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香山来客
双雪涛(《收获》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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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来客》包容并且提供给解读者最大的丰富:少年友情及自故乡到北京的远征,大众传媒犹有余温的东北往事,京漂和中产阶级发迹及其怪癖,罪案调查与女性复仇,如此等等。这些小说的衍生物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香山来客》叙事的轨迹和停顿、速度和力道、起跳和落地、姿势和身段,年轻一代最优秀短篇小说家的文体技能和技术,恰如其分且简净好看。(何平)
下午的时候彭克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一趟。我酒醉刚醒,不爱动弹,就问他晚上去行不行。他说我如果想让你晚上来,不就跟你说晚上来了吗?我说,明白,但是我现在走不动。昨天走回来的路上不知道摔哪了,现在后背疼得厉害。他说,那晚上十点左右,应该可以恢复吧?你还能打羽毛球吗?我说,到了晚上看看吧,反正我把拍儿带着。放下电话我从床上起来,煮了一袋方便面吃下,然后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一会儿睡一会儿,将养到晚上七点,身体还是感觉轻飘飘的,像是没了秤砣的秤杆。小明在屋里乱转,拿头顶我的小腿,我必须带它出去上厕所。下楼之后我才发现已经下过一阵小雪,地上一片肤浅的白色。天又黑又冷,园区里没几个人,我就把绳子解开,让小明自己跑两圈,它马上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冷空气让它的前腿有点痉挛,跑起来很不协调,像电动玩具。我到北京的第二年开始养它,现在它已经七岁了,对小区的地形远比我熟悉,在哪里能找到玩伴也很清楚。我与它的关系一直比较疏离,我养它,它被我养,我们只有彼此,但是这也没什么。最近一年我才发现它在衰老,走路的速度变慢,食量也比以前小了,而我刚到中年,之后大概率会有独处的时间,相比之下现在的时间倒有了特别之处。心情好的时候我会给它做饭,带它在小区的广场上玩飞盘,但是今天没有,我宿醉未消。坐在一条长椅上休息的时候,物业的几个工作人员穿着蓝色的羽绒服,领口露出白色的三角形衬衫领子,从我面前走过。他们手里拿着饭盒,应该是已经吃完了,饭盒和里头的勺子相撞,发出叮当的响声。两个女人说着方言,嘴里面哈出热气。很少在北京看到哈气,我才意识到今年的冬天也许是我来到北京后最冷的一个冬天,远处广场上几个爱跳绳的外国人过去一年四季都穿帽衫短裤,今天上半身也穿上了棉服。
昨晚从九点开始我都是在酒吧度过的,在十二点左右,我到了比较愉悦的状态,身体感觉到暖和,精神感觉到饱满,很多清醒时难以说出的体会,这时都可以轻松地组织语言将其表达出来。跟我一起喝酒的老郑先走了,他过去是一个鼓手,后来因为打架伤了右手腕,再也不能敲鼓了,现在是一个年轻乐队的经纪人。他喝了一会儿跟我说,我得去看一眼,那边有我的乐队,也许一会儿可以再回来。我说,你再陪我喝一会儿,我这是最后一杯了。他说今天有几个制作人要去看演出,他还得露一个面,如果我乐意的话,可以跟他一起去那边喝。我说,你那个乐队我听过,太吵,唱的都是英文,我一句也听不懂,他们都是高中学历,为什么非得唱英文呢?他替我叫了两杯酒备上,就走了,我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老郑一直是一个好人,当年我、老郑、彭克一起来的北京,准确地说,是老郑先来的,然后我和彭克来投奔他,住在他的出租屋里。