲学献文》,大约属于望文生义。《哲学论稿》与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一样,也是片段式写作,共281节文字。这281节文字被划分为八个部分,除第一部分“前瞻”(Vorblick)和总结性的最后一部分“存有”(Seyn)外,主体部分的六个部分依次为“回响”(Anklang)、“传送”(Zuspiel)、“跳跃”(Sprung)、“建基”(Gründung)、“将来者”(die Zukünftigen)和“最后之神”(der letzte Gott),听着就令人发怵。海德格尔说,这六个部分是“存在历史”(Seinsgeschichte)的六个“关节”(Fuge)。而在这六个部分中,又以最后一部分“最后之神”篇幅最小,内含四节文字,译成中文大约一万字。以此区区万字文本为目标,来做一篇博士学位论文,可能么?
更有甚者,在《哲学论稿》的八个部分中,“最后之神”不但最短,而且最难理解,可能属于海德格尔全部著述中最晦涩的部分。作为译者,我对此是深有体会的,而且深感不爽。辛苦译完了,却对文意不甚了了,甚至于一头雾水,叫人如何不痛苦呀?
静宜却围绕着海德格尔的“最后之神”,做成了一篇博士学位论文!我看了论文,感觉是不错的。海德格尔研究者经常难免被海氏的迷人文字和鬼怪笔法牵着走(我自己读博时就是如此),但静宜并没有完全拘泥于文本,而是从内、从外探讨海德格尔“最后之神”思想的否定神学渊源,最后把“最后之神”思想概括为:否定神学之来源、现象学之方法、未来性之思想,因此是一种基于现象学的未来神学思想。要完成这样的论证,委实是不易的。当然论证效果如何,最终还得由有心的读者来研判。
细节可以不谈,我最后想指出的只是一种可能的联系。我以为,海德格尔所谓的“最后之神”恐怕是与尼采的“最后之人”相联系的。海德格尔写作《哲学论稿》时(1936—1938年),正是他深入阅读和阐释尼采的时候,他的“最后之神”(der letzte Gott)完全可能模仿或套用了尼采的“最后之人”(der letzte Mensch)。尼采的“最后之人”,我也把它译为“末人”;海德格尔的“最后之神”,自然也是可以译为“末神”的。
但这二者——“末人”与“末神”——有关系吗?我认为有。尼采的“末人”与“超人”相对而言,是“失神”(上帝死了)之后的“庸众”,是不断被技术化——尼采所谓的被计算和被规划——而又不晓得如何抵抗的俗人大众,类似于海德格尔在前期代表作《存在与时间》里讲的“常人”(das Man);而海德格尔的“末神”之思,也是在接受了尼采的“失神”断言之后发起的,我曾命之为“后神学的神思”。
二者的差别或许在于,尼采会说,基督教的上帝就是“末神”了,再无“新神”可期;而海德格尔却分明说,“末神”不是远逝的古希腊的“诸神”,更对立于基督教的上帝。所以,静宜博士这本论文的结论也是:“末神”是有未来性的。
若然,则海德格尔留给我们的一大难题就是:“最后之神”是“未来之神”吗?未来有神吗?
2022年1月1日记于余杭良渚
* 孙周兴:教育部长江学者,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