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羲河传:将军,小溪陪你疼
宸冬一直在忙于审问那些山匪,他们之所以能发动如此迅猛有效的攻击并差点成功,是因为他们对北军的布防和营地的地形了如指掌,也就是说北军当中,有奸细。
这对于任何一个主帅来说都是极大地威胁,宸冬必须在北王丹蚩驾临之前把那个叛徒找出来,可是什么办法都用了,威逼、利诱、重刑……整个营地上方都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惨叫,那个叫郑龙的壮汉被用了重刑,却仍然始终什么都不肯说,中气十足的谩骂:“我日你北乾狗的姥姥!”
宸冬回来,我刚把茶盏送到他手里,就听见啪的一声,茶盏被他捏碎了。
我惊愕的看着他,他坐在那里,脸色阴沉的可怕,仿佛浑然感觉不到热水,似乎在克制着什么,浑身在微微颤抖,眼睛里闪烁着两团火焰。
“给我读书。”他咬牙切齿的命令道。
“是”
这几日他睡不着,找来了许多书让我读给他听,我特地避开了那些兵戈铁马的故事,轻声念诵起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轰的一声,他一脚踹翻了炭盆,捂着头倒在地上。
“将军!”
我赶紧放下书去扶他,他浑身痉挛,抬起头看着我,那眼睛竟然是充血赤红的。
我骤然想起了副官对我说的话:“……将军有一回半夜无缘无故的杀了十几个人……”
我原以为是他性情暴虐,但这几日相处却觉得并不是,那应该就是,发病……
他猛然推开我,跄踉着去拿他的刀,刷的一声,长刀出鞘,跳跃的烛火下,面若修罗。
啪
他一刀劈碎了桌子,桌上的瓶瓶罐罐碎了个干净,又一刀下去,高悬的牛皮地图豁然出现了裂口,轰然掉落地上,然后他回过头,看到了我。
他朝我走过来,高大的影子慢慢覆盖住我,我一边往后退,一边语无伦次的哀求:“将军,不要……”
他双目赤红,一刀砍下去!
我紧紧闭着眼睛,想象中的剧痛却没有袭来,我睁开眼睛,惊愕的看着他拿着刀,颤抖着看着我,然后一刀下去,砍伤了自己的左臂,随后一把把刀扔远了。
他的左臂血流如注,却似乎因此恢复了一些清明,低吼道:“滚!”
我连滚带爬逃走,刚逃到门口,却听见了一声压抑至极的呻吟,他撕咬着自己的伤口,想要保持清醒,却仍然痛的用头一下一下的撞着床柱。
我颤抖的看着他,然后一咬牙,拿起了刀。
扔到了营帐外面。
我回头朝他奔去,紧紧的抱着他,哭着说:“将军,你别伤了自己,要是疼,你就咬我吧。”
他浑身都是汗,痉挛似的发着抖,头在我肩颈摩擦,如猛兽的鼻息,然后,他一口咬在了我的肩膀上。
太疼了,疼得我骨头都要碎了,温热的血几乎立刻就奔涌而出,我连喊疼都没有了力气,半晌才艰难的抬起手,一下一下抚他的后背:“将军,不疼了,不疼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闹脾气,知秋就是这样哄着我的。
他的力道一点都没有松,只是喉咙里传来一声含糊的呜咽,我听了很久才能听清,他在唤:小溪。
我紧紧的抱着他,一字一顿的说:“将军,小溪陪你疼。”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了口,抱着我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床上地上都是血迹,有他的,也有我的。
他终于缓过神来,粗鲁的扯开我的衣服,看到了那个深可见骨的牙印,皱起眉,道:“你差点死了知道吗?”
我抬起头,说:“我愿意的。”
“为什么?”