那时老郑还有女朋友,一个健壮直率的女孩,跟着乐队东奔西跑,有时候碰见另一个乐队的人,就跟着那个人走了,过了一阵子又跑了回来,继续睡在老郑家的床上。我们住进来之后,老郑发现不方便,就跟他的女朋友吵了一架,把她撵走了。我还记得那个女孩走时的惨状,衣衫不整,东西不停地落在地上,嘴里一边骂脏话一边恳求着,老郑一言不发把她推进了电梯里。我跟彭克说,要不咱俩走吧,你还有多少钱?彭克正在摆弄一台手提摄影机,他刚找到一个给寺庙拍纪录片的活儿,香港人委托的。彭克说,我没钱了,一个事情要分两方面想,你以为老郑是为了我们把女孩撵走的,兴许是老郑为了把女孩撵走才让我们住下的呢?我只好把房门关上,我说,彭克,你这次如果挣了钱,我们就搬走吧。他说,我这次没要钱。我说,你为什么不要钱?他们对寺庙和佛祖了解什么?挣他们的钱不丢人。他说,我现在要钱没用,而且对方也没什么钱,人家单纯地想做个有诗意的东西,你跟我去吗?那边清净,适合写东西。我说,我不去了,你走了我就清净了。他说,也好,你不用写得太完整,就按照咱俩聊的故事,一个大概齐的剧本我就可以拍。我说,好。之后三个月,我白天去资料馆看电影,晚上在房间写剧本,一个挺工整的犯罪电影,故事就发生在我们三个长大的S市里,罪犯有着解放全人类的信仰,反对资本主义的日益猖獗。这个形象我用了我爸的。彭克回来时头发剃光了,整个人瘦了一圈,两只眼睛精光四射,在脸中央转着。他说开始的时候不顺利,跟和尚打了几架,几个小和尚把他关在禅房里,用棍子揍他。第二天他把领头的和尚骗到自己的房间,用刀顶着他的老二,抽了他二十个耳光,然后拿出一把火腿肠。和尚跟他说,他平时也吃的,如果给他准备一瓶白酒就更好了。彭克马上下山买了两瓶白酒上来。两人喝酒时彭克告诉他,隐私并不重要,如果片子拍好了,把这个小寺宣传出去,他的成绩不小,兴许可以升住持。之后的拍摄都很顺利,和尚就像绵羊一样,头羊往哪里走,他们就往哪里走。领头的和尚跟他说,其实他们院子里的断塔底下有一个舍利,除了他和住持,别人都不知道,因为那个大和尚后来背叛了空门,被逐出寺庙,在附近当了农民,谁承想死时竟烧出了舍利,还留下一幅字:留惑润生。他和住持就偷偷去把舍利和字接回庙里,放在塔底下。和尚领着他把这个也拍了,彭克说那个舍利很圆。
小明有点玩累了。它回到我身边,围着我转,意思是要回去。我把它领回家,给它弄了点罐头吃,自己洗个澡。宿醉之后的人都有一种臭气,喝醉的时候闻不到,清醒的时候很明显。从浴室出来,小明已经睡着了,下巴枕着自己的前爪。随着年龄的增大,它每天下午都要打一个盹,做梦时还会呜咽。我随便看了半部电影,然后换了一套衣服,拿上羽毛球拍,打个车向彭克的工作室进发。彭克的工作室在香山脚下,一栋巨大的别墅,家具并不多,大部分地方都空着,但是每个屋子都有一张桌子和一个烟灰缸。他把其中两个大房间打通,弄成一个羽毛球场,能陪他打球的人主要有两个,一个是他的助理毛毛,过去是河北省羽毛球队的运动员,省运会女子亚军。另一个就是我,我们俩都是最近三年从没有任何基础开始跟毛毛学的,通过我的努力,水平一直相近,没有拉开差距。
老郑已与彭克彻底闹掰,最近几年都没见过,原因是彭克的第三部电影让老郑做音乐,两人产生了分歧,最后差点动了刀子。彭克侮辱了老郑的能力,也侮辱了他对工作的理解。你怎么想真的不重要,彭克说,这么多年你的想法我从来都没过过脑子,它们一点营养都没有。我在名义上是彭克公司的编剧,但是最近几年其实没写什么东西,原因有两个,一是跟彭克合作太痛苦,如果你不把他惹毛,通常他不会故意贬低你,事态的发展会令你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废物。无论你多么努力,只是装饰了他的世界的一角,他所要建造的东西极为巨大,甚至超出了业界所能抵达的范畴,没人能够做到,包括他自己,但是他还是向此挺进。最后拿到的东西只是最初设想的百分之六十,也已足够出类拔萃,将其他人甩开。只是这个过程中,所有人都要日以继夜地冲击自己的极限,很多人垮掉了,永远丧失了对这个行业的兴趣,另一批人再补充进来。我试过了,我必须让自己慢下来,形成自己的节拍,才能在他身边活下来。二是彭克给我买了房子,我和小明的家就是他的礼物。后来他在老家给父母买房子,也顺手给我父母买了一套。我们的父母本来年轻时就认识,是同一个工厂的职工,现在住在一个小区里,平时相约散步,生病时互相照顾,天冷的时候就一起去三亚避寒。前年我爸生病,彭克把他接到北京做了一个复杂的手术,可以说是救了他一命。我不写东西也可以活着了,每天看片遛狗喝酒对于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这不算是彭克的失误,我能给他的帮助越来越小,经过多年的稀释,已几乎没有任何味道了。我是否也受过他的凌辱呢?实话说,具体情况我想不起来了,我们在一起打打羽毛球,有时候谈谈工作,有时候也说小时候的事。高中时候他想弄一台课本剧,名字叫《西安事变》,我就是编剧,后来在八一剧场演了,他是导演,自己演了张学良,我挑了蒋介石的一个卫兵演,台词不多,但是有几处笑料。这台戏反响极好。在那场文艺汇演里,老郑代表另一个学校表演《真的爱你》,他说他站在幕边看了我们的戏,笑得在地上打滚,我们就那么认识了。老郑家里条件好,身边有不少兄弟,但是他很看重彭克,彭克虽穷,两人关系平等,老郑很重视这种平等的感觉。
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着话,我感觉到他心情不错,这是一个好活,足有三十公里。雪时下时停,这会儿又大了起来。他问我爬没爬过香山,我说从来没有。他说香山现在虽然树叶子都掉了,还是值得爬的,上去之后能看到整个北京,颐和园的尖塔就在眼前。我说,我从没上去过,我的目的地通常是山脚下,有机会我上去看看。前一天晚上我之所以喝多了,是遇见了两个女孩,我渐渐想了起来,醉酒后的记忆就像漏水的房间一样,时间有时会将其连成一片。老郑走后,我继续坐在吧台喝酒,一点之后,酒吧相对安静了一些,散台区域来了两个女孩:一个妆容很厚,穿着丝袜,个子较高;另一个穿着羽绒服,个子中等,没怎么化妆,但是一直在抽烟。这个酒吧面积不大,没有表演,是我的一个朋友专为了朋友喝酒开的,放的音乐都是“齐柏林飞艇”和“空中铁匠”这种,平时年轻人不多。我看了她们一会儿,她们说话时挨得很近,好像怕音乐的声响让她们误解了彼此的意思。快到三点的时候,酒吧里就剩我们三个人了,我朋友给我发了一个微信,他让酒保先下班,我继续随便喝,走时把音乐和灯都关了,卷帘门拉下锁上就行。我回复说,这里还有两个女孩,她们的账怎么算?我朋友说,酒保会把之前的账结了,之后的酒就算是你送的。我说,我?他没再回复。
半小时之后酒保下班,又过了十分钟,女孩要酒,我只好走过去说,他们这下班了,你们喝什么酒我给你们拿,老板说不收你们钱了,但是如果你们要喝调酒的话我恐怕调不了。化妆的女孩抬头说,你准备喝到什么时候?我说,我不知道,喝到困的时候吧。化妆的女孩说,那是什么时候?我说,一般是早上,刚有天光那么一瞬间。化妆的女孩说,这么精确?我说,既然你问我,我就尽量说得精确些,其实也没有那么精确。她指着无妆的女孩说,我们俩刚才在打赌,赌你什么时候走,她更接近些。我看着无妆的女孩说,你还要喝一点吗?想喝什么?她说,我有些喝不下了,我平时不怎么喝酒,我再喝一杯啤酒吧。化妆的女孩要了一杯威士忌。我把她们俩要喝的酒拿过来,自己回到吧台区,继续抽烟听着音乐。这儿还挺舒服的。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无妆的女孩拿着空杯子走过来说,我想再要一杯。她把身子倚在吧台上,脸色苍白,脖子挺红,好像脸部的皮肤已经失去了生命一样。我说,你是学生吗?她说,我想再要一杯啤酒。我帮她打了半杯,放在她手边,她拿起来喝了一大口说,研究生,我刚从美国回来,不用害怕,我已经隔离完了。