“因为我……我恋慕将军。”
烛火熄灭了,只有一轮月光,无遮无拦的映照着我们,良久,他避开我的眼睛,嘟囔了一句:“南胥女人……”
第二日,他破天荒的没有去牢房,让人收拾了营帐,坐在桌前看军报,一个南胥老大夫被带过来,哆哆嗦嗦的给我看病。
“这个姑娘奔波劳碌,身体底子弱……”老大夫哆哆嗦嗦的说,副官咳了一声,老大夫连忙改口:“伤不打紧的,上了药,喝几服药就好了,倒是身体,我开个方子,好好调养。”
宸冬嗯了一声,又道:“让他也去给俘虏营那几个人看看吧,东西还没问出来,别让人死了。”
“是”
副官带着大夫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又回来报告:“那个大夫说,除了郑龙之外,那群人死期也就在这一两天,关键是一心求死,什么药都没用。”
宸冬深吸了口气,似乎强忍着怒气,道:“死之前让他们把幕后指使给我吐出来!”
我正在煮茶,闻言手一颤。
副官走后,他烦躁的把所有的东西一丢,仰躺在椅子上,道:“南胥朝廷都没了,你说人还在负隅顽抗些什么?”
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把茶放在案头,轻声道:“因为他们看不到希望。”
“在南胥尚存的时候,他们耕者有其田,算得上安居乐业,而北乾人来了,掠夺他们的财产,杀死他们的亲族,并且在可以望见的未来里,他们会被北乾人奴役、鞭挞、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在这样剧烈的绝望之中,他们是不会投降的,只有越来越激烈的反抗,所以,若想他们投降,将军不如给他们一点希望试试看。”
他侧头凝视着我,半晌,道:“以后你生了孩子,也要教他读书。”
我有些呆,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把我揽在怀里,似乎在想什么,半晌,又说:“以后我把书都抢来,给我们的孩子。”
第二日,大夫又来给我诊脉,这次宸冬不在,大夫面上明显放松了不少,我趁机和他搭话:“您是林南人?能被请到这里……该是位名医吧?”
“不,不,惭愧惭愧。”他惶恐的道,嘴角下坠着,委屈的就像随时要哭出来,他惭愧的并不是我这句奉承,而是南胥死了五十万人,而他,在为杀人者看病。
我轻声宽慰道:“我是都城人,这乱世之中,命若琴弦,都是身不由己。”
他本在写方子,手一抖,便滴了一滴墨。
他许久没有说话,写完递给我的时候,他想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却抖着笑不出来:“您……一看就是父兄娇养出来的小女儿,我们家也有个小女儿,我这把老骨头碾成了灰,也不忍让孩子没了活路,您这样……很好,活着就很好。”
最后一句话,大概是想起了家里的小女儿若是也落得这个境地,他该怎么办,竟带了些哭腔。
我叹了口气,道:“我送送您吧。”
“使不得使不得,我还要去牢里给那些人送药,那种地方……”
“我帮您拿,他们手笨,别弄洒了。”
大概也是知道这些人快死了,守卫并不森严,瞧见我来也只是象征性的说了句:“溪姑娘你来这儿做什么?送药?以后这事儿让小的们跑就行了。
那里只是个简单的地窖,十几个人被锁链缠着,满脸脏污,除了那个叫郑龙的壮汉尚有精神,其他人都躺在地上,萎靡不振。
大夫抖着递给他们药,然而不是被无视了,就是被反手打翻了,大夫哭丧着脸,手足无措。
而我在人群寻觅着,一个角落里趴着一个瘦弱的男人,破衣褴褛,苍蝇落在他身上,如果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和一具死尸也没有什么区别。
突然,他翻了个身,断断续续的唱起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有些人麻木的看着他,也有些人跟着哼了起来。
和我想的一样,如此境遇,宁死不降,尚咏国殇的人……不是普通人。
我跪下来,把药递给他,轻声说:“大人,请喝药。”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继续断断续续的哼着歌。
我强忍住眼泪,又小声道:“大人不是最看不上‘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之人吗?如今怎么就……一心求死呢?”
他皱起眉,然后强撑着抬起头,颤巍巍的看了我一眼,烛火下,是干净整洁的我,和形容枯槁的他。
他几乎一下子跳了起来,又因为铁链的桎梏,重重的摔在地上,他狼狈的擦着脸上的灰,妄图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然后重重的叩首,直到额上有血痕:“臣,林北安抚使贺兰知言,叩见公主。”
那是几代清流、诗书世家所镌刻在骨子里教养,贺兰世家的长子,知秋的哥哥,贺兰知言。