她停顿了一下,用手指打出一个OK的手势说,我是数学家。我说,了不起,你研究数学的哪一部分?她嘴里发出“哈”的一声,没有回答。我拉长自己的视线,另一个女孩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下不好办了。我说,你朋友睡着了,你能送她回去吗?她说,她不是我朋友,我们在另一个酒吧刚认识的,你把手机拿出来,我把酒钱给你。我说,不用。她说,我是数学家,把手机拿出来,钱我算给你,简单加法。我说,钱不用算了,时间不早了。她说,那我们加个微信吧,我现在说的话你明天还能记得吗?我说,什么?她说,下次没人陪你喝酒的时候,你可以叫上我,我是一个很好的酒友。我说,可是你是个数学家,我上初中之后数学就很少及格了。她说,那你很幸运,迟早机器会把我们全代替,数学这个行当里不再有人存在。我说,那到时候你去干吗呢?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数学是一种思维,笨蛋,你以为就算那几个数吗?她兀自又发出“哈”的一声,走回自己的桌子,把另一个女孩扶起来,两个人的包都挂在她的脖子上,走出了酒吧。我又坐了十几分钟,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喝完,杯子冲洗干净,放回柜台下面的隔层里,然后出门去拉卷帘门。我脚一滑摔了一跤,后背着地。我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如果这时候给我一条被子,我愿意睡着。远处有汽车经过的声音,地面有石头磨损的味道,那味道还挺好闻,一种累积了太多鞋底鞭笞的甜味。
车停了下来,彭克别墅的烟囱上冒着烟。
毛毛正在给炉子添柴,柴火都是她去旁边的林子里捡的,用一只小小的麻袋。她膝盖向外张开,蹲在地上像个男人。她告诉我彭克刚开完会,正在另一个房间睡觉。我推开门,彭克躺在躺椅上,灯开着,腿上盖着黄色的薄毯子。因为生活不规律,他时胖时瘦,这段时间他非常消瘦,脚丫子像刷子一样从毛毯下面露出来。不远处的长条桌子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画册,开本很大,上面都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和雕塑,旁边放着一个烟灰缸和一只保温杯,烟灰缸上搁着一段没抽完的雪茄。他其实没怎么睡着,他的睡眠分散在一天的各个时段里,但是每次都睡得很轻,浅梦像小鸡的绒毛一样鲜嫩。他看见我,坐起来,我感觉他还晕乎乎的。他说,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说,刚到。他缓了几秒钟说,你坐这,我给你讲一下这个故事,讲完打球。这也是他的习惯,他每天不停地给各种人讲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编剧写好送到他这儿的,有的是他听到的,觉得有意思,有的是他自己想的。他把这些故事讲给不同的人,听他们的反馈,讲的过程中他会修改,准确地说,他通过讲述在重写每一个故事,每讲一遍都重写一次。讲的过程中他会非常认真地观察你的反应,哪个部分你眼睛一亮,哪个部分你扭动了一下,好像想上厕所又不好意思去。我坐下。他说,这么个故事,暂定名字叫《舍利》。他讲了大概三十分钟,我听着,偶尔点头,有时候问一个逻辑上的小问题。大概一年前,彭克告诉我大夫不允许他再拍电影了,他的身体垮了,机能差不多等同于八十岁的老人,他必须得休息几年,规律地饮食和运动,要不然随时可能暴毙。他又去看了中医,中医的结论也差不多,他的元气已耗尽,几乎只有敲骨吸髓,才能维持正常生活,所以必须开源节流补充能量。这个恢复的工作可能需要持续十年。他说,他们说的问题我感觉到了,我只是确认一下,但是我想再拍一部电影。我说,十年后再拍吧,你可能死在片场上。他说,不会的,大部分疼痛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不是真实存在的,我只要处理这个想象就可以。如果我不工作,我马上就死了,我越拍身体越好。我现在主要担心我的脑子,如果我想不起来事儿了,我就干不了了,我这两天试着想了想小时候的事,很多还能想起来。那次咱俩去劳动公园滑冰,让人家抢了,回头咱俩回去想抢别人,又让原来那伙人抢了一次,我都记得真珠儿的。刚来北京的时候,他很快就学会了北京话,老是丫丫的,几乎可以乱真,现在他经常跟我说我们那的方言,而且词汇相当古老,几乎是我们父母曾经说过而我们长大后都不说的。
彭克拧开保温杯喝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感觉十分甜美。你觉得咋样?他说。我说,挺好。他说,老郑最近在干吗?我说,还那样,我昨晚刚见了他。他说,是吗?你给我讲讲,你们都干了啥,聊了啥?我说,不打球了吗?他说,你先讲讲。我就把昨天晚上的情况讲了一下,讲着讲着就提到了那两个女孩。他说,有意思,后来你们说话了吗?我说,说了。我就把跟那个女孩的对话讲了一下。他哈哈大笑说,有意思,数学家。彭克滴酒不沾,他酒精过敏,一喝酒就浑身痒痒,衣服都穿不住,但是他特别爱听我讲喝酒的故事。我又讲我摔了一跤,差点睡着了。他笑得更开心了,说,这个女孩我想见一下。我说,啥?他说,我想见一下这个女孩。我说,你见她干吗?他说,我想认识一点普通人,这个电影我想全部用普通人演,你和老郑都要演,回到我们最开始。我说,胡闹,我不演。他说,要演,你和老郑都要演和尚,你演酗酒的和尚,老郑那个和尚有一种天然的道德感,这个女孩演两个和尚的朋友。你给她发个微信,问她现在在干吗。我说,我没有脸找人家,我根本不认识她。他说,就要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我们认识的人要么跟你有共同点,要么跟我有共同点,就要这么一个陌生人,我时间紧迫,快发个微信,你就当什么呢,就当抽一个签。我说,如果她不回,我绝不会给她打电话,不回就算了,你接受吗?他说,好,发吧。我拿起手机,找到那个女孩的微信,她的微信名叫郭晓派,有一个转账的记录,我还没收。我发:你好,昨天匆匆一面,未及多叙,请问你听说过彭克这个人吗?过了一分钟,她回说,听说过,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我想了一会儿说,我今天感觉正常,他想见见你,聊聊天,没有别的意思,他听了我们昨天的遭遇,觉得你很有意思。她回说,你是帮他拉皮条的?我说,不是,他病了,只想聊聊天,看你今晚的时间。她回说,我正在倒时差,睡不着,昨天对你不太礼貌,如果你也在,我就过去看看。我说,我也在,这里十分偏僻,你走时我可以送你。她说,地址发我,如果我帮不上什么忙,请你们不要见怪。我说,来就好。
彭克看我放下手机,问,来吗?我说,应该会来。他说,她是不是很温柔,跟昨天不一样?我说,是的,不但温柔,而且文雅。他说,如我所料。说完他又在椅子上躺下,把毯子抻到下巴底下,说,你跟毛毛说,让她弄点吃的,我饿了,然后给你的朋友准备点零食。
大概四十分钟之后,女孩来了,今天她化了一点淡妆,而且穿了黑色靴子,显得比昨天高。我在门口迎她,跟她握了一下手,我说,辛苦你了,晓派,我这么称呼你可以吗?她说,朋友都这么叫我,你今天喝酒了吗?我说,等你时喝了一点,不是很多,你呢?她说,我昨天的酒还没散,现在嘴里还有酒味。毛毛从房间里出来打个招呼,叮嘱我们不要聊太久,彭克的心脏十分脆弱,就像要燃断的保险丝一样,今年冬天太冷,要尤为注意。她和彭克几年前是恋人,后来成为了朋友,最近她更接近护士的角色。她穿好运动服,戴了一顶红色绒线帽,出发去林子里跑步。每次彭克见女人,她都找个别的事儿做,离开这栋房子。我领着女孩来到彭克的房间,他已经坐到了长桌的后面,小臂平放在桌面上,像是一个准备听课的学生。他说,你好,坐。晓派坐在对面,我坐在她右边。他说,你的名字很好玩。晓派说,其实原来派是数学的π,这是高中时同学给我起的外号,出国之后我就改成了中文,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说,好玩,你具体研究什么?她说,我是研究黎曼曲面的,说起来有点复杂,但是那个图形你可能见过。彭克说,我知道,有个版画家,叫埃舍尔,画过这个东西,像一个楼梯,转圈的,但是永远走不完。她说,这你也知道?我说,彭导什么都看的。彭克说,你是准备以此拿个文凭去互联网公司还是准备一辈子就研究这个?她说,后者吧,她想了想说,你们听说过菲尔兹奖吗?我应该三年之内会拿到。彭克说,这么有信心?她说,还好,我的正常水平。你们是想做一个关于数学的电影吗?彭克说,是的,也跟佛法有关,你觉得两者是相通的吗?她说,我觉得是有关系的,在最上层的位置。彭克点头说,我们一直在找你。我看了他一眼,他说得那么自然,以至于我怀疑起昨天的记忆,是他让我去的吗?好像不是。晓派拿起面前的薯片放在嘴里说,我在美国看过你的电影,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的,有美国人有印度人,大家都很喜欢。他们说你又幽默又暴力。彭克说,是吗?她说,你有一次来纽约做讲座,我的一个室友坐了挺长时间的火车去看你。彭克说,是吗?她说,你们晚上还一起吃了饭,你喝过酒之后还跟她上了床,你说你就喜欢普通的女孩,normal people。彭克说,不会吧?我说,你喝点什么?茶?威士忌?圣培露?她说,给我一点巴黎水,不要加冰,你帮他打工是吧,具体干什么?我说,我打杂的,我是彭导的众多员工之一。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放在面前。我想起上次有个女孩,是彭克在宠物店认识的,他跟我提起几次,那是几年前他身体刚开始衰弱的时候。过了几天他突然跟我说,我好像把她弄伤了。我说,什么意思?他说,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有时候人一激动,动作什么的不好控制,不过没有证据是我弄的。我说,你可以说具体一点吗?他说,我咬了她一口。我知道肯定不是简单的牙印那么简单,我说,在哪个位置?他说,小腿。你去简单查一下,非常友好地,你是个亲切的人,事情好办些。打给她五十万吧,做一个微整形够了。我说,嗯,你为什么这么干?他说,热量,能量。你最近写了什么?或者有什么有意思的故事给我讲讲吗?我说,暂时没有,我还在找感觉。他说,完全不急。你爸你妈今年体检了吗?让他们做一个体检,不要有侥幸心理,老年人体检特别有必要。后来又出现一起类似的事件,也是我去处理的,幸好她们互相都不认识,也没有足够的积蓄可以对新冒出来的钱表示冷淡。
晓派说,她说你带了一把小刀,把她的手指扎了个小眼,喝了点血,她觉得你很好玩,有这回事吗?彭克说,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她叫朵瑞斯,是德州人,拿的篮球奖学金上的你们学校。晓派说,你记性真好。她给我讲了你的这个小细节,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就做了一点小研究。你可能不知道,我的脑袋除了做数学,还有一些余地,所以我平时也做别的研究,要不然很浪费的。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会见到你,所以请原谅我准备得没有那么充分。彭克看了我一眼,我也看向他,他的感觉良好。晓派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黄色皮面的小本子和一个挺大的牛皮纸袋。她打开本子说,我现在找到了九个女孩,伤口分别在后颈、大腿、小腿、胸部、臀部,面积大小和深浅不等,最严重的一个是在小腿,你差点咬断了她的跟腱。当事人对当时具体情况的描述在我的录音笔里,今天没带来,我觉得再给你听也没什么意思,就像刚才我说了,你的记性是很好的。这个袋子里,是她们在医院的诊断结果和X光片。你不要过于担心,我不隶属于任何组织,这些研究都是我个人的爱好,一直做数学是很枯燥的。我能再喝一点巴黎水吗?我拿起瓶子把她的杯子倒满,我说,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你高考考了多少分?我们一直挺后悔小时候没有好好念书。彭克说,你把这些点连成线了吗?晓派说,你说这些女孩吗?没有,她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只有我才是唯一的见证者。啊不对,你这个员工也是。她伸出手来,我伸手跟她握了握,她的手就是通常意义上女孩的手,normal hand。她说,你很可爱,你知道吗?我说,你说你是个好酒友,果然如此。看来昨天我们不是偶然遇见的。她说,任何相遇都有原因。我说,我不喜欢这个原因。她说,办完事情我们再聊。
彭克说,晓派,你是叫晓派吧?有人表演说假话,有人表演说真话,你是哪一种?晓派说,你来做判断,你不就是干这个的吗?我现在想问一下你的人生理想。彭克说,什么?她说,人生理想。彭克说,我没有,我就是一步一步走到这的,如果非要我说,恐怕是占有。占有更多的东西,占有更多的故事,占有更多的时间,占有更多他人的头脑和记忆,占有历史,这么说可以吗?她说,可以的。她扶了一下水杯,但是没有喝,她说,你想占有我吗?我说,我可能得先走,今天我们家修地热,我拖了一个冬天了。彭克说,你稍微等一会儿,需要你走时我告诉你。怎么占有你?她说,你想怎么着都行,但是不能太狠,允许你攻击的部分我会给你画出来。如果你想要新鲜感,你可以去找别人,我也可以帮你参谋,但是我需要一直在你身边。你的公司我要三分之一,去年九月开始,我在另一所学校旁听了制片课程,那个一点都不难,那些数字简直是初中生水平。我知道你还有两个后期制作公司,我要一个,我对剪辑很感兴趣,那也是一种方程式,另一种创造的乐趣。我会为你挣钱的。彭克说,如果早知道这个夜晚是这样,我真应该把它拍下来,这么流逝掉太遗憾了。看来你是上天派来的礼物。晓派说,不敢当,现在拍来得及吗?彭克说,来不及了,一旦你知道了摄影机的存在,一切就都变样了。我们俩对占有的理解可能有点分歧,你给我的限制可能会制约我的发挥,不过没关系,求同存异,各有各的道理。彭克把身子弓到桌面上,说,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把手指伸到晓派的水杯里,然后在桌子上画了一条线,说,这是啥?晓派说,一条线。彭克说,用数学语言呢?她说,你连尺子都不用,我怎么用数学语言?彭克说,我认为这是一条直线,姑且这么认为吧,好吗?直线的两边是无限的,对吗?晓派说,对的。他又蘸了一点水,画了一条更短的线说,这是什么?晓派说,另一条直线。他说,这是一条线段,线段是有限的,对吗?她说,如果它是线段的话,那它是有限的。他说,我们的生命就是这个东西,有限的,在一个有限的东西里,谁来评判我们活得对不对呢?晓派说,我觉得是我们自己。彭克说,狂妄,自己怎么可能有客观的评价呢?有人说,只在尘世上走一遭,我们既不能和前世相比,也无法对来世加以完善,这不是很混蛋吗?晓派说,无限可能就在有限之中。他说,诡辩。晓派说,现代科学的发展在不断佐证这个观点,量子力学,包括对我们大脑的研究。在有限和无限的关系里,我想说的是在有限的历史里,你们男人拥有无限的权力。他说,这是自然的选择。晓派说,这不是,这是一个阴谋,一场你们心知肚明的把死去的男人、活着的男人连在一起的阴谋。如果我们想挣点什么东西,只能从你们手里拿。如果你们攥得太紧,就需要把这只手掰开,这时候你们男人也会发现自己拥有了更多。彭克说,于是你就有了计划。晓派说,不要说得像是我花了许多心思,它很简单,很省力,完全不劳神。这杯水不能喝了,你把它污染了。彭克说,换一杯吧。晓派说,不用,我身体里的水分够多了。
彭克把头转向我,说,毛毛回来了吗?我说,应该还没有,如果她回来了,我能听见门的声音。他说,毛毛为我付出了很多,你知道吧?我说,知道。他说,她生火很厉害,你承认吧?我说,承认。他说,你多久给你妈打一个电话?我说,我没有算过,大概一周一个吧。他说,我大概半年没跟我爸妈说过话了,都是毛毛在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跟他们说话,这一点我没搞清楚。晓派说,我的提议你怎么想?彭克说,你的提议很好,最重要的是合理,我无法拒绝你。晓派说,我希望你能愉快地接受,不要有什么不舒服,我有能力来到这里提议,我就有能力把这些事情做好,这个逻辑OK吗?彭克说,OK,你确实干得很漂亮,我觉得我们的合作是一种对我生命的延续。他把烟灰缸上的雪茄拿下来,放在桌子上,说,你抽烟吗?晓派说,看心情,现在不想抽,那东西没有任何好处。彭克说,没错,没有任何好处,那是朵瑞斯吗?她说,谁?朵瑞斯?她回头朝门口看。彭克迅速拿起烟灰缸,在她脑袋上打了一下,晓派摔倒在地,说fuck。我跳起来,彭克弯腰又在她头上打了一下,我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血从她的额头流出来,淌在地上。她的眼睛闭上了,两条腿僵直地伸在桌子底下。我伸手去拉彭克的胳膊,他站立不住,摔倒了,倒在地上,他使尽全力又在晓派脑袋上砸了一下,那脑袋已经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动了一下,更多的血从一个小洞里涌出来。我去扶他,他说,别碰我,把门关上。过了大概五分钟,他爬起来,躺在他的躺椅上。
你还打羽毛球吗?他说。我说,什么?他笑着说,没有,我觉得最近打羽毛球还是有用的。我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毛毛回来了,带进了风声。他说,你听听我的心脏,过来听听,跳得很好。我趴下听了听晓派的心脏,不跳了。他说,我原以为我会死在她旁边,刚才有一瞬间,我觉得我的心脏裂开了,现在看来只是一次锻炼。我没有说话。他说,你翻翻她的身上和包里,有没有打车的票子。她的手机在桌子上,裤兜里有一包纸巾。皮包里有一个化妆包,一张国家博物馆的票根,一副棕色皮手套,一副黑色耳机,一只钱包,还有一支录音笔。他说,打开听听。原来她一直在录音,包括她刚才的惨叫都在里面,那句“你想占有我吗”录得异常清楚,我想起来那时候她把包从椅子上挪到了桌子上。再之前是她和一些女孩的对话。彭克说,我现在感觉到非常轻快。我还可以再活过,你觉得可以吗?我说,我不知道。他说,现在有几件事情,第一是把她的衣服都脱下来,烧了,包里的东西能烧就烧,烧不了就砸碎,分散扔掉,然后把她埋在树林里。那个录音笔应该会有备份,得把它找到,这件事情你让毛毛办。第二件事情是,你先用湿巾把桌子和烟灰缸都擦一遍,然后再用干手巾擦一遍,做这件事时戴上胶皮手套。最后一件事情是要编一个故事,这是你的专长,你昨天见过她,喝酒聊天,从这开始讲吧。我先睡一会儿,你一会儿回来找我。
他的语速非常快,就像一盆水泼在地上一样。我在晓派尸体面前站了一会儿,没有动手。毛毛在外面哼着歌,跺脚掸落身上的雪。刚爬完香山,吸进了很多清冷的空气,她心情很好。我回过头,意识到彭克死了,我走过去,他的眼睛半闭着,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团物质,随着我神经调动的手掌颤动。毯子从他的身上滑落下来,我拿上羽毛球拍,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